齐戎负起了手,清爽的秋日,风一阵一阵地扑入金殿,皇兄的眼睛却像是冷冬里的冰湖,澄澈而冰寒,齐咸怔怔地不能言语,齐戎结着眉头,一句一句道:“三弟,你兵败了。”
“我、不、信。”齐咸举起了剑,犹豫不决是否当弑兄。
齐戎看着他举剑,看着他两条胳膊都在颤抖,齐咸眼里的镇定和踌躇满志,被瓦解得只剩下惊恐和畏惧,他不敢动手了,齐戎知道,所以没有携带兵刃前来,围宫不伤及皇室,他还有死罪豁免的机会,要是这一剑下去,绝无生理。
齐咸也知道,大哥不会和他动手,从来都不会。
他将剑抛在了地上,笔挺地跪了下来,声音透着绝望到了极点的平静,“臣弟罪该万死,请皇兄恕罪。”
齐戎看着他直叹气。
齐咸垂着目光,碰到猩红的地毯,目光如被灼伤,溢出了温热的泉,“我、母后呢?”
“难为你还记挂着母后。”齐戎望向别处,又回过头来,“皇后谋害父皇,其罪当诛,早已被拿下了。”
齐戎当庭宣判,“叛军者,倘若此时放下军械,弃暗投明,本宫奉皇上圣谕,可饶恕尔等死罪,若再有纠缠者,围剿不赦!”
众人望向身后,八千叛军身后,有近千弓.弩手埋伏,另有万人在宫外,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要是不投降,也只有死罪一条。于是银枪金刀,纷纷落地,将军士卒都跪下来乞求皇帝恕罪。
齐戎再审问齐咸,“皇后给父皇下毒一事,你知不知道?”
齐咸点头。
齐戎失望地负手后退了一步,紧蹙着眉头,俯下身死死盯着他,“好,此事我也会禀明父皇,该如何处置你,有他圣裁。”
一直到沉默寡言的造反的贤王被拉出殿外,轰轰烈烈的逼宫变成了一场儿戏之后,齐戎缓慢地转过身,想到一个月前父皇对自己的交代,“你的弟弟,一个去了黄河,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只另一个,却是个不省心的,迟早要有杀父夺位的行径,朕命令你将兵部尚书抓住,无论如何,叫他将兵力保留给你。”
当然不止这些,老二离京时,也不知是真是假,曾忠心耿耿地将他的虎符赠给齐戎代为保管,齐戚有军功,他手下有五千人马可以调度,皇帝也默许了的,为表诚意,齐戚将其都交给了太子。
齐戎一直信任弟弟,却也听从父皇命令,暗中留意着齐咸的一举一动。
直至皇后在药汤里下手,父皇才将来龙去脉同他说明。
原来齐咸从娶永平侯女开始,便一直在想着借用永平侯的声望煽动人心。可是这天机不知怎的全教陆妩听去了,陆妩不与齐咸同流合污,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密告了皇帝,作为交换筹码,请皇帝对永平侯府从轻发落。
皇帝早料到皇后会在药汤里下毒,借机控制住自己,因而事先已托人准备可解百毒的丹药,皇后本来下的慢性毒,不至死,再被丹药一解,齐野体内积累的毒素便已不剩多少了,正直的太医仍然每夜为他施针治疗,齐野的身子虽有亏损,却反倒是因此骗过了生性多疑的皇后。
事败之后,皇宫里恢复了水一般的死寂。
嫔妃宫女似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而齐野正逸兴悠哉靠着藤椅小憩,冷枫如火,灼着眼球,风一吹满院秋色浮动如水,高低错落的瑟瑟声似七弦上拨着的琴音,齐野为这宁静而满意极了。
他惬意地眯着眼睛,等着太子凯旋,但没想到,齐戎来后,便生生跪在了他眼前,齐野就是太了解儿子,但此时也不由地动了一分肝火,“你想让朕免了皇后和贤王的死罪?”
齐戎惊讶于父亲的明察秋毫,老实道:“请父皇改为终身圈禁,饶恕他们不死。”
齐野扭过头,龙目一张,鼻腔里发出一个冷冷的哼笑,“倒是宅心仁厚,太子肚里能撑船。泼妇和逆子要谋害朕的性命,你要饶她们?要是有不知死活的男人凌.辱了你的女人,你也放他们一马不成?”
齐戎竟无语回话,愕了愕,道:“不能。”
这就是了,齐野深深懊恸地明白,自个儿养了教了他多年,在他心里还不如一个女人,老父亲颓丧沧桑起来,一股子伤春悲秋之意,哪里还有一丝闲玩秋景的心思。
少顷后,齐野嗤笑,“这不就是了,齐咸判终身圈禁够了,那个泼妇,朕饶不了她!”
反正怎么判都是胜利者的事儿,齐咸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至于皇后……敢谋害丈夫委实天理难容,不杀她都不足以泄心头恨!
他都这么说了,见齐戎还笔直地戳在那儿不动,齐野忍不住想踢他一脚,“还有破事儿?”
齐戎攒着修眉道:“还有一桩,永平侯府该怎么处置?”
齐野布满了,“你是太子,别老什么事都来问朕问朕问朕,区区一个永平侯,你自己拿捏。”
“可父皇答应过不治陆家死罪。”齐戎道。
齐野一想,就想到了陆妩,“老三那个侧妃,原来多次进宫,与老二倒似有些情意,这回幸亏她出卖了齐咸的情报,如若不然朕和你也早死在了泼妇和逆子手上,不死就不死罢,哎,朕困了,歇会儿。”
齐戎不敢再打搅父亲大人睡觉,他虽然忠厚,从不以最坏的恶意度人心思,但却不禁一面走着一面想,三弟是个行事谨慎的人,齐戎已打听过,他与陆妩就是一对怨偶,照理说,如此大的事他应该瞒着陆妩,决计不会让她偷听了什么消息去才对。
细细一想,陆妩不过是女流之辈,何以有如此能耐,能挖掘得到齐咸与皇后密谋的隐情?
齐戎一边诧异着一边往东宫走,一堆烂摊子要处理,他只能依照皇帝与陆妩的旧盟,褫夺永平侯爵位,一切要等来日才能再做商量。
……
边秋雁声,自薄如丝纱的云间泄露,十月末,陈留的山水只剩下一片青黄,如蘸浓墨。
时隔一年,冉烟浓才得以返回陈留故地。
说起来,竟已物是人非。再回来,容恪已不再是雄踞一方的世子,而是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而她,只是跟着丈夫回来小住,还不能久耽搁。
听说齐咸举事失败被俘之后,冉烟浓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感慨了好几句,夜里又做梦梦到了一回儿时与齐咸在皇宫之中的几次邂逅,清醒时,容恪在寒叶寺的破壁残垣,对着一庭清秋,削着手中的木雕。
儿子还熟睡着,冉烟浓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天还没亮,冉烟浓奇怪道:“恪哥哥,你怎么起这么早?”
容恪道:“有人聒噪。”
一听就知道又是和儿子不对付了,冉烟浓笑了笑,但容恪却回眸,眉眼秀逸而润,“我若不出来,浓浓打算夜里叫几声齐咸?”
冉烟浓捂了捂嘴巴,怪自己说梦话闹事,正要说话,容恪又背过了身,细细雕琢起他的木雕,其实夜里冉烟浓没说什么,容恪也只是偶尔忽然被凉风吹醒了,散步到破院里,一时毫无睡意,找点事打发罢了。
有人说,这是近乡情怯。
冉烟浓挨着他做到微凉的石阶上,将他掌心的木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诧异道:“这是我么?唉,还挺像。”
容恪手里半成的木人被她拿去了,冉烟浓一个劲儿地夸赞像,但容恪自认为,这是他雕的极差的一个,因为心不定。
“浓浓。”
“啊?”
“梦到了什么?”
冉烟浓笑起来,脑袋靠住了他的肩膀,“有点儿感慨,我在想着,若是没有我,或者没有那个误会,我没对齐咸好过,他是不是就看不上我了?至少不至于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过你别笑,虽然我是有点儿爱臭美,但是齐咸也是为了我才想着夺位吧。”这话其实还是容恪告诉她的。
容恪听罢,微微噙着笑,手掌抚过她的脸颊,“也许,贤王殿下对浓浓真是一往情深。”
“你吃醋了?”
“对。”
“为什么恪哥哥就连吃醋都这么温柔啊。”冉烟浓有点儿困意,耷拉着脑袋靠着他的肩膀,细细一想,觉得容恪还不如霸道点表示他的酸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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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
夫妇俩带着啾啾回陈留, 冉烟浓本来是不愿惊动陈留郡的人, 闹得满城风雨, 但容恪心知肚明皇帝有心暗杀他,便早在进城之前差人将消息散布了出去,进城之日, 全程百姓轰动涌出,阵仗铺得极其盛大。
早已收到皇帝旨意的王玄和王猛,则在暗楼里观察, 两人都是身材魁梧健硕的将军,一人提着剑,一人握着刀,俯瞰去, 只见容恪已被全城的百姓夹道欢迎, 到处都铺的大红绸子,欢呼声如浪,王猛黑了脸,啐道:“果然该皇上忌惮。”
王玄也脸色难看,“咱们在这里这么久了, 早已知道,这陈留郡只有世子,没有皇帝, 倘若不是容恪这么久不回,只怕他的呼声要远高于今日。”
王猛漆黑的遍布老茧的手握住了刀锋,眼色狰狞, “好,那就杀了他。今晚还有酒宴,吩咐下去,明晚丑时刀斧手埋伏在侯府外,刺客先行。”
……
冉烟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怀里的啾啾也哭得厉害,他虽然爱哭,但大多是为了吃奶,不会像今日,明蓁姑姑说小孩子都是最警觉的,她都怕有阴测测的目光在盯着她,故此一直催促让马车快些。
容恪带着她回侯府。
陈留侯府外悬着几只白色的灯笼,题着“奠”字,糊着一层细密的灰,府中静若无人,只有几个扫尘的婢女,皆着素色衣衫,仿佛还未从留侯之死之中缓过神来。
容恪脸色澹然,牵着冉烟浓的手进门,明蓁抱着啾啾跟上来,只见府中一片黯淡的灰白,青瓦参差,垂下一缕暮烟,几乎无人走动,从芝兰院到蘼芜苑,除了蘼芜苑里还有几缕明艳的花色,皆是愁云惨雾般的景致。
锦云还在,见到世子和冉烟浓带着孩子回来,惊喜万分地带着忙碌的婢女放下伙计拥了过来,“世子,世子妃,你们可算回来了!”
如今陈留有八位将军镇守,本来就无人尊敬的侯府,又因为留侯病逝,而群龙无首,如今更是落得一副萧疏荒凉,树倒猢狲散。
这本来是人之常情,几位叔伯为了前程依附皇帝,无可厚非。
容恪淡淡道:“徐氏何在?”
从容桀出了事,到他回侯府,从未听到过关于徐氏的消息,闻言,锦云也只愁眉不展道:“奴听芝兰院那边的人说,从侯爷不幸后,夫人便日日将自己锁在院里,从不出门。世子,他们说,您在外头做了大官,是不会回来了的,是以几个将军也不拿我们侯府当回事,侯爷出殡也不来,徐夫人她心比天高,要与人理论,但后来却挨了打,听说是吃了一耳光,回来后便每日都在侯府以泪洗面。”
锦云话里的这个徐氏倒真不像是容恪认识的那位,他不动声色地背过了身,冉烟浓接着问:“侯爷出殡落葬,没有人通知过世子?”
锦云听罢,脸色难堪地轻轻摇头。
冉烟浓亦跟着蹙眉,徐氏当真是把容恪当外人的。但说穿了,徐氏虽然窝里横,但没了留侯和世子,她就什么都不是。
这里驻兵的将军,没有一个人会看徐氏的颜面,倘若世子一直在外不归,陈留侯府名存而实亡,徐氏更无倚仗,想必不痛快得很。
冉烟浓本来与徐氏只是针尖对麦芒地看不顺眼,还曾觉着徐氏曾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双儿子不幸罹难十分可惜,但自从薛人玉口中得知徐氏曾给容恪下毒之后,她对这个女人再也和气不起来了。
徐氏只是恶毒得让人恨而已。
啾啾从明蓁的怀里睡醒了,感觉到这个怀抱没有娘亲温暖,也没有父亲踏实,便开始哭闹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响亮,瞬间将人的思绪拽了回来,于是没有人再想徐氏之事,锦云也诧异地要看小公子。小容鄞生得眉清目秀,眼珠泛着淡淡的蓝,宛如琉璃珠子似的,又圆润又晶莹,漂亮得令人不舍得眨眼。
容恪将儿子抱起来,啾啾还小,大人都宠着他,只有容恪不会哄儿子,但也偏偏就是他这么一副永远事不关己的模样,啾啾到他怀里就不哭了,大抵是知道哭也没有好下场。
“恪哥哥,啾啾累了,我们放他回床上睡会儿。”
这位儿子一天要睡上八.九个时辰,清醒时也时常打哈欠眯着眼,除了吃没什么能让这位祖宗提起精神头。
容恪挑眉,“已睡了三个时辰,再睡要喂肥了。”
不知为什么,冉烟浓总觉得,她夫君养儿子像在养动物,还不如他照看花儿上心。
冉烟浓无可奈何地掐着额头,知道父亲大人说了自己什么坏话,啾啾抬起萝卜小腿就是一脚,正好踹在容恪肚子上。
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身上会留下很多伤,但唯独胸口到腹肌,没有伤过,这是命脉所在,容恪又不对小家伙设防,若非他小,这一脚真是结结实实可要了性命了。
冉烟浓害怕地将咬住了手指,就怕容恪生气,教训啾啾。
容恪被踹地眉一扬,嗤笑:“恐怕以后连水桶都拎不动。”
言下之意,这奶娃娃劲儿还太小了。
明蓁、冉烟浓:这可是只有不到三个月大的孩子啊。
是夜,柏青提议为容恪接风洗尘,但容恪坚持中原的规矩,父亲新丧,不肯赴宴,于是只有几个将军私底下聊天喝酒,贾修则全程干瞪眼,劝酒不喝,划拳不来,反而心事重重,在场的都是大老粗,柏青看不惯他这副熊样,疑惑道:“你原来挺干脆一大老爷们,一双肉掌也不知打过多少夷族兵,说杀就杀,也从来不婆婆妈妈畏手畏脚的,今儿个是怎么了?一提起世子你就不对劲。”
贾修五大三粗,瞪眼睛道:“没事,你们喝你们的,我今天头有点晕,回去躺会儿。”
贾修一个人走了,剩下的都困惑不止,平日里聚众喝酒,贾修总是大碗牛饮的那个,今儿个脚底下却像是抹了油,讨得比兔子都快。
不过几个留侯旧部也理解,如今陈留的兵力被瓜分得不剩什么了,贾修、柏青等人都被皇帝提拔了一级,看似是升了官儿,可人人都心知肚明如今手中的兵力少了多少,在陈留还吃得开吃不开。
那群魏都来的,自称在天子脚下活了几十年,战功没多少,反而更盛气凌人,不说别的,就王玄和王猛两个主事儿的,就从来不会将他们这帮地道的陈留人放在眼底,气焰嚣张若来收复失地的,仿佛他们这块地被蛮夷统治制裁了数百年,而他们能带来新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