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莺莺笑着道:“哪里好了,随便画几笔,和外头几钱银子一幅的也差不多。”
观音像还有更便宜的,有些只要几文钱就能请到一幅。但是那种观音像,就是寥寥几笔,画在黄纸上罢了。若是想画成赵莺莺这样,光是颜料就很花钱了,更不要说画者的心力,所以几钱银子就是一个底价。也是赵莺莺在谦虚,她虽然比不得那些以此为生的大家,但是比一些半吊子可要强!自然不只是一个底价而已。
“我奶的观音像,还有其他相亲家请的,都...都死板的很,二小姐这个慈眉善目呢。”桃儿可不懂得画画,所以她也就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来说而已。
赵莺莺却笑了起来:“慈眉善目?观音像不都是慈眉善目的?算了,你先去帮李妈妈做事吧。”
赵莺莺虽然驳了桃儿的话,但是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所以桃儿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就去找李妈妈了。留下赵莺莺一个人在屋子里——慈眉善目?确实是的,观音当然要慈眉善目,只不过能把观音的慈眉善目体现地恰到好处,而不是虚浮在表面,那就是本事了。
赵莺莺就能做到这一点,这甚至不只是技艺的关系,这是对于这种大慈悲的理解。上辈子宫廷里的绣工给太后呈上去的佛像、观音像都被太后驳回了,原因不过是太后一句断言。
“这些人技艺倒是一等一的,只不过心里没有佛祖菩萨,所以东西出来一点也不‘真’。”
当时的赵莺莺刚进宫两三年,绣活在整个长春宫已经很出类拔萃了,却还没有到达顶尖的地步。太后不满意绣工进献的,自然就责令宫里的宫女子自己来做。赵莺莺没有多想,随大流和几个绣艺好的宫女子一样,绣了一幅观音小像就呈上去了。
当时她又不是长春宫最顶尖的,而且之前宫里的绣工都不成。所谓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子顶着,她倒是没心没肺地不着急。可是就是这种没心没肺之下,她的观音小像成了太后唯一一个留下的。
“虽然绣艺还有些不足,不过好歹这是个心里纯善的,没得其他人——连佛像观音像都绣的一股子逼仄之气。”
太后娘娘在这世上心眼最多的地方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看人那是极准的。哪怕在别人看来,这些绣活都差不多,偏她能从各种精美的绣图里看出什么逼仄之气——说真的,就连被她赞过了的赵莺莺其实也没有明白自己有哪里不同。
不过从此之后赵莺莺就算是入了太后的眼了,太后让绣艺特别好的绣工专门教她。后来她花了三年功夫绣成一幅观音像,如何巧夺天工且不提,难得的是观音像眉宇之间那种慈悲、纯善,叫人一看便诚心祷愿。
这幅观音像自此之后就一直被挂在长春宫,直到太后驾崩,赵莺莺被赐死,依旧挂在长春宫的小佛堂里。
赵莺莺在绣观音像的时候是有自己的心得的——倒不是说她是一个慈悲为怀十全十美的完人,能体悟到观音那种大慈悲,所以能绣出那种绣像。说到底,只不过她一向是一个所求不多,且随遇而安的人,即使在皇宫里也没有想着上位之类的事情。所以她的绣图才能比别人更接近观音的样子,所以太后娘娘才会一眼看中了她。
现在的她绣观音像当然是手到擒来,只不过为了谨慎,她还是要画一幅图确定种种布局而已。
就在赵莺莺‘观音大士坐莲花台’这幅绣图开针的时候,家里的气氛也不同寻常起来。一开始她专心于并不知道什么,只不过后来气氛实在是太过于怪异,对于敏锐的赵莺莺来说,这就像是夜里的灯火一样扎眼。
不了解自己错过了什么不要紧,这个家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这种事情她只要抓住赵芹芹就好了,赵芹芹还是像她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要去听一听,活似一个包打听。
赵莺莺问她的时候,她还惊讶来着:“二姐,你怎么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前几日小姑还和娘吵架了呢!就在院子里,这个家里谁不知道?”
着这赵芹芹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赵莺莺这才知道竟是家里打算把赵嘉嫁出去。说实在的,走到这一步是赵莺莺没有想过的,但是真走到这一步她又不觉得奇怪了。本来养个出嫁的妹妹一辈子就已经很少见了,要是这妹妹一家还不省心,想要把人嫁出去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
至少对于没办法把人赶出去的王氏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说不准还是两边都好的好事,毕竟赵家虽然还不错,但是寄住在兄长家里,总是有一些让人介怀的地方的。
当日方婆子劝说赵嘉不成,但是这件事不是到此为止了。无论是方婆子王氏,还是赵嘉,其实都有一点心照不宣,没有把这话说死。方婆子和王氏不用多说,而赵嘉么,则是她的确在犹豫。她想的是万一,万一真有好人家呢?她也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嫁的。
识破了她这心思的王氏和方婆子也就不在逼她了,就这样两边僵持着。平日里多说周围哪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如今过得和和美美。偶尔还请王婆子到家里来说,最近有哪些人要做媒。
这里面不止有那种再嫁之身的妇人,更多的是普通的姑娘。王氏让王婆子多说这些事情的目的不过是勾动赵嘉嫁人的心思——若是她认定不再嫁人这是没有用的,但她分明不是这样想,所以多多少少能引动她。
赵嘉颇有一些犹豫地坐在桌旁,清闲到没事情做也有一个坏处。如今她脑子里全都是乱七八糟的思绪,没事做的话只会更加胡思乱想。正在她心乱如麻的时候,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原来是王婆子。
王婆子是家里的常客,不过却不是赵嘉的常客,所以赵嘉见她专门来找自己,还挺惊讶的。如果是以前,有这种事她会很高兴。但是现在的话,她只要想一想就知道王婆子是为什么来找她了。这样的话,心情就很难形容了,高兴当然没有,生气也不至于,就像之前一样,拿不定主意啊。
王婆子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来意,笑呵呵坐下之后就道:“侄女儿见我来其实也该知道为什么,也就是你娘你嫂子托我而已。大概是有时候至亲之人说话反而不容易听进去,所以才让我这个外人来吧。”
如果是王氏来说这些事情,就算赵嘉现在的心情是左右徘徊的,恐怕也要做出被惹怒的样子,赶人走。但是换成是王婆子就不同了,赵嘉甚至勉强笑了笑:“这些事让王婶您知道了,真是不好意思。”
王婆子倒是非常坦然——她也不可能不坦然。她这辈子经过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哪能因为这点小场面就翻船。别说赵嘉现在本身就模棱两可,就是赵嘉真打算做个贞洁烈女,一辈子为丈夫守节,恐怕王婆子都能面不改色地劝她嫁人。
成不成是一回事,能不能够理所当然地谈论这件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同于方婆子和王氏,因为小小的心虚,在这件事上多少有一些不自然,王婆子可是相当有底气!
王婆子语重心长地对赵嘉道:“侄女儿,我虽是你娘和你三嫂子请来的,但是我说的话到底实不实在,你是应该听的出来的。你不要去想这件事里你娘和你嫂子是不是看不得你在家了,只去想对自己有没有好处就是了。”
王婆子与赵嘉分析道:“这世上不怕别人是怎么想的,只应该想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说到底还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最扎实。你硬挺着一口气只怕也有和你娘你嫂子斗气的意思,但是要我来说,这又是何必呢?你要么就应该打算着守节,言辞拒绝这件事,让你娘你嫂子断了这念头。实在来说,你嫂子这人不坏,你要是真不乐意,她也不能把你赶出门,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王婆子说王氏好话,赵嘉听了却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这是真的。王氏固然不喜欢她,固然也烦她们母女住在赵家,但是她并不是一个刻薄的坏人,把人赶出家门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见赵嘉沉默不语,王婆子更加有底气了,和缓了声音道:“你要是想要嫁人,那就该好好说话,手脚也快一些。你如今的年纪还不算太大,就是生孩子也使得。这时候嫁人便于选一个好人家,以后的行情可就和现在大有不同了。再者说,这嫁人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得一个一个人看过来。这件事可不能马虎,你说呢?”
赵嘉心乱如麻之下随意点头,等到送走了王婆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点头了,只不过时候想来,竟然也不甚后悔。
王婆子这边辞了赵嘉,又来到王氏和方婆子这边。嘴角一抹微微的笑意:“老姐姐和侄媳妇就放心吧,侄女儿啊其实心里也是有嫁人的意思,只不过一开始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后来又觉得害怕而已。我如今一说,十分意思已经有了六七分了。接下来侄媳妇和老姐姐也别逼她,老姐姐要是劝,也得和缓着劝,这样几次下来。等到下次我把几个好的人家送过来的时候,侄女儿也就半推半就应下了。”
王氏和方婆子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千恩万谢地送了方婆子出门。等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果然看出了成效,至少最近浑身是刺的赵嘉并没有无缘无故发脾气了。婆媳两个不动声色地互相看了一眼,晓得这就是一种暗示了。
于是王氏和方婆子也就按照方婆子的意思,并没有轻举妄动。特别是王氏,方婆子好歹是赵嘉的亲娘,哪怕她也是决定让赵嘉嫁人的那一个,赵嘉对她也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人的心情就是那么奇怪,你要是认为一个人对自己好,和自己亲密无间,那么她做什么自己都会觉得是好的。对方对自己格外体贴周到,那当然是好。对方对自己没有好脸色呢?那恐怕也会被当作是严格的一种,反正也是为自己好。
但是看一个人不顺眼,觉得对方就是会害自己呢?那也没的说,对自己好那就是口蜜腹剑,没安好心,假仁假义。对自己不好,那就是阴阳怪气,果然不好,准备报复自己。
方婆子差不多属于前者,王氏就差不多属于后者。所以这种十分摇摆的时候就算是劝,也只能让方婆子去。要是让王氏去,那纯粹是帮倒忙,说不定大好局面也会没有——赵嘉恐怕会想,这个人就是要害我,我就和她对着来就是了。
赵嘉的这种变化是很明显的,连依旧专心绣花的赵莺莺也察觉到了。不过她并不为这件事多惊奇,如今这世道,并没有前朝鼓励守节的风气。再加上民间普通人中间男多女少,娶个媳妇尚且不容易,何况是续弦,所以鳏夫和寡妇凑到一起的多了去了。赵莺莺从小在太平巷子长大,这种事情见得多了。
在赵莺莺看来,人是会受周围风气影响的。如果满天下的人都崇尚守节,爱当个贞洁烈女,那么本来一个不打算这样的人恐怕也会随大流这般。与之相同的,如果大家都没有守节,过了孝期就再嫁了,一个人就算有心守节,恐怕也会被勾动心思。
更何况,赵莺莺看的很清楚,自己这个小姑并不是什么坚定守节的人。
只不过赵莺莺,或者说,赵家上下都很坦然的时候,曾月娥曾雪梅却不太坦然。曾月娥见母亲似乎动摇了,就在房里与赵嘉道:“娘,你可别信三舅妈说的那些话,她不就是想把咱们家赶出去么,千万别趁她的心。”
以前的时候曾月娥也这样说过,只不过那时候赵嘉都是满口应下,并且和她同仇敌忾,说一些王氏的坏话。这一次却不同了,赵嘉皱了皱眉头:“你这丫头,这是你该议论的事情吗?”
虽然没有直接说曾月娥说的是错的,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曾月娥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娘亲的这种转变。
趁着赵嘉的这种转变,略等了几日之后,方婆子就恢复了和赵嘉每日一起做针线活这个安排。母女俩亲密如旧,就好像前些日子两人之间的那种矛盾并不存在一样,大概也只有血脉至亲才能这般了。
一开始的时候方婆子只不过是说一些谁谁谁家的女儿回家之后再嫁,如今也过得不错这样的话。说的多了,赵嘉也会追问一两句如何不错。方婆子是为女儿着想,这些事情当然是仔细打听过的。又不是凭空编造,细节自然格外多,赵嘉虽然没说什么额,但显然是有些上心了。
有了这些打底,方婆子总算与赵嘉道:“嘉姐儿,我其实是想留你长长久久的。只不过这世上的女儿家哪有能留的长久的,最好的归宿还是给找个好人家,你说是不是?我以前也觉得,你在我身边过日子也算是不错,至少我和你三哥不会亏待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想的太简单了。人心实在是太复杂了,你看看你三哥,小时候是最重亲情的一个,你也好,你大哥二哥也好,他是怎么对待的?真是毫无保留,没的说的!”
对于方婆子这些话,赵嘉是点头的。赵吉从小到大确实是最孝顺的那一个,也是对家里兄弟姐妹最好的那一个。当初方婆子选择分家方式,既可以选大儿子养老,其他儿子成亲分出去。也可以选结婚一个分出一个,最后跟着小儿子过。
为什么选后者,不就是图小儿子孝顺,而且对其他兄弟姐妹好?当时她担忧老二赵福,想着如果跟着老大过日子,老大有了自己的小家,固然不会丢下弟弟不管,但是受媳妇挟制,恐怕就要和如今大不相同了。
而选择赵吉的话,赵吉成亲比赵福要迟,自然要多管这个体弱的哥哥几年。再加上赵吉有主意的多,必定不会像老大赵贵那样,一下就被老婆管住——这种心思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愧对于老三这个儿子,但是方婆子认为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了。当母亲的一般情况下都想一碗水端平,可是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意外。
她认为要是赵福的身体和他两个兄弟一样好,她也就不会格外照顾这个孩子了,也就能当一个一碗水端平的好娘亲了。只不过现实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而已。
一开始的时候赵吉也确实没的说的,就是娶了王氏,似乎也没有多大转变。只是后来他终究不能一直像小时候那样了——其实现在的方婆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倒也不是想不通。
那几年赵吉当着染坊的学徒,日子也难呐!家里过日子全靠王氏。只要他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就应该知道他亏钱王氏。这种情况下他能拿王氏挣的过日子的钱帮忙?没有那个脸!
“只不过他如今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再过几年就要做祖父。我且问你,你觉得是兄弟姊妹重要还是子子孙孙重要?这是没的说的。你三哥有能力供养你,所以他是不会把你赶出去的,你三嫂都做不出这种事,何况你三哥。”
方婆子也就对这一点还算欣慰了。
“但是,你三哥还能当几年的家?等到家里男孩子们都长大,女孩子们都嫁人,你三哥三嫂自然也会逐渐放手。到时候家里就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你觉得到时候你的日子又如何?我替你忧心呐,嘉姐儿!”
“说到底,人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家!”
第116章
赵嘉答应出嫁了, 这件事从赵嘉点头的那一刻起, 家里上上下下就立刻知道了。方婆子又是流眼泪又是欢喜,王氏肯定是很高兴的, 只不过她嘴上不说而已。而第二批知道这件事的就是王婆子,因为赵家是托付她做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