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说这个的时候嘴唇是微微撇着的,眼睛亮的惊人。这件事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不过很多人总是这样的,知道别人有什么不好的,自家就高兴了。
很多读书人相互交往都是有讲究的,诗会文会一大堆,再不然就是这样的消遣那样的消遣轮着来——既然在读书人身上就连狎妓都变得风雅起来,有了风流之名,其他的完了方式自然就更不在话下。
何况这可是金粉红楼地的扬州,真要是玩乐起来,对于这些读书人来说尽够了。
也就是因为那些‘风流才子’留下来的逸事,使得一般人对扬州的读书人有了一种误解。似乎读书人之间进行交际很重要,所以他们喝喝酒,逛逛小秦淮河上的花船,或者出城游乐等等都是正常的。要是因此耗费了钱财,那也不该太过于俭省,不然岂不是在同伴面前没脸,岂不是要耽误了将来的‘前程’?
其实这都是错误的。对于那些已经有了功名或者名气的才子来说这当然没什么,这只是他们的爱好而已。可是别人学他们这样生活就大错特错——是他们成功了才这样,而不是他们这样就成功啊!
对于正在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来说,真正正确的路始终是虔心向学专心致志。等到功名在身了,并不需要刻意结交,自然会有很多人趋附上来,也自然会有能够互相帮衬的朋友。反而是现在就行这种做派,除了耽误学业并没有什么作用。
赵莺莺平常并不大出门,对于张家也没什么兴趣,所以这个事情竟还是第一次说。倒是旁边的万氏跟了一句:“哼哼,我家虽不怎么样,可是我却是知道这样的哥儿是不得出息的...也不知道张太太是怎么有脸说我不会教导孩子,如今看来她才是最不称职的那一个!”
万氏的儿子就比崔曦小月份,如今三岁正是什么事儿不懂的时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只要不过于撒泼,有一点过于活泼之类的毛病是没有人挑剔的。可是偏偏撞在张家婶子身上,这就惹上麻烦了。
虽然张家婶子不可能直接说那孩子如何不好,说万氏怎样不懂得教导孩子。可是淡淡的说几句话,全都是这个意思是不错的。
万氏心里生气,可是面对一个举人娘子天生就有一些弱气,再加上孩子确实有些调皮,反正她是不敢和张家那位正面说什么的。这时候抓住了这个小辫子,当真显得格外在意,立刻就嘲讽起来了。
吴氏听万氏这样说,笑了起来,一把把刚才剥了皮的花生米全都倒进嘴里,嚼了几口含含糊糊道:“这有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呢!她家那个哥儿这种做派也就算了,这种的咱们也见过,还是她家那个姐儿好笑!”
张家婶子是带着一儿一女搬家的,儿子几年十九岁,已经成年。女儿十六岁,还在待字闺中。按理来说,她家如今有些困难,大家看不出哥儿的前程在哪里,偏她还放不下身段,不愿意低一些门第找儿媳妇,婚事困难是应当。
可是姐儿呢,低门娶妇本就正常,还有很多人讨老婆也就图一个名声。那姑娘好歹有个举人爹,就算是已经死了,那也是有用的。只怕一些小生意人很乐意有这么一个老婆,使自家也有一些书香。
可是直到如今这姑娘也没有婆家问津,这就是她自己确实有一些问题了。
“张家婶子实在是让人看不懂了,按理说她这样的人家对女儿的管束何其严格。可是看看她家姐儿吧,每日进出无碍,与街头巷尾的一些男子说话也没有忌讳,这是哪里来的规矩?”吴氏说起这些非常的不可思议。
其实市井人家的女孩子没有那许多讲究,很多从小就要帮衬自家生意。譬如说小食摊上端菜,譬如说酱油铺里打酱油...很多事情做起来要和各色人打交道,其中自然包括成年男子。
可是还是那句话,什么人做什么事。张家是开小食摊的吗?是开酱油铺子的吗?都不是。她家是读书人家,根本没有经营任何产业。也就是说,张家姐儿没有任何理由这种做派。再配上读书人家出身,大家的要求更严格,这样的她迅速成为了大家的笑话。
听到这里赵莺莺也疑惑了,插了一句:“我记得她家门一般都是关着的,张太太至少会管束张家姐儿不乱跑罢?”
赵莺莺颇有一些怀疑流言是乱来的,以张家婶子如今引起的反感,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吴氏只是摇摇头道:“呵呵,本哥儿媳妇哪里知道呢...你家常年可以大门紧闭然后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不是人人家里都成的。至少要买菜买米罢,至少要倒马桶雇牙行罢。你家有人可以做这个,张家可没有。”
赵莺莺家里有桃儿、圆娘、金三水做事,这省了赵莺莺很多事,赵莺莺也因此可以想不出门就不出门。不然的话她一家三口过日子是绝对不可能继续下去的,光只说夏日的菜每日都要买新鲜的,哪有可能一日不出门。
“我还以为会是张太太自己来呢。”赵莺莺喃喃自语。
张家姐儿今年十六岁,这个年纪非常特别。赵蓉蓉赵莺莺赵芹芹三姐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被王氏管束着,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她们基本上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修身养性。
至于其他的邻里人家,基本上都会这么做。差别只在于某些人家管束的严苛,有些人家管束很松散。
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图一个好名声那么简单,这是有更现实的原因的——这个年纪的姑娘春心萌动,最容易动男女之情。可是在世人看来规矩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随便和一个不知道恰当不恰当的男子交往。若是一个不注意还有了苟且之事,这个女孩子,应该说这户人家都要受到很大的影响!
因为这样现实的原因,所以安娜猜测应该会是张太太自己出门与外界交往。却没有想到自诩为礼仪严整且自视甚高的张家婶子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都是让张家姐儿来做这些的。
其实这样也就罢了,她家人手少,姐儿出来与人打交道虽有些不合,可也不是什么说破天的大事。关键是张家姐儿自己举止轻浮,各种男子搭腔说话也不避讳,如今已经有男子拿她来说笑了,可不是惹得街坊邻里侧目。
这样的张姐儿每日都要出门,今日也不例外。除了买上一包花生米,二两茶叶,一些豆芽菜之外她还要去酒坊买一些酒——她哥前几日就说过了的,今日晚间会有同窗来家里做客,她娘张太太提前就准备了起来。
家里好茶叶没有了,只有一些自家喝的普通茶叶,这当然不行,得要买一些好的才行。另外夏天佐酒还是凉菜为佳,所以除了一些卤肉之外就让张姐儿买一些花生米豆芽菜之类的菜色。
至于酒也是一样,张家哥儿虽然小喝几杯,却在交际应酬之外不被允许喝酒——在张太太看来,读书人怎好终日沉迷于酒水玩乐等事,那实在是太堕落了。至于和同窗老师喝酒玩乐在她看来那就是上进的一部分,自然就不算堕落。
各样东西买完,手里提了一串油纸包。脚步轻快地走到崔家酒坊,往里瞧了瞧,对伙计道:“小哥,给打上一瓶子惠泉酒!我可是认得的,别拿本地南酒糊弄我,也别随便掺水!”
惠泉酒是南北名酒,出了名的好,也出了名的贵。本地的酒坊不产这个,酒铺自然不可能自酿,都是从商贩那里进来。至于发卖的时候经常是用本地一些接近的酒冒充,或者掺水贩卖。
只不过惠泉酒品质很好,又属于比较浅的酒,就是女儿家也喝的,很难掺假——相反,浓烈的酒更容易弄鬼。所以张姐儿说的这些手段是她这个女儿家也能看出来的。
其实还有别的手段,譬如惠泉酒掺着南酒卖,那样就很难分辨出来了。不过崔家酒铺就是凭着诚信经营立足的,并不玩这种手段。所以小伙计抬着头拍胸脯保证:“小姐你就等着吧,我们铺子里的酒从来不弄鬼!您若是这能挑出刺来,咱们就敢假一赔十,顺便再让您把招牌砸了!”
说着手脚利落地从柜台后面打开一个大坛子,使了漏斗和酒提子给灌满酒瓶。这种酒提子是二两一提的,装了六提,最后一提大概是三分之一不到,于是道:“一斤一两不到,就算您一斤,给抹了一点儿称!按照零价...盛惠一钱二分银子!”
张姐儿咯咯笑了起来,从袖子里取出荷包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捏着碎银子的时候凑过去道:“这是不是多了一些?难道惠泉酒又涨价了?该不是小哥你蒙我的吧?”
十六岁少女身上的脂粉味有一种香气,一下就让老婆都还没有讨的小伙计脸红了起来。无措地后退半步,差点靠在了背后放酒坛的柜子上。结结巴巴道:“并没有、并没有涨价呢,别的...别的不敢保证,总之不掺假的惠泉酒我们铺子里已经是最便宜的了。再便宜就要亏本卖了,实在不能够啊!”
“那就是你那酒提子的事儿,我记得上次也是打了这样一瓶子惠泉酒,可没有花这么多钱!”张姐儿笑眯眯地盯紧了小伙计,眼睛都没有移开。
这几乎是在说崔家酒坊的酒提子不准,这比之前说价贵还要过分,小伙计立刻就辩解起来——张姐儿终于脸黑了,暗恨这个小伙计不懂风情。她当然知道崔家酒铺的酒提子没有什么问题,她只不过是暗示小伙计给她再省一些称而已!
反正每坛子酒分量都有一些微妙的诧异,这可能是装坛的时候造成的,也可能是运送过程中蒸发损耗,总之多多少少有不同。要是小伙计这里手松一点,那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之前他不是还省了一个一两不到的称,这时候自然也可以!
可她哪里想到这个小伙计这么实诚,倒是努力辩解起来了。正当张姐儿恼怒的时候,崔本从后头酒坊出来了,淡淡问道:“怎么回事?不会待客?”
做伙计有一条,那就是无论客人多没道理,那都是他们的道理。最后怎么处理是一回事儿,打交道的过程中绝对不和客人顶起来,这却是必须的。
小伙计像是打了一个激灵,连忙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这个酒提子准不准的我也不好说,不然您拿您家的提子过来比一比...至于这酒咱们先倒回去。您什么时候觉得本店是可靠了再来!”
小伙计这么说了张姐儿反而不能再纠缠,于是一把抢过酒瓶,然后把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恰好是一两二钱银子。
“哪里还要这等麻烦...小哥也太着急了。”
话是对小伙计说的,可是说的时候却是看向了崔本——这时候她却是使了心机的,这种看并不是直视,而是微微低垂了目光,从对方来看只看的到眼睫毛。然后微微眨动眼睛,眼睫毛像是蝴蝶一样扇动起来。
张姐儿自己摸索出来的,一些小动作对男人异常有用。以往她应对男子,用上这些小动作,即使他们对她已经有了戒心也屡试不爽。何况她家现在新搬来这边,这个男子她根本没见过,对方也不认得她!
只不过对方却不是她认得的任何一个男子,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对着她拱拱手,像正常对待任何一个顾客那样。然后问柜台后的小伙计要了一份进货的单子,然后就又往后头去了。
第215章
夏日的早上天亮的很早, 送水的车每日都是一定的时候来,冬日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星夜, 夏日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是一片蓝白。只有月亮沉下去的方向有一个白白的月亮印子显示出来, 这时候还早呢!
夏日里大家自然起的也早, 白日长于是做事也长这是市井人家的常识。对于他们来说讨生活很不容易, 当然不可能如大户人家一样想休息就休息。所以送水车到的时候, 除了某些养狗人家传来犬吠声, 还有各家早期有人活动的声音。
器皿碰器皿的声音, 生炉子的声音, 压低的说话声, 倒水的声音, 还有早起要去做事,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却不很杂乱, 而是每过一个不长不短的间隙才会来那么一下——这时候还早, 已经开始活动的人家并不多。
等到声音越来越杂乱,有收夜香的大车过来, 各家各户倒马桶的气味传出来,这时候扬州的早晨才算是真正开始。
甘泉街一带,举人张家,张姐儿门口响起声音。揉了揉眼睛,不甘不愿地坐起身来。昨日晚上太热了, 她很迟才睡着,这时候她娘张太太就来叫她实在是让她觉得烦躁。可是不起又不行,她娘可不会因为她耍赖不起床就放过她!
“起了, 别叫了!”说着话趿拉着鞋子,张姐儿把房门打开。
站在门口的张太太上下已经收拾的一丝不苟,头上的发髻就连一丝散发都没有。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儿,皱眉道:“女儿家最要紧的就是勤勉,你这年轻姑娘每日都睡到这个时候羞也不羞?快去洗漱,洗漱完了生炉子做饭,你哥正做功课呢,不能饿着了!”
张姐儿看着张太太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支开窗子然后梳头洗脸刷牙打理自己。这时候造成微凉的风吹过来,带走了一夜晚上挤压的浊气,同时也压入她的肺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姐儿觉得舒服多了。
早晨是夏日一天最舒服的时刻,也只能舒服这么一刻——等到太阳出来,即便日头不高也够让人受的。特别是她还住着东厢房,东厢房是什么地方,上午蒸下午晒,没有一刻舒服的!
张家租的这房子是典型的四合院,有一排正房,一排倒座,两边是厢房。倒座都是狭小的屋子,一般只用来做杂物间、车马房、柴房、厨房等,住人的是正房和厢房。张太太自己住着正风西屋,让儿子张哥儿住着正房东屋。西厢房拿去给儿子做了书房,张姐儿则住在了东厢房。
两边厢房都是西厢房舒适,适合住人。一般人家都把西厢房住人,东厢房做客房就是这个道理。不是书上写大家小姐的闺房都在西厢房,这不是编造,而是有这个事实——女儿家是娇客,懂得事理的人家在女儿在家的时候,至少明面上的待遇是要高过儿子的,所以住西厢房。当然,那种重男轻女让女儿们当丫头伺候兄弟的人家除外。
想当初赵家分地方住的时候,孙氏一定要住西厢房,给出的理由就是赵福身体不好住在西厢房比较舒服——其实本来赵莺莺家在赵家小院是要住正房的,后来因为宋氏住了厢房,又因为孙氏撒泼只得分了东厢房。
张家情况又不一样了,张太太认为家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儿子读书的事情,别的事情相比全都要倒退一射之地。所以为张哥儿营造一个舒服一些的读书环境也就理所应当了。
西厢房让给张哥儿做书房,张姐儿住在西厢房,完全没有问题啊!
何况在张太太认为,女儿家要什么好享受!就该勤恳忍耐才是。这个时候的《女四书》、《列女传》、《小女儿语》等一系列宣扬女子操守的书里都在强调,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勤勤恳恳,别人没起床的时候她们要起床,别人睡觉的时候她们不能睡。白日的时候伺候一大家子,等到晚上还要点灯熬油纺纱织布,这才是正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