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时候赵莺莺曾经听给太后读书的女官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汉朝时候有个叫做卢眉娘的女子擅长刺绣和编结,特别是编结——她能于手中编出有一丈阔的五重伞盖。上面布满仙人楼阁的图像,十洲三岛、天人玉女、台殿麟凤,还有各色金童玉女上千,然而这样的五重伞盖重量却只有几两。
这纯粹是因为技艺高超,使用的是极细的丝线。而这样细的丝线不能支撑,所以要特质某种膏子染在成型的伞盖上,使之变硬,这才算完。
当时太后对这个大感兴趣,道:“我不信乡野民间真有那样巧的女子,应该是后人杜撰臆想的。今人若是有人能做出来也必定不在宫外头,我手边这几个,她们若是做不出来,天底下也就没有人做的出来了。”
太后是很重视身边宫女的调理的,这不是因为她有多真心喜欢这些服侍她的小宫女。更多的是,这些小宫女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主子的体面,她们好不好,就如同主子头上的钗环好不好,身上的衣裳好不好,一样一样的。
对于主子而言她们并不是人,她们与装饰的物件无异。
当时太后只是随口一说,她们这些宫女就要下死命钻研这所谓五重伞盖该是如何,不然太后面上不说,心里恐怕就要不痛快了。
赵莺莺后来真把这五重伞盖做出来——足足打了三个月才成,那段日子她就是在苦熬。打完这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也是打完这个之后,即使她在长春宫里再往人后头站,也算是立住了脚!
不过那些辛苦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况且那样的日复一日也不是只有坏处。如今她能这样有依仗,也算是上辈子的所得了。
“好精巧的小东西,只是我看着有一点不好,我们这样的人家不配使呢。”
赵莺莺的思绪被打断,原来是二伯正捧着水烟袋站在院子里,一只手上拿着赵芹芹刚刚还在炫耀的‘蝴蝶’,对窗户底下的赵莺莺与赵蓉蓉道。
顺手把蝴蝶还了赵芹芹,赵福凑到了两个侄女儿坐着的窗户前,拿水烟敲了敲窗棂:“莺姐儿,二伯是做长辈的,不会害你,这时候教你一个。这些花花绿绿的玩闹东西要少做,多像你蕙堂姐一样,平常学着伺候父母兄弟,就算做女红也就是裁剪衣服缝缝补补这些。这些才是女孩子家的正途,将来也用得上。”
这样的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即使赵莺莺自己看不上,他也要承认,那些老学究会这样说,一般长辈也会这样说。
但是赵莺莺这位二伯说的不好,那种语气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谆谆教诲,而是一种带着恶意的漫不经心,也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看不起和奚落。赵莺莺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位二伯父是一个真正看不上女子的!
那种身为男子的自高自傲扑面而来,赵莺莺都懒得理会!只是又不能不理会,这是长辈呢。不过让她承认对方说的都对也是难为了。只能不软不硬道:“谢二伯的教导了,不过这些东西也不能说真没用,我见那些大户人家都用呢!到时候卖到绣庄说不定还能赚几个钱。”
赵家二伯赵福听了却觉得这小妮子说大话,如果赚钱真这么容易,那天底下怎么回事男人家养家!都让女人当家好了!
“我知道莺姐儿你之前靠着做绢花赚了一点儿钱,只怕就是这一样让你左了心思!世上钱哪里有那么好赚!那都是男人家的事,你可别从小就错了想头。”
一脸为赵莺莺好的样子,然而赵莺莺是从哪里出来的,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哪里不知道这位二伯本心上是不屑与奚落!
第38章
世上为什么男子就是比女子高贵?赵莺莺也想过原因。那些道学家、学问家、大学士的不晓得写过多少书, 里头说这是人伦纲常、天下至理,没有置喙的余地。就连本身是女人家的人物, 古时候的班婕妤、刘皇后, 写给女儿家的规范也是这样说的!
一个家庭里生男孩叫做弄璋之喜,生女孩则是弄瓦之喜——如果生的是男孩子的话就让他坐在床上玩高贵的玉器,如果生的是女孩就让她趴在地下玩泥土做的纺锤。虽然都是喜事, 其中的高下却已经很清楚了。
但是真是天生的?赵莺莺不信,可是她从小没读过书, 也没有什么见识。进了宫之后倒是世上的东西,凡是好的都看了一遍。可要说头脑见识, 她依旧是个最拿不出手。所以这样的问题她想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心里压着。
然而后来随着她在长春宫里越来越得脸, 成了太后的大丫头之一, 太后偶尔有时候也会教导她们, 和她们说说话。她说:“都说这世上女人要叫男人家压在上头, 我看不然。这种事端的看自身!没本事的自然只能万事不由己,有本事的却能够把那些自命不凡的男子都压下去!”
后来陆陆续续她知道了很多, 知道女子地位卑弱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世人从来认为女子不事生产,士农工商, 女子不能读书取士,不能做工经商。据说农家妇人倒是会和丈夫一起下地种田。但是力气上面先天不足,真正的顶梁柱从来还是当家的男人。
所以女子从小到大都只能虚耗男子的生产,这也是为什么女子出嫁要陪大量的嫁妆。这是告诉女子夫家自家女儿虽然不事生产,但也是有娘家来养活, 没有吃用你家。那么多少应该得些尊重,没道理随打随骂!
当然,女子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她们纺织缝补,有的是用来照管家人生活,有的则是能赚点钱补贴家用——然而就是这样,男子依旧不会把这个当作正途。‘补贴’两个字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只不过是主业之外的补充而已。
知道这些事之后赵莺莺的疑惑就迎刃而解了,原来这样的男女之别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钱’字闹的!
她在宫里的时候用不着这个道理,因为那个时候她的一生怎么也不会和男人有关,至于钱也不是她在意的。只不过是想通了一个道理,心里的疑惑解了而已。
可是当她生活在市井赵家的时候,这个道理忽然就变得有用了——她以前就足够感谢上辈子自己格外勤勉,有机会学手艺就绝不放过。现在来看,她更是感谢了,因为自己这二伯的话!
若是自己没这些本事,这样的恶意就只能忍下来,不然又能怎样?世人都只看结果,你今后就是一个被男子压制地死死的女子,那说什么都没用。可是赵莺莺知道自己将来绝不是那种女子,因此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知道自己总有一日让这二伯无话可说。
“世上钱是不好赚。”赵莺莺笑意盈盈道:“不过我运气极好的,做绢花就赚了钱。以后再看罢,若是做别的女红不如这个赚钱,那也比许多人强得多了。”
赵莺莺表面是认了赵福的话,其实绵里藏针。依旧是那句话,世人是以结果论的!不管赵福说赵莺莺靠绢花赚钱是运气,事实就是赵莺莺靠着这个赚的钱超过了好多顶立门户的男子!
赵福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顶了一下,这可出乎了他的意料——实在是他家里的女孩子面对他这个父亲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哪里有敢回嘴的!于是心里大为不满,怪自己弟弟和弟妹不会教女儿。
哼哼了几声,心中不爽:“呵,侄女儿果然还小,不晓得世道艰难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呢。现在在家还不妨事,只怕将来长大了、出门子了,那时候定要吃苦头!女孩子要想一辈子稳妥哪能像你那样想,多多向你蕙堂姐、芬堂姐、芳堂姐学,凡是不出头,懂事些罢!”
正说着外头有人叫门,赵莺莺一听就知道是王家外婆。本就不耐烦应付二伯的她立刻跳了起来:“外婆你等等,我来与你开门!”
抽了门闩,见到果然是王家外婆,莺莺一把抱住外婆的手臂,亲密的说话。走到东厢房的功夫,赵蓉蓉和赵芹芹一个搬椅子,一个去倒茶,王氏也站起身:“娘,今天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王家外婆笑着对赵福点点头,她是长辈倒是用不着行礼。只是道:“侄儿最近看来倒是不错。”
赵福拱拱手:“托福婶娘的福,我算是活一天赚一天的!只是今天又不是什么日子,婶娘过来是专程有事?”
王家外婆笑着点头,轻轻拍了拍身旁外孙女的背:“还不是为了这个小丫头!前些日子她打了一对好结子,我寻思着让以前的老主顾看看手艺。若是不错,也能换些银钱补贴些家里。更进一步说,也让人家晓得我外孙女是个好的,我脸上也有光。”
这就是老人家了,若是儿孙出息总是忍不住要炫耀一番的。不等赵福接着往下问,她自己就笑着道:“这一回她可给我挣了大脸了!甘泉街上‘彩绣坊’的李掌柜都不信是我七八岁的小外孙女儿打的,只一个劲儿让我牵线搭桥,让打结子的绣女以后都把东西送到他家去卖!”
说着转而与王氏道:“李掌柜是厚道人,彩绣坊当年也是我常去的。莺姐儿若真是做活计去卖,也不用一家一家的去问,他家就已经十分不坏了。所以我也没回你,直接就说定了这件事。只要他家价好,莺姐儿做的东西就送他家去。”
王氏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至于赵莺莺,她的年纪还小,这种事没有人会问她的意见。于是王家外婆又道:“这是那对结子赚的银子,你收起来。”
王家外婆从荷包里倒出一块银子,看着倒有七八钱重,直接递给王氏:“李掌柜说了,差不多的结子依据看到的样子论价,根据工艺少的给六七钱银子一对,多的可以给到一两!”
赵莺莺打一对这样的结子大概是五天,结子的成本是各色线绳,相对卖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即是说赵莺莺一个月靠着打结子打络子就能够赚五六两银子——再看看扬州城里一般人家是怎么赚钱的,可不是大出息了!
因此王氏听了就拉过赵莺莺念佛:“我的老天!再没想到有这种好事轮到家里!我以前只听娘说过有那最顶尖的绣娘三四年绣一幅,卖出去上千两银子,当作天书来听。可是现在看莺姐儿的年纪,说不定她将来也有那样的造化!”
王家外婆但笑不语,赵莺莺则是低头玩着荷包上的穗子,假装害羞。
只有站在一边听完了话的赵福梁上红红白白,好像是赵吉打翻了染料一样——现世报也没有这么快的!他刚才才说赵莺莺不应该抱那些偏门心思,这一会儿王家外婆就送钱来告诉所有人,赵莺莺才七八岁就能靠着手艺赚到五六两银子!
赵莺莺在皇宫里的生活消磨了她的性子,可是这几个月在赵家生活,很多小儿女的东西就渐渐冒出来了。睚眦必报算是一样,这时候就笑眯眯状似无意道:“二伯你看,我就说我是个运气极好的,不只是绢花就连络子也值钱呢!”
虽然赵莺莺没有说太厉害的话,可还是把个赵福气的够呛!只是看上去赵莺莺的话平凡无奇,就算是要挑错处也没地方挑去!末了赵福只能心里气鼓鼓,脸上气不顺地回了东厢房。
“小丫头片子是当我死了吗?这时候一个都不在家!”除了最小且不能做事的赵芊芊,二房其他几个女孩子都趁着赵福不在家躺着的时候跑出去玩了:“人家喜欢玩喜欢耍,那是人家挣的来钱有本事,你们有什么,配吗?”
这本身也没什么,本就只是在巷子里玩,一声招呼也就回来了。可是这一次赵福是受了气的,不能对着人家的女儿发,那就找自家女儿罢。因此发起脾气来,西厢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赵蕙蕙几个被孙氏叫了回来,站在门口也迟疑着不敢进。
这时候疑惑的就是王家外婆了:“你家这个二伯子是怎么了,我怎么瞧着气性忒大,还没个因果缘由。”
王氏也不知道前因后果,赵蓉蓉不好说,最后还是赵莺莺忍着笑说了。这样一说倒是引的王氏冷笑:“我就说他家几个女孩子都畏畏缩缩的,敢情不只是二嫂厉害,二哥也是这样的!”
然后与赵莺莺三个女孩子道:“可不许听那些胡话,咱们女子一世本就比男子艰难的多,如果自己还不立起来,那不是任人践踏么!”
这个道理赵莺莺认,忙不迭的点头。
王家外婆也道:“是这个理,实际上世上男女没什么分别,从来都是自己看重自己,知道要自立,这才能让别人尊重。”
送了银子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王氏强留下了亲娘吃中饭,过后才送人走。
这一次王氏摸了摸银子有些拿不准了,按理说她家的规矩,小孩子凭自己能耐赚的银子自然是自己收着。可是家里也没有赵莺莺这样能赚钱的孩子啊,这都赶上大人了。
眼看着这又是一个长长久久的活计,接着做的话就是月月有钱——一算账,一年好几十两呢,可让人咋舌!
赵莺莺再如何能干,王氏也记得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心里犹豫要不要把钱交给她。若是小孩子家一个不小心,自己失了、别人偷了,那该多可惜呀......
赵莺莺一眼看出王氏的犹豫,笑着道:“这打络子打结子赚的钱娘替我保管罢!反正之前做绢花赚的钱我没怎么动过,尽够花了!若是真有个正途的大花销,我再找娘要就是了!”
王氏听了这话就不再想了,便把银子收起来——反正自己只是给孩子收着而已,这打什么紧!
晚间的时候还把赵莺莺打络子赚钱的好消息在饭桌上与赵吉说了一声,赵吉满口是笑应承:“人都说福无双至,我看不尽然,你看看家里最近不是喜事连连!莺姐儿络子打的好能挣钱了,我那蓝白布也有着落啦!”
也就是这一两日,赵吉把各种蓝白布也试出来了,小心翼翼地晾在租下的那个院子里——虽然说这不是泄露秘方,但赵吉并不想事成之前引来一些注意,以至于有什么麻烦。
等到早晚收了蓝白布,赵吉和王氏两个小心折好,用一块蓝花粗布包了,由赵吉带着出门去见人。按理说这种蓝白布若想推广的快,应该去找那些大绸缎庄才好。只是赵吉想着人家本钱大或许看不上自家这蓝白布,又或者店大欺客一味压低价格。
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受绸缎庄马老板的照顾,多了许多来自各小绸缎庄、布店的生意。因此有了蓝白布的事情之后,他第一个就想到了马老板。
前几日他就来马老板的绸缎庄问过,确定这几日马老板都没有出门办货,得闲有空。于是约定了今日过来问候,说是有事情约谈。
虽然赵吉和马老板两个人常有生意上的往来,但其实两个人身份高低差距颇大。马老板挺欣赏赵吉,认为他早有一日会立起来。只不过眼前他却并没有多贵重赵吉——一开始听说赵吉找他有事约谈,他还觉得诧异来着。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和赵吉要约谈的,难道是赵吉想主动找自己生意做,又或者对以前的价格不满意想要提价?前者自家绸缎庄但凡是适合赵家那小染坊做的,他一般也是找的赵吉。要是赵吉还不满足,那他可没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