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但这本书在街面上是无售的,它做为手抄本,一直在仕宦阶层流传。
  像贫家,或者寒门举子,没有三五代的家学渊源,压根就接触不到这些集注,所以人们才会经常说一句话:寒门难出贵子。
  而陈淮安手里的这一本,是他生父陈澈从京城寄回来,给他读书用的。
  不过陈杭当然有他的私心,在陈淮安翻到这本书之前,陈杭将它束之高阁,除了嘉雨之外,没有给任何人翻阅过。
  所以,陈嘉雨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人称神童,而他却是个风流酒家。
  对着罗锦棠,之所以陈淮安嘴硬,抵死不肯说上辈子为何而败,就是因为他发现上辈子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路是条断头路。
  生父陈澈,也并非他能稳蹋而上的登云梯,而是他的断头台。
  养父母也不过放任,纵溺,让他在前半生碌碌无为而以,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他的不自律,以致前半生荒废。
  生父陈澈,才是彻彻底底,葬送他人生的哪个刽子手。
  上辈子原本他还能再战的,可是婚姻已然千疮百孔,锦棠也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男人。陈淮安在权衡之后,舍弃了刽子手一样的父亲,选择放手,主动让内阁一派输给宁远侯林钦,倒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在他和锦棠以然无法再续前缘的情况下,比他更成熟,更稳重,当然家庭境况更简单的林钦,会是锦棠下半生最好的归宿。
  谁知他放手了一切,在幽州打了一年的铁,像只猴子一样任朝廷玩来耍去,就只为锦棠能过的好一点,最后她去见他时,却满脚烂疮,破衣烂衫,慢说过的好,简直沦落成了乞丐。
  这笔帐,又岂能不算?
  陈淮安所面临的局面其实比罗锦棠更难。于她来说,只要葛牙妹在,酒肆在,她童年的幸福,家人,一切就都在。
  可他不一样,他分明亲人很多,却又六亲无靠,分明身边熙熙攘攘全是宾朋,可那不过酒囊饭袋的狐朋狗友而已。
  今年都二十岁了,陈淮安才发现唯有认真读书,科举致仕才是这辈子唯一的出路,而可怕的是,他上辈子虽说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却全是为讨皇帝欢喜,而做的应制文而已。
  真正要从秀才考到举人,再到监贡生庶吉士,一步步的靠上去,那凭的是真才实学。而他十年官途,虽说字全识得,但除了《三字经》和《百家姓》,余的书本都忘光了。
  乡试还有两年,他只要肯勤学,吃两年苦,当是能考得上的。所以这不过远虑,而真正的近忧,当务之急,还是葛牙妹这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
  要说打官司,拆穿孙福海拿树舌骗葛牙妹的阴谋,印子钱就不用还了。但是,树舌和灵芝差别并不大,孙福海到时候当然要赖账,说自己给的是灵芝,却叫葛牙妹自己还成了树舌,总之,这样一来就是个扯皮的事儿,怕还得招官府来查孙乾干的死因,所以并非上策。
  亏即吃了,就想办法把钱还上,至于孙福海哪个人,等葛牙妹的急解了,再慢慢儿教训。
  这样想着,陈淮安轻轻搓了搓手,借了念堂的纸笔与墨,蘸好了笔,一字一句,认认真真便抄起那本《论语集注》来。
  *
  夜里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来推开房门,便是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高高的柿子树上间或啪的一声,往下掉着熟透了未及摘的大黄柿子,掉进雪里头,半尺深的坑,瓤子砸的稀烂。麻雀站在干枝子上头,看到厨房里泼出来的水,扑天抢地的,来抢那里头的米粒子。
  这种天气,就该围着热乎乎的红泥炉子,呷一口小酒,再配一勺炒米花生的。所以,打早起酒肆一开门,打酒的人就排成了长队。
  锦棠一件蓝布面的棉直裰,脖子上围着一根羊绒面的凌风,暖暖和和,头发高高绾成个道姑发髻,一张瓜子小脸儿脂粉不似,清透明亮的白,两颊晕染着淡淡的粉意,不似个妇人,倒像个竹山书院的小秀才一般。
  她站在柜台里收钱,念堂沽酒,一枚枚的铜板哗啦啦砸进来,她便将它们一百枚一百枚的串起来。
  来的皆是熟悉的酒客,当然,大多也都是些整日灌黄汤的登徒浪子们。
  “哟,锦棠不是嫁给咱二大爷当少奶奶了,这是因为知道哥哥想念,才回来站柜台的?”有人笑着说道。
  锦棠抬起头来,便见个身高七尺半的男子,瘦刮刮的,一双金鱼似的鼓眼,带着三分色笑,正在对着自己笑。
  这人叫齐高高,是锦棠的婆婆,齐梅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也是陈淮安狐朋狗友中的一个。这些日子陈淮安戒了酒,显然这人找不到不花钱的酒吃,自己上门来打酒了。
  丢完了酒钱,他又嬉皮笑脸多丢了两个铜板进来:“这两枚钱,给咱们锦棠留着买花儿戴,大姑娘不知道这段日子齐二哥我有多想你。”
  盯着那两枚钱,他其实是想等锦棠从柜台上抓钱时,顺带摸一把锦棠那两只细腻白嫩,宛如凝脂冻玉般的小手。
  锦棠旋即抓起那两枚铜板,丢到了齐高高的胸膛上。也不说话,居高临下,就那么冷冷看着他。
  齐高高依旧嬉皮赖脸:“锦棠,你不知道哥哥有多,多稀罕你,虽说就这两枚钱,可是你齐哥哥的全部身家,你不要,也太折哥哥面儿了吧?”说着,他又把两枚钱放到了柜台上。
  锦棠旋即抓起,这回直接砸到了齐高高脸上。
  这就欺人太甚了,欺到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那齐高高还死皮赖脸的笑着,他身后另一个无赖骂道:“有啥好牛气的,难道出了你罗家,我们在渭河县就吃不到酒了,打个酒而已,要受你这样的折辱?”
  锦棠侧眸冷冷扫了那齐高高一眼,格外红艳的唇轻轻一掀:“便你们此生不吃,我罗家的酒依旧是整个渭河县,乃至整个秦州城味儿最醇正,口感最好的酒,你不吃是你的损失,与我罗家何干。”
  齐高高本就是个半调子的油头赖皮,说白了,就是锦棠铜板砸到他脸上,他也高兴,拦过自己哪无赖朋友,勾肩搭背的走了。
  葛牙妹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齐高高和那个无赖从酒肆里出去,无赖嘴里骂骂咧咧的。
  她冻的像只寒号鸟一样缩着两只手从外面走了进来,到底有了年纪,不比锦棠年青鲜艳底子好,从外面进来时,两颊的脂粉冻浮在皮肤上,一团浓一团重的,清鼻涕不住的流着。
  她悄声劝锦棠:“好歹都是酒客,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也不敢真的怎样,再有这样的,你装个看不见就完了,为何要拿钱往人脸上砸呢,做生意,没有这样砸自己场子的。”
  锦棠两手捂上葛牙妹冻成冰棍儿的两只手,轻轻替她揉搓着:“娘,你怎么就不明白了,咱卖的是酒,酒是入口的东西。生身为人,千屈万屈,没人肯屈自己的嘴,只要价格相差不多,绝对是挑味道最好的吃。所以,只要咱们的酒好,就不愁没人吃。
  那些登徒子们,往后来一个咱们就斥一个。只要咱用心做好酒,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因为赶走了他们就没钱赚的。但身子,咱必须得正起来。”
  开酒肆,做的就是酒徒生意,他们天生喜欢和酒肆的女子们说两句荤话,打情骂俏两句,你若为了生意而应付两句,大多数人都是得寸进尺,没完没了。
  葛牙妹就是怕要失了酒客,整日由着这些登徒子们说荤话儿,间或摸一把手,揉一把腰,虽说她也骂着,防着,到底有防不住的时候会叫人揩一把油,渐渐儿名声就污了。
  直至她死后,渭河县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宣称自己和她睡过,每一段情事都渲染的沸沸扬扬。下至十八,上到八十,都以宣称睡过她为荣。
  锦棠望着自己这娇媚媚的娘,心说眼看就要到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了,这辈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娘的命给留下来。
  葛牙妹早晨起锅里煮着半腔小羔羊,已经煮熟了,萝卜全冻成了透明的凝酱,汤鲜肉烂的,一股子扑鼻的香气。
  傍晚关上一楼的门,全家挤在二楼上,一人一碗,便准备要就着死面饼子喝羊汤。
  锦棠先吹着气儿抿了一口,浓郁郁的油奶香气窜喉而入,笑滋滋的把碗端给了罗根旺:“爹,快喝。”
  罗根旺半靠着枕头,摇头叹气,就是不肯喝。
  葛牙妹知道罗根旺的心思呢,气呼呼道:“念堂,盛一碗到隔壁,给你奶送去。”
  念堂跟罗根旺一样的孝子,立刻就下去盛羊肉了,罗根旺这才眉开眼笑,端起羊汤喝了起来。
  大房近来除了蹭吃蹭喝,基本处于装死之中,为甚,就是因为这酒肆如今归属不明,怕分担债务,所以不敢冒头。既这么着,平日舍点小利,换得酒肆里的平静,倒还是可取的。
  所以,锦棠并不说什么,就让念堂把羊汤给端走了。
  *
  葛牙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棠啊,只怕你在陈家的日子要难过了,可是怎么办呢,娘这酒肆,是你和念堂两个的基业,娘绝不会把它卖给任何人。”
  锦棠心头一动:“娘,你今儿是去找谁了?”
  葛牙妹道:“你婆婆齐梅的老爹,齐家商栈的老东家齐东。他听说咱家有难,特地叫我去的。他说,只要肯把酒窖盘给他,那五千两的印子钱他替咱们还,另外还给娘五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够娘和你爹置田置地,过后半生。
  但是娘没答应,这样怕是要惹到你婆婆,她在陈家要给你甩脸子,但是娘想着,娘是你的靠山,这酒肆也是你的靠山,有这酒肆,你便万一和离,有个退步处,没这酒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任凭千万,酒肆不能卖,你说是不是?”
  一听到齐家,锦棠眼皮跳了两跳,她想起来了,上辈子这酒肆易主之后,挂的确实是面姓齐的旗号,但因为娘死在这酒肆的门前,锦棠替她缝肠肚时受了刺激,一到酒肆门外就会心慌气短晕过去,究竟不曾问过是谁最后接手了酒肆。
  齐东是齐梅的老爹,如今年事已高,养的儿子又不成器,齐家的生意,其实是由齐梅一手执掌的。
  这么说,这酒肆最后竟是到了她婆婆,齐梅的手里?
 
 
第14章 三戏牡丹
  酒肆这东西,说成是产业,自然就全凭经营,经营的不好,就只能挣个糊口钱。经营的好了,日进斗金也有可能。
  上辈子锦棠遍吃各家之酒,在京城做生意时,隔壁就是一间酒肆,其酒名为匠风,据说是赤水河畔几百年的老酒家,味道是真真的好,京城的达官贵人们,皆以吃他家的酒为荣。
  相处的好了,问及东家一年能有多少进帐,那东家不语,笑眯眯伸了两根手指头出来。
  锦棠以为是两千两银子。那是她概念中酒肆一年能赚的顶天了,岂知东家笑了笑,说了个二十万。
  不过一间酒肆,一年二十万两雪花银,锦棠当时惊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既连齐梅都盯着,可见这酒肆,徜若经营的好了,是真能赚钱的。
  *
  纷纷洋洋的大雪和着如鬼啸狼嚎般的西北风,刮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孙福海家敞亮的大宅子里,因人丁稀少,也不植树,越发显得空旷古寂。
  这风天雪夜的,按理来说人们都该上热炕上,或者围着炉子热热和和儿暖着,喝口热汤热茶的。但孙福海家四处的门都大敞着,屋子里比外面还冷。
  而孙福海的娘子刘氏冻的像只寒号鸟一样,就坐在帐房里,清鼻涕一团又一团的,正在和钱庄、药房的账房先生们算账,盘一日的收入。
  冬天正好病的人多,孙家经营的又是药铺,人穷偏爱多得病,当了衣服换药吃,进出皆在他家,所以孙家一到冬天,真真儿的财源滚滚。
  如此冷的天气,便白花花的金银也抵不上一碗热汤,更何况刘氏还发着烧,嘴皮子都烧麻了,直哆嗦着,好容易把那银锞子,银角子,铜钱和银票一样样归类,上下眼皮耷拉着,险些就要晕过去。
  “这是啥?这是啥?”孙老太太柱着拐杖进了账房,从地上捡起枚铜板儿来拍在桌子上,道:“你个下不出蛋来的骚货,浪货,贱货,成日就只知道对着那些帐房先生们发骚,就不知道在自己男人身上用点儿功夫,叫你算个帐,你也能把铜板丢喽。”
  “娘,我何曾……您这话也太难听了。”刘氏烧的迷迷糊糊,艰难的从脖子上解下钥匙来,打开抽屉,认认真真把一枚铜板放了进去。
  她脸烧的绯红,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还挣扎着想站起来。
  “不会生肉娃娃也就罢了,连家里的金娃娃银娃娃也管不好,要这帐房里再失上一文钱,老娘代福海休了你,再娶一房媳妇来,难道就娶不来个会下蛋的?”
  刘氏最怕老太太戳自己这个短,求着饶道:“娘,我整日药汤不停的吃着,您不要逼我好不好?”
  孙老太太气的直哼哼,待刘氏从帐房里出来,亲手锁上帐房的门,拐杖指着她的鼻子道:“还不去给帐房先生们备明儿的早饭去,这还大天亮的,我不信你就要躲着去睡觉?”
  说是钱庄的东家娘子,可刘氏因为没生出孩子来,在这家里连个长工婆子都不如,怕要在大雪里摔倒,她也替自己找了条棍子,踏着大雪就出了这大院子,准备到外面的倒座房里,给帐房先生们蒸馍去。
  出大门的时候她走不稳,跌了一脚,眼看摔到地上,却有只大手将她扶了起来。
  天黑,又是风又是雪的,刘氏瞧这人高高大大,肩宽背挺的,不像自家的人,欲要多问一句来着。
  那人转身,却是往孙家的后院而去。
  刘氏越发的犹疑了,跌跌撞撞跟到后院,想瞧瞧这人好端端儿的,往自家后院走啥。
  须知,要真是个贼,这家里少了一根针一根线,她少不了又得挨孙福海和老太太骂的。
  可也不过前后脚儿的功夫,雪地上没有人的足迹,四处也没有人的影子,方才扶她的那个人,竟然于这雪地上,连个印子都没留,就凭空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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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肆楼上,炭盆子往外散发着热气儿,窗子全叫厚帘子遮了个密不透风,外面北风呼呼,屋子里却暖的不能再暖。
  锦棠吹着羊汤的热气,一口口喂给罗根旺吃。
  正吃着,罗根旺忽而哎哟一声,试着翻了翻身子,居然能动了。
  葛牙妹不期罗根旺瘫了两年,下半身还有能动的一天,喜的一碗羊肉差点砸在地上:“棠,不得说咱们的诚心感动天地,瞧瞧,你爹能动了。”
  锦棠记得上辈子,罗根旺也是在这会子会动的。但那时候他认认真真服用灵芝,孙福海还每天替他扎针,所以,在罗根旺能动之后,葛牙妹才会忍着被奸污过的屈辱,继续请孙福海来为罗根旺扎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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