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这就是他肯投钱的意思了。
  锦棠只要沾点酒,颊上就会泛起红来,她没想到竟然这样容易的就能从康维桢这儿弄到钱。
  一欢喜,强撑的那股气势就没了,轻搓着两只绵滑滑的细手,她道:“那可真是太感谢康先生了。我要的并不多,一万两银子就得,您也不必参于经营,更不需要再投入什么,只需每年等着分成即刻。我罗家酒肆赚来的利润,每年都分您三成。”
  她这样说,其实是经过格外细的计算的。
  五千两银子还印子钱,剩下的五千两扩大酒窖,再兼持两年,凭着老基酒,她就可以大批量的进行酿产如今她勾调出来的这种酒。
  康维桢手都拉开缺陷屉,大概是打算取银票了,随即停了停,道:“罗娘子,投一万两银子,利润我占七成,你占三成,这生意才有得做。”
  再将两只手搭到桌子上,康维桢笑的别有几分深意:“别以为康某不知,你娘欠着孙福海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你来求我,实则是因为无路可走,想要从康某这儿借些银子去填孙福海的窟窿。
  罗娘子,这种时候,连你这酒肆将来的归属是谁都不知道,康某当然要七成的利润,才肯给你钱。”
  锦棠一沾酒,整个人就软了,但这不代表她脑子昏了,她脑子清楚着了,真要把七成利润都给了康维桢,那她们一家子一年辛辛苦苦,就比康维桢的长工还不如了。
  趁火打劫,商人的天性,康维桢这是想趁火打劫。
  罗锦棠手扶着梨木大案,竭力的稳着自己:“世人皆言康先生独具慧眼,看粮粮涨,叹豆豆跌,一支大驮队横行塞北,厉害不过。可我还是觉得您差了一点。”
  “哪一点?”康维桢道。
  面前的小娘人高瘦,挺拨,一袭白面棉直裰衬着她整个人有种英姿勃发的妩媚。
  红唇轻掀,双眸涩滞,声音里含着些胶涩:“我是您的财神爷,是跟您谈合作,给您送银子来的,因为我能肯定我罗家的酒会卖遍整个宇内,如今算不得什么,十年后,二十年三十年后,随着我罗家的酒越卖越广,您积攒的财富会越来越多,每年拿的分红也会越来越可观,而您付出的,就只有一万两银子尔。
  而您只当我是个上门讨点秋风的穷乞丐,还想趁火打劫,这生意又焉有得做?”说罢,锦棠退步福了一福做告别,转身便走。
  康维桢还是很多年前,为学生的时候,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时候的葛牙妹还是个少女,吃上点酒,声音软软涩涩,步态软软桃佻。
  这罗锦棠恍惚间就是她娘当年的样子,不过不一样的是,她似乎比葛牙妹更强韧,也更有主见。
  走至近前,定目看了半晌。康维桢确定了,还有一点不同,她比葛牙妹似乎更容易醉酒。
  *
  从山正房出来,一路打量着竹山书院的学舍,讲堂。如今还未到放寒冬假的时候,不过正值中午,书院里的学生们应该都在午歇。
  吃过酒,身上暖烘烘儿的,看天也明媚了许多,雪也比平日更晶莹透彻。
  虽说没能说服康维桢给自己做投资,罗锦棠自信凭着自己酝出来那坛子味道绝美的酒,康维桢总还会再来找她的,不过时间问题而已。
  毕竟,为人在世,谁不想赚钱,以她两生的经验来看,有钱人比穷人更爱钱,更爱赚钱。而康维桢,就是个极爱钱的有钱人。
  就在路过一处学舍时,锦棠见日光漫洒的台阶上坐着个穿着件带补丁的青布褂子,面色白净,瘦瘦高高的男子。这男人虽说衣着朴素,但修眉入鬓,面白如脂,一点红唇,泛着淡淡的绯色,比一般女子的还要红艳明亮,鼻挺而秀,相貌清秀俊美,气度温朴如玉,叫冬日的暖阳照着,简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一般。
  有匪君子,质美如玉,说的就是这样的男子吧。
  他坐在张竹椅上,膝上摊着件棉衣,瞧那样子是正在替自己补棉衣。
  锦棠的腿有些软,呼吸也有些簇,眼前浮起一个官袍青青,蓄着淡须,在京城的那十年间,无论风雨寒雪,经常会站在她家门外,角落里默默望着她的男人。
  多少回她从外面吃完酒回来,下了马车偶尔一眼瞟过去,总会看见他站在角落里。多少回她和陈淮安吵完架,在家里呜呜咽咽的哭,隔壁葛家的丫头就会端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过来。
  就是因为那个人一直在角落里默默的守着她,看着她,叫她觉得自己在世上还不算无依无靠,是有亲人在牵挂的,才能强撑那么些年。
  “青章?”
  这就是葛大顺的儿子,将会在五年后,以金殿第二十七的名次考上金榜,官至左都御史,掌管国中十三道监察御史,为官清廉,做事雷厉风行,令内阁辅臣们都闻风丧胆的,渭河县有史以来最荣耀的进士,葛青章。
  他上辈子比锦棠早死了三年,就在她和陈淮安和离的那一夜,叫陈淮安给推入护城河,溺死在护城河里了。
 
 
第16章 芳心暗许
  孙福海家的大宅子外面,并列着孙记钱庄和孙记药行。
  除了康维桢,渭河县第二富,就是孙记孙福海家了。无论药行还是钱庄,门脸都格外的气派,当然,上门的也都非富即贵,还有不少穿绸衫儿的。
  在药行的对面,近些日子来了个摆摊儿的胖神医,白须白眼,五短身材,矮矮胖胖,一身白麻衣,撑着张小吊旗儿,上面写着:专治男性不孕不育。
  那小吊旗就跟个吊死鬼的小丧幡一样,叫风吹着,于腊月的寒风里,扑啦啦的呼闪着。而胖神医一脸横肉,抱臂,就在寒风里不停打着哆嗦。
  于天下间的男人来说,生孩子,都是妇人的活儿。身为男人,谁会承认自己不孕不育?
  所以,胖神医自摆摊儿至今,似乎没有一个人上门问过诊。
  孙福海就在对面的钱庄里坐着叭叭叭抽旱烟,正在和大哥孙福贵两个谈关于罗家酒肆的事儿。
  他道:“我确定乾干是死在他家了,只是不知道陈淮安那厮究竟把尸体藏哪儿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连官司都无法打,白可惜了我的乾干一条命。”
  孙福贵对于孙乾干没什么兴趣。
  他道:“照咱家福宁的说法,那罗家酒肆里的酒真要能卖到京城去,一年能有几十万两银子的赚头。如今恰是个好时机,五千两银子咱就可以把酒肆盘过来,二弟,这事儿不会再有变故吧?”
  孙福海揉了两枚烟丝进烟管儿里,再点燃,叭的一口,闭上眼享受着旱烟带来的眩晕:“葛牙妹没银子,陈淮安是个明面上风光的穷光蛋,至于罗锦棠,更加身无分文,这酒肆,咱们是稳打稳能拿到的。”
  孙福贵于是也捡起烟枪,跟着二弟吞云吐雾了起来。
  罗家的酒肆,这稳打稳儿的,就要就快到手了。
  不过,算盘打的再精也有失手的时候,可惜了的,孙福海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喽。
  陈淮安就站在大街对面,穿着件鸭卵青的棉直裰,两道浓黑整齐的眉毛叫阳光晒的根根分明,两只蒲扇似的大手负在身后,唇角抽起,棱角硬朗而又坚毅的脸上一抹略有些谜的笑,望着前方。
  看到孙福贵和孙福海兄弟俩抽罢烟,起身走了,他才对站在旁边的齐高高说道:“去,该你上场了,上门拜谢神医,说他治好了你的不孕不育和不举,让你家娘子怀上了孩子,快去。”
  这齐高高,就是齐梅娘家那个穷亲戚,前些日子在酒肆里叫锦棠拿铜板砸过脸的下三滥酒徒。
  他当时身上确实只有四枚铜钱,两枚打酒,两枚就想送给罗锦棠。无它,他就稀罕锦棠的俏容样儿,辣脾气儿,慢说最后仅剩的两文钱,就是只有一条命,叫他给了罗锦棠,也愿意。
  这一点,不曾因为锦棠嫁给陈淮安而改变过,也不曾因为罗锦棠次次冷脸就熄过,他对于罗锦棠那迷到心眼子里的爱慕,也从未改变过。
  这就好比一只见着机会就偷鸟蛋的大杜鹃,只要给他捉着功夫,只要他兜里有铜板,拼着死,也要拿着撩拨罗锦棠几句。
  不过,虽说是个下三滥,但齐高高极听陈淮安的话,叫陈淮安抽头拍了一巴掌,摸着脑袋便过去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大街上,他一个七八尺高的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把神医是如何治好自己不孕不育,甚至于不举的事情,洋洋洒洒的,当着那白胡子神医的面说了一通。
  有人献身说法,可见这神医是真的神啊,毕竟妇人们的不孕不育好治,男子们的不孕不育,人们还没听说哪有男子不孕不育的,这就更神了,随即神医摊子前围了一拨人。
  然后,约莫一刻钟后,孙家大宅的门子咯吱一声。
  孙老太太亲自出来,把神医给请进家门去了。
  *
  竹山书院里。
  “妹娃,怎的是你?”葛青章随即便站了起来。
  比起陈淮安的精健,葛青章只能以清瘦来形容。不过,虽说家贫,吃的也差,但他并非弱不禁风的哪种瘦,青砖古瓦的,便衣衫补了几层子的补丁,也掩不住他那种书生气的风度气韵。
  妹娃,是葛家庄人喊她的名字。因为她娘的名字里含着个妹字,而她是葛牙妹的娃儿,自发的,大家都喊她作妹娃。
  锦棠见葛青章一件褂袖子缝的歪歪扭扭,随即就一把夺了过来:“我替你缝吧。”
  葛青章如今还不是能叫首辅们闻风丧胆的左都御史,只是个随时挣扎在贫困边源,连学费都交不起的穷秀才而已。叫锦棠撞见补衣服,脸上随即泛起一股潮红。
  他道:“也不过粗补一补就好,还能多穿几日。”再,他又问道:“你怎的来书院了?既成了亲,不跟陈家二爷说一声就出来跑,他会不会生气。”
  他一件衣服穿的太久,都絮成了线,几乎要串不到一块儿了。
  锦棠拿起剪刀,把破了的毛边再刮絮一点儿,挑巴挑巴,重新捡了块颜色相近的青布,总着花针缝了起来,笑道:“我是来找你们山正谈点子生意的,跟陈淮安又无甚干系。”
  忽而一转念,她又道:“对了,这两日来酒肆吃顿饭,我给你做酒糟鱼吃。”
  锦棠的鱼和蹄膀做的一流,原本葛青章也常吃的,不过,自打半年前陈家和罗家的亲事定下来,他就没再踏足过罗家酒肆的门坎了。
  倒不是因为葛牙妹或者罗锦棠不好,其实原因出在他这儿。
  葛青章的父亲葛大顺是个性子和蔼,开明大度的老好人,但他娘张氏是个性子极为泼辣刁钻的乡妇。原本,葛青章和罗锦棠两个青梅竹马,葛牙妹看准葛青章的学业,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所以一直拿他当女婿看。
  罗锦棠打小儿经常往葛家庄跑的,自幼就和葛青章两个一起顽儿,他生的貌俊,性子温和,农家孩子么,不但会读书,编笼子捉蛐蛐儿挖野菜掏野蜂儿,只要锦棠能想得到的,他都会干。
  所以,罗锦棠在嫁陈淮安之前,芳心暗许的其实是葛青章。
  不过,葛牙妹都等到锦棠十六了等不到葛青章的娘张氏来说亲,怕再等下去要等大了闺女不好嫁,于是就带着锦棠回娘家,俩人亲自上门,论议二女亲事。
  葛家穷的家徒四壁,葛青章下面还有一串儿的弟弟妹妹了,这样的人家,有女子主动上门求嫁,一般人该是乐都乐不过来的。
  岂知那张氏一盆泔水就把葛牙妹和罗锦棠两个给泼了出来。
  一口啐在葛牙妹脸上,张氏大骂道:“你家锦棠生的妖媚,还是个白虎,想嫁我家青章,你想的美。我家青章将来是要当大官的,也得娶大官家的女儿,你家这娇姑娘,拿着祸祸别人去吧。”
  锦棠生的跟普通妇人有些不一样,但也并非白虎,不过是哪张氏恶毒心肠,不肯要锦棠嫁她家葛青章,故意喝出来唬人的罢了。
  俩家还沾亲带故的,张氏这样一通大闹,还说出那般伤人的话来,亲事自然就做不得准了。
  葛牙妹顶着一脸的泔水溲菜叶子,回到渭河县之后便开始替锦棠打问亲事,过了一个月,就把锦棠许给了陈淮安,这才是陈淮安能娶到锦棠的原因。
  俩人之间曾有过这样一着,葛青章和葛大顺从此也就不好再上罗家门了。
  锦棠料想葛青章心里还有愧意,不好意思再去自己家,连忙又道:“过去的事皆都过去了,我如今过的很好,你读书读的这般出息,咱们自幼儿的兄妹,撇过往事仍是兄妹,是不是?”
  葛青章接过锦棠缝好的褂子,一针一针又匀又密,又锁的紧,一件烂衣服,经她的手缝过,就连补丁都带着些雅致了。
  他艰难的点了点头。
  “后日一定来一回。”锦棠终于觉得酒劲儿过了,站了起来:“我是真有事要求你,记得来是带上你画工笔画儿的那一套。”
  真要大批量的卖酒,不止酒的口感,盛酒的坛子,封酒的纸,甚至于酒坛面上的贴纸,都有它自己的学问。锦棠叫葛青章,其实就是看中了他的一笔丹青,想让他帮自家的酒坛子上画贴纸,做外包装的。
  她重来这一回,是抱定主意,要把自家的酒卖遍整个宇内了。
  *
  孙家大宅的门咯吱一声,那神医出来了。
  紧走几步拐过弯子,便是竹山书院的后门上,学生们惯常翻墙出来吃酒,撒溺,摸牌九的地方。
  那白胡子老神医撕了白须白发套子,居然是个中年男子。矮胖身材,飚乎乎的,那脸,就生的跟个土匪一样。
  摘下头套,就道:“成了。二大爷,孙家老太太说了,只要能治好孙福海的不孕不育,多少银子都给。”
  所以,孙家老太太自己其实也知道,孙福海没孩子,毛病非是出在儿媳妇身上,而是在孙福海身上。枉她整日欺负可怜的儿媳妇,拿儿媳妇当头驴使。
  这样黑心黑肺的一家人,不讹他讹谁?
  陈淮安比他高着至少半头,一把拍到他头上,道:“讹人嘛,就得多讹点儿。骡驹,要她一万两。”
  这冒充神医的中年人名叫骡驹,只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但别看他形样生的实在不堪入目,像是送子观音打瞌睡时随随便便捏的一样,还没有一头真骡驹好看,但他可是整个秦州方圆五百里内最好的拳把式,平日出门也是吆五喝六,秦州一大半泼痞无赖的头儿,也是陈淮安拜把子过命的好兄弟。
  俩人曾在秦州万花楼的花酒席上,比拳比到砸了半个场子,骡驹其实拳法更好,但最后陈淮安耍赖赢了半招,胜了骡驹,骡驹就拜他叫大哥了。
  与齐高高和骡驹两个分别,陈淮安掸了掸身上那件新袍子,便准备往竹山书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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