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也未往舞台上张望一眼,陈澈就这样走了出来。
下了水榭,远远自舞台前经过,陈澈便见儿子一身布衣,与才上过金殿,分别得了第五和摘得状元桂冠的葛青章在沿堤岸摆起摊子来,正在邀请来来往往的老百姓们品尝自家酿得的酒。
一排排大小,色泽,坛贴各异的酒坛子倒是极为雅致,品酒的盅子,极为别致,竟是拿什刹海中的荷叶折叠成而,青青荷叶配着浓浓酒香,大俗之后的大雅,当真妙趣。
围观,看热闹的居多,真正品酒的当然少。
他的三儿子,陈家这三郎肤色古铜,身姿魁伟,立于人群之中,将身旁的状元郎衬的黯然形销。
不过,凡世间的女子,大多喜欢的还是像状元郎葛青章那般的男子,陈澈止了侍卫们,自己缓步踱过去,沿途便听见自已的亲家母,英国公郭崎家的夫人梁姿在说:“瞧状元郎那幅俊貌美,真是鄙衣不掩天姿,真国色,可惜了的,据说就在游街那日废了身子,如今是个废人了。”
便成了个废人,葛青章相貌如玉,气质微冷,依旧是女子们所好奇的对象。
而他的面前,品酒的也全都是一帮二八佳年的少女们。
至于他家三郎的面前,则簇拥了一大批年约四旬的中年贵妇们,是个妇人都要握过他的手抚着摸着,问一句年方几何,家中可有妇人。
陈淮安极耐心的应着,夸一个头戴只赤金扁簪的妇人,说她这簪子好看,旁人戴着肯定俗,但她戴着就只显富贵。
再换个圆头胖脸双下巴的妇人,陈淮安又夸她生的福相。
那妇人的女儿比那妇人更胖,冲上前来,问陈淮安:“东家,你瞧我福相不福相啊?”
陈淮安半天未语,竖起个大拇指来,咧唇赞道:“真福相。”
陈澈站在远极之处,负手看了半晌,哈哈大笑,随即吩咐手下侍卫道:“打上两斤六两银子一坛的锦堂香来,老夫今儿要开坛敞饮一回。”
陈淮安这个儿子,来于一场意外,出生之后,一直是陈澈心头一块重负。
便射杀陈杭的二儿子陈嘉上那一回,也是因为陆宝娟要抱着孩子下盐城归祖拜主母,而他执意不许,俩人吵了一架的情况下。
至于将孩子送出去的时候,这孩子才五个月,陈澈家里已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对于儿子委实无甚兴趣,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要狠不下心肠来,甚至连襁褓都不曾揭过。
他只记得巴掌大的孩子被裹在襁褓里,疾喘喘的哭着,那种热乎乎又奶腥腥的感觉,像极了他小时候顽皮,从鸟窝里抓出来的,毛都未长的小雏鸟。
人的善恶有界吗?
陈澈觉得没有,他当时甚至说过,这孩子的性命就全由陈兄来执掌了。
那时候,他是想着,就此省去一个麻烦吧。
他和妻子余氏的婚姻,不会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妇人,和一个孩子而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依旧深爱自己的妻子,并且相信在灵魂的深处,二人之间的平等与共鸣。
陈杭的妻子齐梅接过孩子,随即就揭开了自己的衣襟,当着陈杭与陈澈的面,给孩子哺起了乳。
事实上陆宝娟自己都没有给这孩子喂过奶,而她心思重,要求高,又还未婚先孕,生了孩子之后又怕人说,三天给孩子换一个奶口,闹的当时的陈淮安总是在拉肚子,瘦的就只剩一把骨头。
陈澈到那时,仍旧没有看过那孩子一眼,离开的时候,只听见孩子咕咚咕咚,吃奶的声音。
他麻木不仁了那么多年,也自认没有什么资格自称陈淮安的父亲,更没有资格以父亲的身份去要求陈淮安与罗锦棠什么,反而因为儿子儿媳活出了一条与他完全不同的路。
觉得自己卸下人生最大一重重负,二十多年来都一回开戒,便准备要,痛快敞饮上一回。
第155章 金光闪闪
陈澈上了马车,抱着坛子酒,仔细瞧着这坛子,蜜色的坛身,沉潭色的坛贴,贴的伏伏贴贴,揭开之后,他搭起帘子,也不必酒盏,仿佛还是少年时挥鞭斥马的快意,直接扬起坛子便是一气豪饮,饮罢之后,在这拥挤不堪的人群中,马车在侍卫们的护卫下,才缓缓驶出什刹海。
帘子撩起,微凉的风,一件件往事过眼,陈澈再饮一气,掂着只坛子,望着外面纷纷攘攘的人烟过眼。
恰在这时,车自什刹海岸转过,也就是在舞台的正后方,一个白衣,赤足穿着双白布鞋的女子,头上包着块蓝帕子,坐在一辆马车侧的阴影之中,双手托腮,正在和着舞台上的乐声哼唱:“幡幡瓠叶,采之烹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余凤林曾经在世的时候,非常好酒。
便在岭南时那般穷困潦倒,她连置新衣的钱都没有,但仍还爱吃酒。
偶尔捉只蛐蛐儿,扮作男装到街上与人斗蛐蛐,赢了钱便打一壶酒来,不讲究口感也不讲究酒质,只要有酒即可,坐在竹席上,呷一口,赤足坐着替他缝衣服,便哼着这样的歌谣。
瓠叶正嫩啊,采来烹之,我家里有美酒啊,请君来尝之。
每每叫他捉住,欲骂她酒会伤身吧,她早已吃完了,欲要责两句吧,她就跪在那竹席上,来搔他的痒痒。
陈澈于是将她搂入怀中,亲吻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嘴唇,俩人紧紧搂在一处,老夫老妻,除了身体上的慰籍,更多的是彼此心灵深处,给予对方的支持。
透着潮气的屋子,四面漏风的茅屋之中,那时候他觉得便一生不能起复,有那般恩爱的妻子陪伴,死而无憾的。
木头一般坐在车里,其实也不过一晃眼的时间,思及亡妻,泪如雨下,陈澈颤抖着捧起一坛子酒来,再浮一大白。
他近来总能偶遇那个女子,有时是男装,有时是女子的装扮,陈澈忽而心中一疑,觉得这当不是自己的幻觉,随即搁下坛子坐了起来,撩起帘子就准备下车。
也不过百来步的距离,他想过去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女子,那么她从何而来,姓甚名谁,又怎么会和他的妻子生的那般相像呢。
毕竟余凤林也有几个妹妹,也嫁了人了,至于生的孩子们,陈澈也都见过,没有一个会生成这个面貌的。
帘子撩起,一张老大粗的脸,大热的天儿,绿色官袍,车前笑呵呵的,站着的是礼部主事张之洞,他抱拳便道:“陈阁老,下官于这什刹海畔一通的找,可算找到您了。”
陈澈吃空了一坛子酒,头颇有些沉,不过人还好,未醉,皱眉一笑:“之洞何事找老夫?”
张之洞道:“太后娘娘一状告到了皇上那里,说陈淮安在大理寺办案不分青红皂白,把兵部尚书黄积善给惹燥了,黄阁老如今告病不出,太后娘娘已经去了太庙,说是到先皇牌位前哭去,皇上等您前去调停呢。”
陈澈旋听旋笑,道:“罢了,我去趟太庙,把太后娘娘劝回去。”
酱香酒有两大特点,除了醉酒之后,次日起来喉咙不干,头颅不疼之外,便是吃的时候无甚感觉,便吃完之后,初时也不觉得有甚,但是后劲会越来越到,直到最后,瘫软如泥。
豪饮一坛,酒还未起劲的陈首辅,马车载着,就往太庙劝太后黄玉洛去了。
*
而在水榭的对面,此时曲子已经踩完了。
在刘娘子的指挥下,姑娘们将所有踩成砖的曲子一块块垒将起来,置入框中,一人一只背篓背上,这就准备要走了。
就好比城里人没见过农人种田,总觉得新鲜一样。
围观的人群之中,许多人也从来未曾见过踩曲。当然,也总有些浮浪之人,想要取笑这些大姑娘几句。
是以,有个人声音响如雷钟,说道:“东家,东家,这些大姑娘除了踩曲之外,可会不会陪人吃酒?本公子今日出一万两银子,购你三千坛酒,让这些踩曲的大姑娘,今日陪刘某吃一盏,如何?”
*
此时,所有人全在台下忙碌着。
因为这一回踩曲之舞,太多的人想要了解锦堂香,很多酒家试着吃了几杯之后,当场便准备要买酒。
锦棠今日当然不卖酒,她只把自己酒坊的地址制作成卡片,一张张的发于围观的酒客们,并请他们想要购酒时记得前往。
至于还有一众酒楼的东家,掌柜们,想要跟锦棠谈合作的,此时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
锦棠抬起头来,便见一个身着锦袍,面上油光滑气的男人站在自己对面。
这人锦棠识得,他是恒国公刘鹤的侄子,名叫刘律,京城有两大纨绔,一是英国公郭崎的儿子郭才义,那个也不过性子孟浪些,叫锦棠打的头破血流过,将来终还要成个大器。
这刘律身在高门,却自幼混在下九流,与袁晋为知交,是个结结实实的小人。
号称要拿一万两银了买三千坛酒,还要姑娘们赔酒的,恰就是他。
恒国公与黄首辅是结成盾的一脉,既他来,那证明在父丧之后,久未露面的黄爱莲应该是要出世了。
果然,锦棠转眼去望,就见湖中停着一艘画舫,正红,正黄与宝蓝漆绘成的五彩画舫,缓缓驶来,船上还有一群美婢在侧。
久不曾出过宫的黄爱莲,站于画舫之上,美婢们的身后,头戴幂篱,一手打伞,一手摇扇,两目阴寒的望着罗锦棠。
显然,她今天就是直截了当的,让刘律来上门挑衅的。
锦棠今日出门,因是东家,为显庄重,也是怕容色惹眼,要给陈淮安和相府丢脸,是以,头发绾成高髻只后,用一方蓝帕子包起,将自己妆扮的极为不惹眼。
可因为黄爱莲这顿挑衅,她怒极了。
要说这黄爱莲,能力没有多大,还以奇女子自居,坏了京城之中女子为商的风气也就罢了,锦棠身为一个女子,一点一点,想要重新捡拾起这全天下偏见偏识的男人们,对于女子的尊重时,她居然还要跑来捣乱。
这种人就好比是。
自己已经在烂泥巴坑里了,却也看不得别人光鲜,想尽办法,总要泼别人一身的污秽才行。
上前两步,款款解了自己的头巾,露出一头叫青碧色的长簪子绾着的长发,仿如乌云堆成的发髻,几捋流海随风而款款飞着。
阳光下,淡着胭脂,轻施粉黛的少妇人,白皙优美的脖颈,明艳动人的眼眸,勾唇一笑,唇角两粒浅浅的,芝麻粒儿大的小酒窝儿。
她仰起脸来望着刘律,笑着伸出手来:“一万两的银子,罗某生来都未见过,但不知刘公子可否拿出来,叫罗某观瞻观瞻?”
刘律转身看了看黄爱莲。
黄爱莲虽说天香楼开的名声臭了大街,而她自己为了躲避百姓们的辱骂,如今连脸都不敢露,可是,身家千金万贯,金银是这辈子也花不完的。
是以,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刘律把一万两的银票递给罗锦棠。
她这是准备拿着钱,狠狠儿的砸罗锦棠的脸,也让这京城里的人都看看,所谓另一个奇女子罗锦棠,也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罢了。
刘律于是递了银票过来。
一万两这种大面值的银票,因其贵重,也少,比一般十两,或者百两千两面值的银票要大很多很多。
展开来,足有一本书的大小。
而且,壹万元整四个大字,还是在加厚,过了油的夹宣上面烫过金的。
今日阳光明媚,刺人眼眸,那四个金色大字,瞬间闪的人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满京城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又有谁,见过一万两大面值的银票?
人人都道:稀罕稀罕,却原来,一万两的银票长这么个样子。
第156章 阿芙蓉膏
便罗锦棠,虽说两座大酒坊,一年之中要产将近万坛的酒,可她手里并没有太多的金银。
她的钱一直是在流转的。
是酒,是粮糟,也是一粒粒的高梁。
生来到这样大,锦棠也没有见过一万两的真金白银。
所有的人都看着,也都想知道,锦堂香这小东家会不会见钱眼开。
又会不会接这一万两银子。
毕竟,只是让十几个乡里来的姑娘们,陪着刘律那纨绔大公子哥儿吃杯酒而已。
一杯酒就换万两银子,谁不乐意。
“罗娘子,让你这十几位踩曲的姑娘们上船,陪着刘公子吃上一盅酒,只是吃一盅而已,这满西海畔的人盯着,我保证,只是一盏酒而已,只完立即让她们下船,可否?”
黄爱莲瞧着气息极为虚弱,天太热,她又戴着幂篱,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中气不足。
船就泊在岸边。
锦棠于众目睽睽之下,从刘律手中接过银票来,持在手上,却是往前走了两步,径自就走到了黄爱莲的面前。
画舫高而湖岸底,所以罗锦棠非得扬起脖子来,才能看到居高临下的黄爱莲。
她闻到一股香气,极为浓郁,乍闻之下叫人作呕,但是,又惑着叫人不得不多去闻两口的香气。
这个香味,锦棠极为熟悉。
这是阿芙蓉膏的味道,上辈子她失了孩子最痛苦的时候,林钦就给她烧着吃过这阿芙蓉膏的烟气。
那东西比酒还能迷惑人,但是,不比酒能滋养人,想戒也随时可以戒,那东西会让人沉溺,上瘾,想戒也极为的难。
在上辈子,锦棠将死的时候,黄爱莲的阿芙蓉膏一小块就价值千金,满京城上下的达官贵人们都在吃,为了吃那东西,甚至滋生出一种别样的产业,就是烟杆。
锦棠开书斋的时候,左边是酒坊,右边就是一家阿芙蓉膏铺子,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全像给抽走了魂魄与阳气一般,阴气沉沉,走路轻飘飘,仿似鬼魅。
白花花的银子进了阿芙蓉膏铺,销成一缕缕的青烟,闻够了,吸够了,人们再心满意足的出来。
吸食的人多而能戒的人少,多少人因为那阿芙蓉膏而倾家荡产。
锦棠似乎是唯一一个,吸食之后还能戒之的。
之所以当初能戒,是因为仇恨和不甘,对于一切能沉瘾的东西,都会决然的切开,断开。
而这阿芙蓉膏是黄爱莲自己搞出来的,显然,这辈子她还没有把阿芙蓉膏贩卖的满京城都是,反而自己先吃上了。
吃了阿芙蓉膏的人,会渐渐儿变的格外虚弱,还有依赖之瘾。
一个人若是依赖上了那东西,就好比叫恶鬼吸食干了阳气一般,于阳气旺盛的太阳底下站着,都能给晒晕过去。
所以,再晒一会儿,锦棠估计这虚弱的黄爱莲就该要晕过去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故意的,慢慢儿的把那张塑过油的,烫过金的大夹宣缓缓撕开,撕作两瓣,接着,再从中撕一道,快速的撕成碎片,全部都扬到了黄爱莲的身上:“黄姑娘,您这是哄傻子了吧,这银票它是假的,假的不能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