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贵为前首辅之女,当今太后的侄女,就拿一张假银票来哄我这个平头老百姓?”
大热的天儿,戴着幂篱本就热,再兼吸食上阿芙蓉膏后,确实身体会变的极为虚弱。黄爱莲叫锦棠一激,一把就扯下了幂篱,指着锦棠道:“你胡说,那银票是真的。你居然给撕了,你赔我的银票。”
锦棠也看出来了,黄爱莲此时恨不能赔上命的,连脸都不顾的,就是想用大笔的银子砸,让她吐口,把那些踩曲的姑娘们送到船上去。
只要送到船上,那怕仅仅是一盅酒,可是,锦堂香踩曲的姑娘们可以陪人吃酒的流言扉语就传开了。
人山人海之中,或者从此正了名头,响响亮亮,或者跟黄爱莲一般身败名裂,成为暗娼,止在锦棠今日的一举。
但她此时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一口咬定,黄爱莲的银票是假的,而且,还把银票给撕了。
乱拳打死老师傅,黄爱莲居然不知该如何接招。
不过,随即,她又道:“便银票是假的又如何?我这船中有黄金千两,只要你肯叫姑娘们上床,陪刘公子吃一盅,千两黄金,就是你的。”
锦棠两手负在身后,仰着头,望着朱色桅杆,五彩油漆涂成的画舫之上,扶着栏杆,两只青眼圈儿熊猫似的黄爱莲,笑着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看热闹的人们说道:“瞧见了否,咱们黄相爷清贫一世,太后娘娘更是锁闭深宫,从不出世,可是咱们黄姑娘不一样啊,为了让一个纨绔公子欺负我锦堂香的姑娘们,肯掷千金,我罗锦棠今儿要问一句,你们大家想不想看黄姑娘掏出千两的黄金来,给咱们大家开开眼?”
自发的,站在百姓群里的罗锦棠,与高高在上,站在画舫之上的黄爱莲全然不同,此时也是一幅看热闹的架势。
于是,人群里发出一阵阵的轰叫来:“千两黄金,咱们要看千两黄金。”
黄爱莲这时候才明白自己是中计了,扶着船栏,有气无力的大叫:“刘律,刘律。”
刘律顿时跳上船来,吼道:“你们这帮平头老百姓,都给本公子住嘴。”
便人们再唾泣黄爱莲,再辱骂黄爱莲,毕竟她的姑母还是人人敬重的太后娘娘,而且画舫里站满了护卫着黄爱莲的侍卫们,百姓们总归不敢惹,此时全都消停了。
黄爱莲于是又道:“从古到今,女子为商,靠的全都是皮囊,有句话说的好,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好看的皮囊一夜千金,你此刻让你的姑娘们上船来,与刘律共饮一杯,我黄爱莲就愿意掷出一千两金子来,只为这些好看的皮囊。”
听了她这话,人群之中居然还有人赞同:“黄姑娘这话说的实在是妙。有趣的灵魂难寻,好看的皮囊遍地,但只可惜,人们只欣赏美丽的皮囊,却不知道真正有价值的,是有趣的灵魂。
罗东家如此辛苦的卖酒,何时能赚千金,就让姑娘们上去吃上一盅酒,又能如何,难道能少了一块肉?须知这皮囊,趁着年青鲜艳,就是该要给人看,给人摸的。”
黄爱莲因为人群中有人赞扬自己,随即就得意了起来,挑衅似的望着锦棠。
*
陈淮安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拉过锦棠,柔声道:“那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你要想她死,我有的是办法,何必在此撕开脸吵的不可收场。
今日你的目的达到了,咱们就收摊子走人,如何?”
锦棠自来吵架,都不准陈淮安拉着她的。
更何况,上辈子的罗锦棠,没有黄爱莲这样一张妙语如珠的嘴,也没有如她一般丰厚的身家背景,被她玩弄,被她欺负,在最落魄的时候,被她骗走了身上最后的银子,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样的人,吵上门来,拉着你一起下泥潭,不撕破脸跟她掰扯清楚了,又怎么成?
锦棠一把搡开陈淮安,直接就上了船,伸着手道:“你既有千两黄金,此刻就拿出来,我罗锦棠没看到,就不信你有黄金。须知,当今国库,统共也不过万两黄金之数,你黄爱莲自己就有千金,我不信,这在场的所有人也不能信。”
黄爱莲还从未见过罗锦棠这个样子,就跟只发了怒的狸猫似的,两只眼睛格外的圆,小小一点下巴,红唇之中,白牙铮铮,是个随时就要伸出两只手来,打架的架势。
这转眼,就成两个泼妇之间的骂街了。
而且,因为罗锦棠这一再的逼迫,黄爱莲要不拿出真金白银来,还真就震不住她。
她既敢来,当然就是有所准备的。
黄爱莲顿时吼了一声:“刘律,把我的黄金拿出来给罗锦棠看,看罢之后,你就去抓,带着侍卫们把她那些踩曲的姑娘,都给我抓到船上来。”
刘律立刻就招呼着侍卫们,从船舱中搬出来了一千两的黄金出来。
特制的乌木箱子,砰的一声,就砸在了罗锦棠的脚下,侍卫们直接着打开箱子。
瞬时之间,黄澄澄的,一根根铸成方形的金条晃人眼眸,刺的锦棠几乎睁不开眼来。
随着俩个女子争锋相对的闹,船下已经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所有人都在看罗锦棠要怎么接招。
她会为了这一箱子的金条而动心吗?
会为了这些银子,就叫舞台上那些踏曲的小姑娘们,陪刘律这个纨绔公子吃酒吗?
徜若陪这小姑娘吃了酒,那达官贵人们了,是不是只要花钱,也可以让姑娘们陪着吃酒?
就在这时,围观的百姓们都沉默了,一双双的眼睛盯着。
金子啊,黄澄澄的金子,这是世间比美人还能牵动人心的东西,它有着最尊贵明亮的颜色,沉甸甸的质感,明亮而又动人。
而站在船下的陈淮安,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毕竟他也不知道,这辈子的罗锦棠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并不爱银子,也有做生意的头脑,但她有个一生气就头昏脑胀,叫人一激便冲动的毛病。所以,他怕她要把黄爱莲这一箱子金条,全给搬起来沉进什刹海中去。
那样的话,黄爱莲恰恰就有了,叫刘律强行侮辱姑娘们的理由。
这样想着,陈淮安手摁上佩刀,便是准备着,徜若刘律敢动姑娘们,他今日就得结果了这个纨绔王八蛋。
*
罗锦棠缓走走了过去,双手掬起一捧金条来,没有扔,也没有掬为已有。
她将它们捧到围观的百姓们面前,勾起朱色的唇角,沙哑着声调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黄姑娘身在朱门,膏腴之地,锦绣朱门,为了能叫我的姑娘们陪个纨绔公子吃上一杯酒,居然肯花千两金子。
可是,徜若我罗锦棠的工人们是愿意为了金银就愿意陪人吃酒的,那我罗锦棠就酿不出锦堂香那般的美酒来,诸位可知为何?”
人群之中,一人高声问道:“为何?”
锦棠道:“因为,我娘打小儿就告诉我,每一粒高梁、麦子都有它的生命,它们生于沃土,长于最洁净的天地之间,灵魂也是干干净净儿的。
我须得交付我同样干净的,纯洁的灵魂,才能唤起它们最美妙的味感来,所以,不说千金,便皇上将国库搬到这儿来,我的姑娘们也绝对绝对,不会陪任何一个人吃酒。”
言罢,哗啦一声,锦棠将几枚金条全都砸在了黄爱莲脚下,砸的木质船板哐啷啷的响着,水葱似的一根手指,忽而就指上了黄爱莲。
第157章 众怒难犯
但是,锦棠并没有恼怒,或者生气,相反,她是在笑。
“黄姑娘与我当然不同。”锦棠高声道:“我听说,前任顺天府尹家的女儿生的娇媚,她想拘为已有,带到天香楼去做暗娼,于是就设计让府尹大人获罪,接着,以罪女之身,就把府尹家的女儿买走,放在天香楼里卖淫。
我还听说,她瞧着吏部一个主事家的儿子生的俊美,很适合给男人们做个小奴子,于是,就设计让这主事获罪,把人家的儿子,生生买进天香楼为奴,这样的人,试问,何愁赚不出个金山来?”
黄爱莲叫锦棠戳穿的这些,有的干了,有的还没干过了,是上辈子她作过的孽事儿。
不过泼妇吵架,比的是谁的嗓门更大,谁的气势更凶。
黄爱莲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这是污蔑,纯属污蔑。就凭你污蔑我,污蔑太后娘娘,本姑娘此刻就叫人把你抓到官府去,连你这锦堂香一起抄没,入官。”
锦棠此时也不跟她说了,转过身来,望着画舫,她盯着方才持灵魂与皮囊论的那个,声音越来越高昂:“诸位到此刻,都还以为黄姑娘只是为了一盏酒?
她看上你家的财富,宝贝,或者孩子,于是指使人给你们指赃,再接着,让官府治你们的罪,夺去你们身边最重要的财富,宝贝和孩子,然后拘为已有,洋洋自得,而你们,失去了一切还要为她叫好,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有趣的灵魂!”
说到最后,锦棠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喊:“而我,每卖一坛酒,刨去糯米、人工、几年精心沉酿的时间,各项杂税,真正赚到手的只有区区五个铜板。
所以我没有见过一千两的黄金,也许这辈子都赚不到一千两的黄金。但是,我有三家大酒坊,总共加起来几百人工,这些人工,拿锦堂香赚的银子来养家糊口,一人一家,算下来将近千人,他们都靠锦堂香而活着。我与诸位一样,赚钱养家养自己,走的是正正当当的路,用的是干干净净的钱,试问,又如何能像黄姑娘一样财大气粗?”
须知,真正的围人们都在水榭之上,而在舞台下面围观的,都是平民百姓。
这京城里的百姓,谁人不知天香楼,又谁人不知宰相之女黄爱莲?
皇帝不肯处理她,是因为忌惮于太后娘娘,况且,因为她父亲黄启良的死,也抓不到她真正犯罪的证据。
但是百姓们真正愤怒起来,众犯难惩,这时候就不是几个侍卫或者是一个空有嗓门的大和尚能够惩治的了。
锦棠适时的从船上退了下来,便听有人喊道:“好一个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狗。像黄爱莲这样的女子,还能叫女人吗?将她抓起来,送到顺天府去见官。”
另又有人喝道:“她的姑母还是太后娘娘了,太后娘娘就是这样纵容自己的侄女,让她干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来?”
“撕了她!”
“打死她!”
说着,人们像疯了一样的,就往船上涌去。
黄爱莲显然还想要逃来着,转身往船舱奔去,但随即就有一个愤怒中的妇人冲了上去,一把扯上她的头发,把她往船舷上撞了过去。
首辅家最尊贵的女儿,曾经在这京城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黄爱莲,居然叫几个泼妇拿鞋底子搧着,偏偏她此时犯了那阿芙蓉膏癖,也在不停的,拿手抓着,撕扯着自己的脸,尖叫着:“快,快拿我的阿芙蓉膏来叫我吃上一口。”
刘律是个纨绔,最是狗仗人势,但人要没了势,他最擅长的就是装死。
这不,眼看引起了民愤,他跟块夏日里的热猪油似的,刺溜一下就不知滑那里去了。
陈淮安站在船下,紧紧盯着锦棠的身影,她站于人群之中,船上最拥挤的地方。
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会推她或者搡她,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所有人都自发的避开了她,朝着黄爱莲和她的侍卫们冲了过去。
民愤,民怨,她很巧妙的挑起了这两样东西,此时站于人群之中,一脸平静从容,淡漠的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看了片刻,垂眸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从船上走了下来。
这时,有一个旭亲王府的侍卫找到了陈淮安,抱拳问道:“主事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先把黄姑娘救下来,毕竟她可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叫人欺负了,不好吧?”
陈淮安往甲板上张望了一眼,黄爱莲还叫一众妇人们围着,压在甲板上搧耳光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道:“小子,民意是众怒,你要想犯众怒,便叫人打死本官也不敢拦着,想救你就救吧。”
既他这样说,侍卫们又焉会管黄爱莲?
大家也就任凭着黄爱莲继续被一帮泼妇们作践了。
*
一众从隆庆州来的小姑娘们全都簇拥了过来,围在锦棠身后,蹦蹦跳跳的,要看船上的热闹,锦棠唤过刘娘子来,嘱咐了几句,便让刘娘子带着这些姑娘们回去了。
至于制好的酒曲,则由齐高高和骡驹押运着,带回京城的酒坊之中,以备九月重阳,酿酒之用。
为了今日这一场莲花节的踩曲之舞,锦棠整整准备了三天。
望着乱成一团,乌乌泱泱,继续往甲板上涌的人群,锦棠便知道,自己今日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黄爱莲想要抹黑,可最终落得个臭名昭著,而锦堂香的牌子,也终于是打开了。
转过身来,她跟在运送酒曲的车后面,缓缓儿的,就准备要跟着车要走回酒坊去。
而这时候,船上闹的正凶了,而黄爱莲,也简直要叫那些发了疯的妇人们给扯成碎片了,就在这时,凭空一人喝道:“都给本使住手!”
锦棠回过头来,便见来的恰是恒国公刘鹤。他带着自己的人四散开来,戒备的戒备,抓人的抓人,并把个被人抓的血呲糊拉的黄爱莲从船舱里扶起,带走了。
锦棠并没有因此而停留,跟着人潮,跟着自己家的马车,依旧缓走的走着。
走了片刻,因来来往往拥挤的人太多,锦棠差点叫人给搡倒。
恰在此时,一双大手于身后一捞,就把锦棠给捞了起来。
人潮之中,这身高背宽的男人转到锦棠面前,扎起马步,略躬了躬背,锦棠顺势一跃,也就跃到了他背上。
她和陈淮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便吵架吵的再厉害,再彼此红头对眼,只要他走到她前面,躬下背,锦棠就会跃身,伏到他背上。
人潮汹涌,人挤着人,马车也走不动了,就停在原地。
什刹海中,荷叶莲天,间或点点繁缀的莲花盛于其间,锦棠伏在陈淮安的背上,他也忙累了一整天,背上淡淡一股汗腥气。
陈淮安今天不曾出手,也是放任着罗锦棠去报自己的仇恨的。
当然,他也断然没有想到,她会把在逼着黄爱莲掏出金条之后,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一直从骨子里,都是反对罗锦棠经商,直到方才看她站在船舷上,捧着金条说出那番话来,他突然就不反对了。
粮食是天地的精华,酒则是粮食的精华。
女人是水做的,但天地之间,独独葛牙妹和罗锦棠,是酒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