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恰似她的性子,表面上普普通通,不觉得什么,私底下,热情的仿似一团繁花满簇。
  陈淮安穿着的,是自己中传胪那日礼部赐的那件青罗服。
  中间白衽,青缘领,青棉布面,他消瘦到林钦几乎都不敢认的程度,鼻梁上一处明显的晒伤,锋眉凌厉,只瞧那眼神就怀着满满的敌意。
  但此人于官场上,能嬉笑怒骂,能插科打诨,非是会把真实情感摆在脸上的人,城府极深。
  他道:“舅舅的好意当然不可辜负,但是怎么办呢?您的甥媳只想找处清清爽爽的客栈住上一夜,至于明晨,我自会背着她上山,就不劳舅舅的美意了。”
  特地说明外甥媳妇,还说自己会背锦棠上山,陈淮安语气重之又重。恰三人心中皆有鬼,一句机锋,三人皆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林钦侧首望着罗锦棠。
  她一点又一点的,蹭着躲在了陈淮安的背后,默不作声,一幅小女儿家的羞意。
  前两天皇子出宫,林钦等了半日,她没有来。
  非但小皇子朱玄林失落了半日,便林钦也觉得不妙。她似乎觉得小皇子的身体变好了,她自己想要做的也做够了,果真就再也不赴约了。
  林钦最初时,对于罗锦棠并太多的情愫。
  比自己小着十六岁的女子,可以做他的女儿了,真要有什么心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但是一番又一番的校场之约,只有他和朱玄林,罗锦棠三个。
  她是很擅长带孩子的。
  朱玄林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见惯了各类人,会见风使舵,会用自己皇子的身份来压人,会逃避功课,也会偷奸耍滑。
  但罗锦棠就能治得住他。
  要是他顽皮了,不肯好好练拳,抑或不肯好好吃饭。她也不说什么,自己默默坐到一边儿,直等到小皇子自己察觉不对劲儿了凑过来的时候,才会揽着他,于他耳边悄悄儿说上几句。
  也不知她说的什么,那孩子立刻就乖了。
  林钦习惯了隔三岔五的等待,习惯了她总会带着不一样的糕点给孩子吃,间或他也吃一点,渐渐儿的养成一种等待的习惯。
  她偶尔一回爽约,他心里居然空荡荡的难受。
  于是追到这凤凰山下,见他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的,林钦心中愈发难过,淡淡道:“既想住客栈,何不去水帘洞?那地方有咱们陆家的别院,正好吴七在哪一处打理,独门院子,住着岂不比客栈舒适?”
  有钱又有闲,这舅舅端地是阔气。
  上辈子陈淮安也是个清官,手中无钱,差点叫林钦这样明里暗里的欺负死。
  他道:“就不劳烦舅舅了,我们自会找宿处的。”
  林钦在马上笑的春风和沐,白净清秀,斯文中带着些锐利,转而问锦棠:“锦棠的意思呢?”
  锦棠亦是笑,却不于林钦说什么,转而对陈淮安说道:“你答应了要带我住客栈的,今儿住不到我就不依。快走,给我找客栈去。”
  陈淮安转过身来,仰望着林钦摊手:“舅舅没有成过家,有所不知,咱们作男儿的,听内人的话,就好比圣旨是一样,既您甥媳妇不愿意,那就恕淮安不能去了。”
  林钦再忍不下去,策马便走,径自上山去了。
  *
  锦棠与陈淮安俩个于山下转了一大圈儿,没想到的是,山下处处客栈皆是爆满,居然没有一家子客栈之中有空房的。
  最终,找到一家名叫桃源客栈的,三两银子一晚上的大客房。
  好在这客房独门独院,后面还有一条小路,拾级而上可直奔龙泉寺,是一条极为清幽的小路。
  虽说花销了三两的俸禄叫陈淮安肉疼,但锦棠笑嘻嘻的问是不是太贵了的时候,陈淮安还是拍着银袋道:“放心花销便是,你相公有的是银子。”
  实在没钱了,他还是可以从齐高高,骡驹和王金丹几个身上榨的,毕竟如今他们在京城混的风生水气,可都肥着呢。
  至此,两个人皆闲下来,又是单独在一处。
  窗外小小一片荷塘遮天蔽日,间或有青蛙呱呱叫着,大槐树上知了不停的呜啦呜啦,锦棠歪在凉簟上,手里一串金三事,正在替陈淮安修指甲。
  他两只粗手,指甲硬的要命,用水泡了半天才能剪得动。
  陈淮安也是懒懒得躺着,两条长腿搭在炕檐下,脑袋就枕在锦棠的大腿上。
  锦棠捉着他一只手,正在修剪他才泡软的指甲,修的整整齐齐,便拿搓刀儿轻轻的搓着。
  “你可记得余凤林?”锦棠假装漫不经意的,提起公公的亡妻来。
  陈淮安咂着嘴苦笑:“那不是陈家的说不得?怎么,提那祖宗作甚?”
  上辈子,余凤林三个字,非但在陈家不能提,就是在朝堂上,当着陈澈的面也不能提及。
  偶尔有一回陈淮阳写家书的时候,写到凤字而不缺笔,陈澈提起戒尺就要揍他,言他忘了本。
  他对于亡妻的爱,和在亡妻死后,对于整个世间所有人仇恨,让陈淮安颇为不屑。
  有一回陈淮安给陈澈写奏疏时没有讳个林字,陈澈盯着他看了许久,端端正正,以馆阁体书了余凤林三字,调转头来指给陈淮安,道:“这是你亡母的名字,今儿回去书它百遍,从今往后,府中但凡书信,每个字都要避之。”
  陈淮安家里还顶着两尊神了,对此颇为不屑,当然不肯书,随便找个下属糊弄了事的抄了一百遍也就完了。谁知拿到陈澈面前,他一眼就看出来,不是陈淮安自己抄的。
  亲自磨墨润笔,陈澈当着陈淮安的面,自己抄了一百遍,然后带着陈淮安到龙泉寺,在余凤林的牌位面前焚了,这件事儿才了。
  他对于亡妻的尊敬,非是一味的要求小辈们怎么做。而是只要小辈不尽心,他自己要当着小辈们的面作上一遍,非得折磨到大家没脾气才行。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你二哥给我看过余凤林的画像,她与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锦棠指了指自己的面颊,道:“最奇的是,我以为我这小酒窝儿举世无双,不呈想她居然也有。”
  陈淮安猛的一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锦棠。
  “一模一样?还是也就某个地方像些?”陈淮安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激动,嗓音都是哑的。
  锦棠抱着他的头,再三肯定的说道:“至少从画像上瞧,是一模一样。”
  陈澈此时就在龙泉寺,山头山脚的,俩人离着不过一个半里路程的距离。
  陈淮安混身的肌肉于一瞬间虬结,两拳一硬,他这是要窜起来的架势。
  锦棠一把将陈淮安抱住,叫道:“你可不能冲动,也不能乱吼乱叫,要是吼出去叫谁听着,这算什么事儿?
  好好的亲爹,难道你是想冲上去打架不成?”
  砰的一声巨响,是陈淮安一拳头砸在炕床上。
  客栈的炕床么,式样精美,但并不结实,样子货而已,这一拳头下去,整个炕床连着窗子全都在抖。吓的窗外几只叽叽喳喳的喜雀都于一瞬间,扑拉拉的飞起来,躲到院后的林子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淮安不会冲动的,不会冲动的。
  嗯,明天父子相见,淮安乖宝宝会顺利拿到他想要的差事哒。
 
 
第181章 江湖习气
  余凤林,算得上一个传说了。
  陈淮安与罗锦棠一般,上辈子只闻其名,从不曾具体的想象过那个女子。
  此时听锦棠如此说来,有种恍然顿悟之感,细细思索,才觉背后瞬时一股寒气。
  上辈子,因为陈澈没有查到陆宝娟与余凤林之死的牵扯,待她一直都还不错,虽然相敬如冰,但偶尔陈淮安在朝办上一件难得的大事,他就会回到陆宝娟的院子里宿上一宿。
  也恰是因为这个,陈淮安才莫名的可怜陆宝娟,可怜而又可恨,恨她没有自知之明,不懂得自爱。
  可就算不自爱的母亲,到底父亲给的那点自尊重,全来自于他。
  所以陈淮安格外的拼命,卖力,想要得到父亲的赏识。因为只有这样,陆宝娟在陈澈面前才能活的像个人一样。
  陈澈待他,不似待陈淮誉般亲昵无间,也不似待陈淮阳一般努力栽培,但在朝政上,无论任何事情,向来都是一力支持的。
  他就是个不算严厉,但愿意倾心倾力,给他以栽培的,普普通通的老父亲而已。
  他俩交恶,其实也是在陈濯缨和黄爱莲出世的那一回。
  不过五年前在白云楼醉了一回酒,五年后就好端端而冒出个儿子来,偏偏又跟他生的那么相,一样的疏眉大眼,一样的鬓额,用陆宝娟的话说,便两只糙乎乎的小手,从指骨到手掌,都与他的生的一模一样。
  陈淮安一头雾水,瞒着锦棠一直在见孩子,一开始只是想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到后来越来越爱,给他取名字,教他读书识字。孩子心思纯透,一点就通,陈淮安于是越发的放不下这孩子。
  谁知最后叫锦棠当街撞见。
  那一回可是真够乱的。
  他忙着要给锦棠解释孩子的事情,又想知道陈澈为何会把锦棠拘在龙泉寺整整拘了三日。事分轻重缓急,最重要的当然是给锦棠解释孩子的事情,谁知她就跟只发了狂的母猫一样,抓着他的脑袋,扯着他的耳朵,从木塔巷打到外面的菜市上,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偏偏还就那一日皇帝微服,将他头破血流,跪在烂菜叶子里给罗锦棠下跪磕头求饶叫奶奶的丑态全看在眼中。
  此时回首那日的盛况,陈淮安仍还心有余悸。
  然后,无处可去,他于是捂着一只烂耳朵入宫,回到阁房,自己找了根针,准备把它缝起来。
  就是在阁房之中,陈澈提着根镇尺,迎面就给了他一镇尺。紧接着,劈哩啪啦,仿似砸雨点一般便开始在陈淮安头上狂抽乱砸。
  陈淮安比他还生气了,手撕上陈澈的官袍,一把将他搡倒在地,转身便走。
  听锦棠说起她肖似余凤林,就能解释的通了。
  陈澈一生,视陆宝娟为其之污点,拿他也当成自己人生中的污点,但与他待陈濯缨的心思是一样的,寄予厚望,并且也由心的,不希望儿子犯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他非但走了老父亲的老路,还背叛了相貌与余凤林肖似的罗锦棠,也就难怪,陈澈会恨他至死了。
  以已来渡,徜若上辈子的陈濯缨长大了,弃发妻而不雇,养外室,生孩子,他必定也会气个半死的。
  但是,那种被暗种窥视,窥探的愤怒和耻辱,叫陈淮安恨不能跳起来,直接冲上山,一刀就结果了陈澈。
  “咱们已经昏昏绰绰过了一生了,你可不能这样。”锦棠攥着陈淮安的手,疾声道:“他连个妾都未纳过的人,上辈子也不曾跟我多说过一句话,便真有什么,你也得查清楚了再说。”
  查什么。
  查陈澈为何在阁房里等着,辟头盖脸就想打死他?
  查陈澈在此之后,不闻不问,就任他去死?
  是因为他背叛了生的像余凤林一样的罗锦棠,陈澈才绝意牺牲掉他,任他去死都不闻不问的。
  “睡吧,我陪你睡一觉。”陈淮安柔声说道。
  说着,他自己真的就闭上了眼睛,偎在锦棠的大腿上,像是真的睡着了。
  锦棠昨夜整整一夜未睡,瞧着陈淮安像是睡着了,脑袋一歪,倒是踏踏实实的,就睡过去了。
  陈淮安只等锦棠睡着,轻轻的翻坐起来,找了只墨绿色,面绣梅兰竹的小引枕过来,轻轻放在窗边,待她一丢一丢的睡着了,遂尽量缓的将她放平在床上。
  外面风吹着荷叶刷刷作响,燕子鸣啾啾的。
  陈淮安于地上直挺挺的立了许久,于是将茜云纱的纱窗罩了下来,遮住了总往进来扑的风。再于床前站了片刻,又往锦棠心窝处搭了件自己的外裳。
  想来想去,仍觉得不妥。
  于是,又唤了这桃源客栈中,负责这间客房洒扫的余娘子进来,叫她在外面替自己守着午睡的锦棠。
  余娘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也不知夫家何处,总之,在这桃源客栈中作帮工,混碗饭吃。闲来,便上山到龙泉寺帮忙作厨。
  她进了院子,便顺手扯了几朵莲蓬下来剥着莲子儿,在窗外守着。
  等锦棠醒来时,便见纱窗上别出心裁的,一片又一片,摆了几片荷叶,恰遮住了一半的窗子。
  她只当是余娘子遮的,笑问这余娘子:“好端端儿的,大娘为何要往窗上挡几片叶子?”
  余娘子从池塘里摘了莲子下来正在剥,递了锦棠几枚嫩莲子过来,笑道:“并不是大娘我摆的,而是您家相公摆的呢。
  初时,我也不懂他为甚要摆几片荷叶,后来想想就明白了。一则,他怕风吹着了您,二则,又怕关上窗子要闷着了您,荷叶遮去一半,日头晒不到,风也吹不着,您又还得凉快,他也算个难得的细心人了。”
  *
  致诚法师年青时,是曾东渡琉球,在琉球弘扬并学习过佛法,然后又经过千难万阻,才能重返大明的高僧大德。
  陈淮安上辈子不信天,不信命,亦不信鬼神,至于大和尚们,但凡路过,能得他叫一声老秃驴已是客气,更多的时候,称呼他们为淫驴,比秃驴更甚。
  得重活一回,他信天信地信鬼神,对于秃驴,哦不,法师们,自然亦是崇敬非常。
  在整个龙泉寺的主院之内,大雄宝殿的左右两侧,分建了两所禅院。
  一处,是给致诚法师清修用的。而另一处,则是用以招待贵客的,如今就住着首辅陈澈。
  除此之外,僧人居于两侧寺墙之下,客堂建在寺院之外,寺庙之中,再无待客之处。
  禅院门外摆着六尊用岩石雕成的小沙弥,或砍柴或挑水,或用毛巾揩汗,无一不是憨态可掬。
  陈淮安没有直接闯进禅院,是因为听说致诚大师恰在,正在禅院中亲自颂经,他于是只能在外,静静的等着。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陈淮安便有些烦躁了。
  终于,外面的小沙弥报说,他可以进去了。
  陈淮安本就体莽,再兼身形高大,又瘦的厉害,只要不笑,一身修罗似的杀气腾腾。
  偏那小沙弥是个嘴甜的,合什双掌赞道:“施主家里,近来怕是有喜事吧。”
  陈淮安眉锋轻拧,问道:“法师为何有此一说?”
  禅园正中,恰是一池莲花,青衣的小沙弥止步,合什双掌道:“阿弥陀佛,首辅大人盼莲花开整整盼了好几日,总在念叨莲花不开,施主进院子,一步一莲华,您瞧,哪不是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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