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淮安心中恍然一念,方才进了那桃源客栈,似乎他进门的时候,恰见睡莲拂风,朵朵初绽。
他隐隐记得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有一回曾对丫头双儿说,自己夜梦莲华处处,怕是要生个女儿。
恰他方才午睡,也梦见莲华开了一路。
难道说,锦棠这一番是准准的怀上了,而且还是上辈子那个女儿?
也不过一念,已到门前。
此时经还未颂完,陈澈却是在窗前站着,见陈淮安进来,垂了垂眼眸,直接问道:“你来作甚?”
你瞧他一件老头子们惯穿的无领襕衫,胡须落落,肩背挺挺,两道眸光睿智而又坚毅,仿佛天地间的金刚不坏似的。
可他作的那些事情。
陈淮安到底大肚能容,容完葛青章又容林钦,到如今脏腑之中能撑船,也是以大局为重,就不想这些私下里的苟且。
他直接开门见山说道:“五夷来朝,一直以来就是由我在运作,那是我的差事,为甚大人要将它指给次辅赵松之去做?”
陈澈手抚上窗棱,冷冷一笑,道:“就凭你?你可知道如今国情是个什么样子,你就冒冒然的请五个属国的王子们带着大批的侍卫,随从来京城,你可知道仅仅是招待他们要花去多少银子?
这事情要黜,本辅自有别的想法,陈主事请回吧。”
这么说,五夷来朝,陈淮安和葛青章运作了整整一年,陈澈非但要放给别人,其实还是想把这件事给彻底的压下去。
陈淮安一只古铜色的大掌拍在窗子上,与陈澈清秀白皙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反比。
他咬牙切齿,低声说道:“陈明洞,咱们这种关系了,彼此也都是老狐狸,您甭玩儿老子,老子也不玩儿您,五夷来朝的事情,老子非干不可。给个面子,可否?”
陈澈有俩儿子,老大永远装怂,礼仪周全的不能再周全。老二爱他,向来也是以父亲为尊的。这第三个儿子,是个孽障,他自己不修私行而生出来的孽障。
却没想到,头一日私下见面,这孽障非但一声父亲不肯叫不说,还自称老子,还要他给面子。
满嘴江湖习气,一身吊儿郎当。
陈澈气的面色发青,仰头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到底首辅的气势不能输。
而此时,恰又到了致诚法师颂罢《法华经》,叩拜佛祖的时候了。
陈澈一生并不信鬼神,似乎对于佛法也没有特别的意味。但是为了能够超度妻子,他跟在致诚法师身后,行三步,一叩首,围绕着佛菩萨的塑像而虔诚的磕着头。
陈淮安于是又不得不等。
他怕锦棠醒来找不到自己要着急,以为他是上山去打老子了,毕竟俩人一同出来,他是趁着她午睡才上的山。
总算陈澈磕完头了,等再度到窗前,依旧是断言:“本辅已经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陈主事,回去好好作你的差事,要真觉得自己才能无处施展,就好好想想陈淮阳,他也是本辅的儿子,还是嫡长,你要不要同他一样?”
“他是你亲儿子,老子不是,甭跟老子来这套。”陈淮安断然道。
便陈淮誉在陈澈面前放肆些,至少懂得看他的眼色,只要他眉毛一横,立马就会止声,认错。
到底不曾吃自家的饭,也不过一点血缘关系,陈澈心中念了千遍万遍的佛祖,才能不在佛前给这逆子一巴掌。
他压抑着腔中怒意,冷冷问道:“陈至美,如此猖狂,你可是想要回家丁忧?”
要陈淮安回家丁忧,那就得是陆宝娟死了的情况下。
陈淮安无法解释,但五夷来朝的钦差,他又非当不可。
父子俩的嘴仗,终是他败了。因为他明明确确的知道,陈澈对于陆宝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于别人,他或者还讲为人的道义,但因为陆宝娟的不自尊,不自爱,在他眼里,陆宝娟连个人都算不上。
陆宝娟要真死了,他至少三年,什么也干不了。
默了半晌,他指着陈澈的鼻子,一字一顿道:“你等着,明儿我要不能让你改主意,我管你叫爹。”
作者有话要说: 陈澈:气到变形,气到爆炸。
第182章 你信命吗
锦棠醒来之后,愣了半天。
饶是余娘子一再解释,说你家相公只是出门走走,保证自己两只手绑在身后,嘴巴缝起来,不打架,不吵架,锦棠还是吓了个半死。
她怕陈淮安上山,不管不顾就要把陈澈给揍上一顿。
直到余娘子说:“他都说了,你要不相信,就叫我先在这儿替他跪着搓板儿,等他回来,再亲自向你赔罪,好不好?”
这一句倒是说笑了锦棠,她道:“罢了,大娘您下去吧,我自己歇着就好。”
每天不是酒坊就是木塔巷那点小窄院子,自幼在渭河畔,天宽地广的地方长大的孩子,其实很憋闷的,要不为赚钱,要不为能把锦堂香酒销出去,锦棠压根不想呆在闷笼子似的京城里。
难得休息一日,这凤凰岭又是个风景极其优美的地方。
上辈子她心心念念,总想来走一走的,就因为陈淮安总是忙忙忙,不能成行。
这不,好容易来了,是得好好儿的休息休息。
自后门推开院子而出,就在山脚下,是一条潺潺而流的小溪水,溪边生着芦苇,溪里的鹅卵石都叫溪水给冲刷的圆圆儿的。在河畔,锦棠捡了几枚模样漂亮的鹅卵石,心中一念,要是芷堂和宣堂两个能来,闲时带到这溪畔来,俩个小弟弟必定会很开心的。
转眼离家已三年,俩弟弟如今也有三四岁了。
要是他们也能来京城,要是娘和念堂也能来京城,该有多好。
“小皇子生了病,不思饮食,连着三五日了,急坏了一群老太医们。”有人缓缓说着,从缘石而搭的木质楼梯上拾步而下,走到溪边是才停。
锦棠抬起头来,见是林钦,只得应道:“如此热天,小皇子怕是中暑了。大人该给太医们给些建议,就说虽然孩子的肠胃弱不能吃凉食,但小男孩的体内是有三昧真火的,给他吃点冰凉的,他的胃口就开了。”
林钦顿了片刻,再下一级:“他想吃你作的凉糕,所以不肯吃宫里的东西。罗东家难道不知道?”
如此,就只离着一级木阶了。
而且,林钦说话的声音也颇有些不对。
他再缓缓屈膝,蹲着,与锦棠之前便只隔着一条小溪了。
溪水潺潺,他道:“前儿为何不来?难道罗东家不觉得,小皇子得病,非是因为中了暑,而是因为未见到罗东家,得了相思病?”
这话就有几分轻浮了。
一个孩子,缘何会为了她而得相思病。
锦棠抬头,恰就对上林钦的目光。
他穿着件褚面的圆领纻丝袍子,面庞白净,阳光下可以看得清楚眼角的纹尾。
原本很轻浮的话,叫他说出来,倒是很恳切,恳切到锦棠都不好说自己受到了冒犯。
她从地河里摸出来的小鹅卵石,全都摆在林钦脚边的木梯上。
林钦蹲下,锦棠倒是站起来了。
她将几枚鹅卵石全收了起来,道:“舅舅可要进客栈中去坐坐?”
林钦听她叫了声舅舅,眉头簇了簇,随即道:“不必了。”接着,他又道:“终归是一段缘份,小皇子是真正拿罗东家当成娘亲,罗东家如今冒冒然的就不见他了,怕是不好吧。”
要说跟朱玄林的一段关系,一开始是起自于那孩子无人照顾,而且因为他上辈子变成了个傻子,最后是黄玉洛的儿子做了太子,成为继位之君,她想改变小皇子的成长轨迹,才做的。
但这种交往,一直以来都是瞒着陈淮安的。
上辈子两个丈夫,她已决意不论前途如何,都要跟陈淮安弥补上辈子的伤痕,走完一生,就决计不会再跟林钦有任何牵扯。
而林钦这一年来,虽说与她有过往来,但也一直是君子之风,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她才放心的,借着他与小皇子有了些往来。
但今天不同。
显然,今天他是故意跟到这小径上,与她来个偶遇的。
想到这里,本欲拨腿就走的,锦棠又停下来,折身回来对林钦说道:“舅舅,您信命吗?”
林钦要不信是命运的钦点,叫他半生蹉跎,兜兜转转一直无法成亲,也就不会遇到罗锦棠了。
他站了起来,手扶着腰带,午后的风凉凉,拂过他紧窄的腰际,吹着身后的芦苇,他道:“我信。”
听语气,显然因为她唤他作舅舅,他心中十分的不满,但总还是强抑着那股不满和不适。
锦棠于是柔声说道:“我和淮安,恰就是命运撮合的夫妻,打不离,吵不散。至于小皇子,他的命运也是天定的,我想,宫中那么多人,皇上有十二位妃子,个个儿疼他,我所作的,于他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益处。
所以,舅舅,往后我怕是不会再去见小皇子了,烦请您转告一声。”
林钦愣在石梯上,半晌,忽而道:“罗小东家,本使信命,但也信一点,小皇子的性命和安全,一直由你主宰。
咱们且不论此事了。过两天,吴七会给你送一只冰鉴过去,那是给小皇子装食物的,如今天热,记得好好保存。”
锦棠道:“舅舅,您这话,我怎么听着话里有话似的?”
林钦忽而拾级,快步走了下来,走到锦棠对面时粗喘了几息,哑声道:“本使与陆家毫无关系,便姓氏也不同,本使姓上官,就是你于梦里唤过的那个上官。
罗锦棠,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记得一点,小皇子的命运就掌握在你手里。”
他依旧在笑,尾纹淡淡,清瘦而又俊俦,但这番话说的格外阴寒。
还不等锦棠再反驳,他已拾级而上,走了。
*
过了不一会儿,陈淮安就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还新刮过胡须,回来已是一寸青的茬子,不比刚从河北回来的时候,下巴上像挂了只刺猬,但是一看那层胡茬子,锦棠就知道他已经跟人生过一回气了。
她因为见过一回林钦,又不知道陈淮安来的时候有没有撞见林钦,份外的不安。
晚饭就是余娘子熬的莲子粥,配着素点心。
鲜莲子的清香格外适口,点心也极好吃。
陈淮安洗了把脸,一脸的阴沉,俩人就对坐在廊庑下吃粥。
锦棠只当他是半路遇上林钦了,心里还在琢磨,怎么才能不惹恼陈淮安,还把她给小皇子送了一年饭的事儿告诉他呢?
另还有一点。
她上辈子虽说是和林钦成亲了,但白担了个虚名儿,跟林钦之间,可是真真正正,没有过任何一丁点儿的肌肤之亲。
昨夜俩人事儿作到半夜的时候,陈淮安还在耳边问过她,他是不是比林钦更强,活儿更好,逼着逼着,将她撞到快断气儿了,就非得要逼她说出一句来。
这人口无遮拦,要在平时,锦棠能抽死他。
但是在那种时候,锦棠自己也神智不清,似乎还曾说过他确实比林钦强的话儿。
这可真是,锦棠早晨起来就一直在悔,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提心吊胆的吃着,想要解释,看陈淮安阴沉着脸随时想要打人的样子,又怕俩人言语间就要吵起来,舔了枚莲子,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要开口,便听陈淮安忽而说道:“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今儿上山,我瞧见陈澈在给余凤林作法事,瞧他那样子也是虔诚的,虔诚到他二爷我都不好意思骂他。
但说实话,人死如灯灭,等她死了给她颂多少经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活着。
至少二爷我死的时候,我的女人还活着,就这一点,我就足以傲视他陈澈。”
锦棠不明究里,半勺子粥还在半空里搁着,柔声道:“为何忽而说起这个来?”
陈淮安依旧因为陈澈放冷自己而愤愤不平,默了良久,忽而又凑了过来:“赶紧吃,你没瞧太阳都落山了?”
说着,他几口吞完了粥,还哑声道:“你不是喜欢我的胡子,我特地没刮,今晚好好伺候伺候你。”
锦棠心说,我哪里有?
但不可抑制的,她还是夹了夹双腿。但那胡茬从软肉上刺过,确实是极爽利的。
陈淮安早就盯着,瞧锦棠脸上飞过一抹红晕,伸手在她鼻尖上点了点,道:“你等着,我去溪边洗个澡。”
这晴天白日的,他跟头黑熊似的钻溪里,也不怕吓到人?
锦棠刚想喊,陈淮安已经转身,出门了。
……
如此热的天儿,荷风,凉席,等余娘子进来收盘子的时候,正房临窗那张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床咯吱咯吱,不停的响着。
她低声道:“便再年青男女没节制,也注意着些,不要把人家的炕给弄塌了才好。”
说着,她还站着听了许久。
好吧,屋子里那男人,进来的时候余娘子就觉得他是个野人。她这般大的声音,他非但不停,那咯吱咯吱的声儿反倒是更猛了。
余娘子撇着嘴摇着头,啧啧叹着,连桌子端起,这才出去了。
*
山上。
敏敏王妃拉着林钦,一起到禅院中,正在给陆宝娟说情。
堂堂首辅大人,将母亲,妻子和大儿子全都圈禁起来,这种事情怎么都不可能压得住的。
而徜若老太太或者陆宝娟死了,他和陈淮安至少有一个要回家守孝,要说,这人就是死不会变通。
敏敏王妃是连皇上都要唤一句太妃的,笑眯眯的跟陈澈说了许久,让把陆宝娟放出来,再则,她保证陆宝娟是真的没有想过要伤害锦棠,自家儿媳妇,疼都疼不来,她又怎么可能去伤害她?
陈澈另换了一件襕衫,稳稳的坐在禅床上,手中摇着把蒲扇,听敏敏王妃笑眯眯的说了半晌,唤来自己的侍卫陈同,直接当着敏敏王妃的面说道:“去,回府,当着老太太和陆氏的面传本辅的话,就说她们要是再敢托人求情,我就立刻让陈淮安回家丁忧。
要老太太还有不满,告诉她,本辅也立刻辞官,回家丁忧。”
这意思是,他要杀妻杀母了这是?
为了一个余凤林,至于这样吗?
三年时间,于一个正值盛年的男子来说,得有多重要?
敏敏王妃性子天真,心思细腻,也是旭亲王自来一直疼着惯着爱着宠着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