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堂香事——浣若君
时间:2018-09-04 09:05:33

  “那咱们走吧。但在走之前,我要写封信,留给陈淮安。”
  事实上,只要此刻锦棠愿意单独一人跟袁俏走,她就成功了。她也只是奉太后黄玉洛的旨令行事而已。但为了不起变故,她还是多了一句嘴:“嫂子,您要写了信,陈濯缨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她去了,陈濯缨才有保命的可能,她不去,不说别的,陈濯缨那条命就得丢。
  锦棠忽而转身,两只杏眼不知何时怒睁的像两只猫眼一样圆,里面满布着红丝。她咬牙切齿道:“我偏要写,你要不让我写我就不去,任凭你们杀了陈濯缨,与我何干?”
  袁俏叫她吓的结舌,径自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站住。
  锦棠润笔,写信,一气呵成,写罢了之后将信交给如意,对袁俏说道:“罢了,咱们走吧。”
  齐如意本就是个脑子呆的,还只当这袁俏是个好姑娘呢,瞧着锦棠下了楼梯,与骡驹和齐高高两个也不说话,径自就出了门,还站在那儿说:“二奶奶,可记得早点回来啊。”
  锦棠头也不回的,就跟着袁俏走了。
  *
  原本,陈淮安至少三天无法回家。
  因为五夷的王子、使臣们眼看来朝,而京城的驿馆又因为荒废多年,简直无法住人。
  堂堂钦差,竟然沦落到一手宣纸一手浆糊,在驿馆里刷墙扫顶房梁的地步,简直惨无人道。
  不过,今天他却提前回了家。
  无它。他一直叫王金丹帮他盯着袁晋兄妹,而王金丹如今是皇城外一重,负责卫戌的羽林卫,方才他遣人飞马来驰报信,说他的宝贝儿子陈濯缨不见了。
  陈淮安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没想到千算万算,竟还遗漏了个呱呱儿。
  这要叫锦棠知道,不得气死了自己?
  他总觉得她最近怕是怀上了,只不过日子还浅,所以瞧不出来。
  此时要叫锦棠知道世上有个呱呱,要万一怀上,只怕孩子又得丢。
  而袁晋,趁的恰是这个机会。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借着呱呱,他开始出击了。
  飞奔进院,骡驹和齐高高两个在爬山虎的藤架下面趁凉捉虱子,齐如意在给嘉雨洗褥子。
  陈淮安抬头看了眼楼上,空的,一丝动静也无,他顿时头皮一麻:“高高,你家嫂子呢?”
  齐高高茫然抬头:“跟个叫袁俏的姑娘走了,二爷不知道?”
  陈淮安抽头就是一脚:“你俩个王八蛋,一头蠢驴,一个笨骡子,老子不打死你俩。”
  如今也不是打人的时候,他随即就上了楼。
  楼上,凉台上的几子上放着一封信,据齐如意说,是锦棠给他留的。
  陈淮安仿如一头拉了整整十年磨不曾停歇过的老驴,又仿佛从江南到塞北,整整驰了几千里不曾歇息过的老马,两腿打着滑,打着颤儿,几乎是扑腾到桌前,捡起信来:
  西楼明月照,月下箫声悦耳。
  我执笔时,脑中唯有濯缨二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得是有多么的不甘,才会把这名字给另一个孩子用。
  我曾恨不能千刀万刮了你,并你的陈濯缨。
  可到了此刻,我忽而明白过来,陈濯缨并不仅仅是个孩子,而是你上辈子找不到出路的生命之中,唯一的光亮与信念。
  他承载的,是清清白白,方方正正,立于天地之站如松般挺拨的那个陈淮安。
  我若不能将他护得周全,所负的,将是你心中的那个自己。
  徜或我亡,记得葬于竹山寺东南侧,那颗石中松之下,那是上辈子你到幽州之后,我选予你的墓地。
  妻锦棠留
 
 
第186章 石中松
  石中松者,生于岩石峭壁之间,虽没有寸土的养份可以滋养,但却顽强的生长,根部紧紧盘附在每一处石壁上,傲然挺立于石壁之间。
  竹山寺之上,东南侧,就有一株这样的石中松。
  在渭河县的时候,陈淮安曾带着锦棠于那石崖上赏过松。
  他曾说:生于沃土,便长成栋梁也是理之当然,但能于这岩石之间傲然长成,非是天地的造化,而是松柏自己的精神。我若死了,记得葬我于此,我要看着浩浩渭河,赏着天边云霞,等待着我与天地同寿的小糖糖,于此地长眠。
  陈淮安虽有两父两母,但没有一人是如正常父母一般的抚育,教养他。
  两生,他都仿如一株生在石间的松柏,全凭自身的力量才能顽强的生长,并长的挺立,于贫脊的石缝之间,终成栋梁之材。
  陈濯缨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是罗锦棠两生所有无法消泯的痛苦的起源。
  但同时,也是陈淮安上辈子憾于自己一踏糊涂的人生之后,最后的寄托与希望。
  当他最终放手一切,他希望承载着自己血脉的那个孩子,终能承载他的信念,如此,就仿佛那个曾经不屈,不甘,用尽一切方法想要改变世道的陈淮安,犹还活着。
  两辈子了,当罗锦棠终于愿意正视陈濯缨三个字的时候,当她明白那个孩子,不仅仅是狭隘的血脉流传的时候,两生加起来将近四十年的岁月,她是这世间,唯一懂他的那个人。
  她今天不去,甚至反手捉住袁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她若不去,所有人都不会有事,唯独呱呱,必死无疑。
  这是陈淮安自己为了省心,为了不吵架,为了能够俩夫妻永远欢欢喜喜,而遗下来的漏缺,却不料仅仅这么一丁点的漏缺,竟成就了黄玉洛的致命一击。
  同患难,却不曾共富贵,最后却又生死相随,她是一直在骂他,怨他,恨不能打死他,可每每他有任何的困难,挺身而出的也总是她。
  陈淮安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修得此生,修得罗锦棠这样的妻子。
  他揉着合上书信,贴上自己的胸口,缓缓的,一下又一下的搓着。
  他口中的驴和骡子,一个竖着耳朵,一个提着膀子,也冲上了楼,木呆呆的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忍着将这两头蠢驴爆打一顿的冲动,说道:“骡驹,你他妈给我找件鞑子的衣裳来穿上,然后到城门口去纵火。”
  骡驹怔怔问道:“然后呢?”
  陈淮安忽而怒吼:“火越大越好。老子要八百里烽烟,要十六处城门全部紧闭,要这座城池之中,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时候骡驹和齐高高两个才隐隐觉得自己怕是闯了大祸了。
  罗锦棠是谁?
  拜财神不一定有用,但骡驹和齐高高两个,曾经饭都混不饱的孩子,如今在京城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场面上的人物。
  这全有赖于他们的小东家罗锦棠啊。
  没有罗锦棠,没有锦堂香,他俩依旧是连饭都混不饱的穷光蛋。
  齐高高几乎都快要哭了:“二爷,哪我呢,我作甚?”
  陈淮安最气的就是齐高高,拧着他的耳朵,他指着楼下道:“你给我把家看好,把嘉雨看好,要有一点闪失,老子两脚踹死你。”
  “那您了?”齐高高问道。
  陈淮安站了半晌,深深吐了口气出来,道:“这是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扔了半句话,他转身便走了。
  *
  在跟袁俏出门之前,锦棠连陈濯缨究竟生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是陈淮安一直以来瞒着她养在外头的,而且与她相隔并不远,就隔着一条街。
  这大约就可以解释,有时候偶尔醒来,陈淮安不在床上,而是从外面匆匆回来的原因了。
  这王八蛋,瞒她就跟瞒个糊涂蛋似的。
  也亏得一家子多少人,全跟傻子似的,居然就叫陈淮安瞒了这么久。
  锦棠确实很好奇,好奇那个叫陈濯缨的孩子。会不会是生的很像上辈子的陈濯缨?
  又或者,是他于半路上捡来,不得不养着的?
  总之,锦棠也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怀疑那孩子是陈淮安自己的。
  她能笃定一点,那就是,陈淮安至少迄今为止,没有在男女之事上背叛过她。
  而且,照袁俏的描述,那孩子七八岁了,七八年前,陈淮安除了吃酒就只会耍拳,让他弄出个孩子来,那是不可能的。
  也是怪她,一说起陈濯缨就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陈淮安千刀万刮,分明他那么喜欢孩子,叫她给吓怕了,吓的不敢带回家来。
  摇摇晃晃的,马车就要进宫了。
  袁俏一直都是紧张兮兮的,到了宫门上,忽而捂起小腹,就哀声叫道:“三嫂,我腹痛,要不,您自己一个人入宫吧,我就不进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外面灯影照着,锦棠咬着牙齿笑了笑:“那你就走,你一走,我立马就跳下车,回家睡我的觉去。”
  袁俏柔声道:“三嫂,别呀。您不是也想见见那孩子么,我得告诉你,真真儿的,生的跟我三表哥一模一样儿的。”
  锦棠不语,只冷冷盯着袁俏。
  袁俏本想溜的,一瞧这样子是溜不掉了,于是只得让人再度启车,直接就入宫。
  等车再度走起,锦棠说道:“俏俏,从陈府出来这些年,你是以什么为谋生的?”
  袁俏笑嘻嘻道:“三嫂不记得啦,我在漕运码头开着一间胭脂水粉铺子的,那铺子赚的颇好,足够我们兄妹用的。”
  胭脂水粉铺子?
  锦棠再问:“可是叫珍玉缘。”
  袁俏笑道:“恰是呢。”
  珍玉缘,那间铺子,若锦棠记得不错,那里面挂羊头卖狗肉,上辈子被查抄出来,胭脂水粉是小头,诱着一群贵妇人们吃阿芙蓉膏才是大头。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那间胭脂铺子与黄爱莲有关。
  这么说,袁俏一早儿,就是叫黄爱莲给收卖了的。
  那她上辈子之所以死,应当也是黄爱莲,陆宝娟等人的手笔,小小年纪,贪图利益,于是在被人利用完之后,灭口了。
  这辈子,显然袁俏也依旧在被利用着。
  而因为陈淮誉过早的戳穿了陈淮阳,黄爱莲也死了,她才能侥幸不死。
  一个天真的,虽说有点口无遮拦,但年纪轻轻的小丫头,锦棠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只是因为她和陈淮安都因为五夷来朝之事而太忙了,忙到没有顾上这丫头。
  没想到她居然还就真叫这丫头给暗算了。
  马车依旧稳稳往里驶着,入了宫,一重又一重的宫阙,锦棠就完完全全的,迷路了。
  她过一会儿,就要把手从车帘中伸出去,手在外面随风张着。
  袁俏心有戒备,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嫂这是作什么?”
  锦棠笑道:“头一回入宫,天家这种地方,也不是咱们这些百姓能常来的,我伸手出去,试试这宫里的空气,可与咱们外面,普通老百姓家的相同否。”
  袁俏莫名有点怪异,当然也未多想,转眼,俩人就进了东三所了。
  一弯冷月挂在树梢,极高的宫墙,里面一排又一排,望不到边的排房在月光下无声的矗立着。
  只为一个孩子,太后和皇子当然是不会出面的。守在此的,是一位面貌冷硬,高高瘦瘦的姑姑,袁俏唤她陈姑。
  锦棠并不进东三院的院子,止在外头高声问道:“我家孩子呢?”
  陈姑冷冷道:“跑了。”
  “偌大一个宫城,孩子能跑到何处去?”锦棠反问。
  陈姑遥遥指着远处,道:“出了这东三所便是掖庭局,陈濯缨受了本姑姑几巴掌,想是面子上受不下来,往那一处跑了。既娘子是来领人的,往掖庭局找去。”
  锦棠当然不肯,她道:“废话。我家的孩子交到宫里来,是给皇子作伴读的,生有人死有尸,你们偌大一座皇宫多少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把孩子给我找来,否则我就站在这儿,哪都不去。”
  陈姑冷哼一声:“那本姑姑就陪着娘子去找,如何?”
  锦棠道:“不行,我就在此站着,哪都不去,你们把人给我找来。”
  陈姑站了半晌,道:“那你随我来,孩子就在这间院子里,咱们一起进去找,可否?”
  锦棠断然道:“不行,我就在院门外站着,我不进去。”
  陈姑给袁俏使个眼色,意思是让袁俏推人,她自己再往进来拉。但袁俏到底胆小,背着两只手,忽而一转身,还就跑了。
  这样,就只剩陈姑一人了。
  陈姑忽而面色一狞,伸手就来抓罗锦棠。
  锦棠直接跺着脚就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这宫里有人要杀人啦。”
  要论打架,她就跟只猫似的,陈淮安力气那样大的人都抓不住她,更何况这陈姑。
  锦棠忽而转身就跑了起来,越过东三所而往左拐,跑完了东三所的墙,声音愈发的大起来:“杀人啦,这宫里有人杀人啦。”
  陈姑得到黄玉洛的懿旨之后,本来布的人在掖庭局,是想在罗锦棠找孩子的时候把她推下井里淹死的。
  那样,就可以对外谎称,说罗锦棠心急孩子,不懂规矩,找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掉枯井里,失足溺死了。
  但谁知这罗锦棠死不上当?
  而且还转身就跑?
  “站住,是谁?”前面一射之地,就是小皇子朱玄林的住处,东五所。
  锦棠直接高声叫道:“殿下,皇子殿下。”
  就在陈姑追过来之前,朱玄林那大伴儿,德胜从东五所的门里哼哼唱唱的就出来了,停在门上,他于月光下定晴看了半晌,道:“罗小东家,居然是您?”
  锦棠上前,一把撕上德胜,直接吼道:“殿下呢,皇子殿下呢?”
  不一会儿,小皇子朱玄林嘴里唤着糖嬢嬢,也从门里出来了。而那陈姑,远远儿站着,月光下脸如金纸,仿似死人一般的站着。
  站了半晌,折身,溜了。
  却原来,小皇子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要来陪自己作伴读的孩子,名叫陈濯缨。毕竟能为皇子伴读的,皆是几代权贵,且忠心耿耿于皇上的,家世与门第,样样皆优的孩子。
  陈濯缨或者于第一回合入选,但入宫之后,他一直都没有能够见到皇子的机会。
  而朱玄林对于罗锦棠,因是吃东西建立起来的关系,真真儿比母子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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