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次日,从乡下来的小阁老夫人走错了西阁,与宁远侯在西阁里风骚一会的事情便轰传京城,于贵妇人们的嘴中口口相传。
不用说,也不过齐梅和陆宝娟捣的鬼罢了。
要说也是奇怪,锦棠立志永远不会再与林钦有任何交集的,却不期这一世的相见,比上辈子还要早着几年,而相遇的地方,居然又是茅房。
康维桢推不开门,遂伸了手进来,想把回门的门闩给抽开。锦棠一把抓上门闩,死不肯松,就从里面跟康维桢较起了劲儿。
但她到底是个女子,力气不够,眼看门就要给搡开了。
“确实有人在用西阁,还请两位回去吧。”锦棠也不知脑子里怎么想的,出口便是京城口音。
听到里头是个女子,还是京腔,康维桢立刻就松了手,望着站在他身边,一脸寒霜的林钦,道:“但不知姑娘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来此为何?”
要说是人,就得说出个姓甚名谁来,净土寺就在不远处,只要一打听,就能打听到她罗锦棠,真是够丢人的。
不能说是人,要不就说是仙吧,她小的时候,还有人故意充作土地公,骗她的酒吃呢。当时她还被骗的一愣一愣的。
想到这里,锦棠咬了咬牙,尽量压沉着嗓子,柔气丝丝的嗓音格外舒缓:“不瞒两位先生说,是何仙姑经游此处,下凡来,借您西阁一用。”
林钦忍不住先就是一笑:“秦州的仙姑居然也会用西阁?”
这谎撒的,康维桢都不忍心听下去。
“秦州是个极灵的地方,非但仙姑会用西阁,土地公还会吃酒呢,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锦棠咬着唇,在内扮着鬼脸。
外面俩人叫这一本正经的说法给弄懵了,面面相觑。
“仙人食露珠为生,便用西阁,也不过施些花露尔,不会脏了主家的西阁的,请二位暂且回去,稍过片刻再来?”
稍等片刻,她就带着张菊溜了。
外面俩人在犹豫,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给诈住了,康维桢道:“上官,不如咱们先回去?”
锦棠两拳一攥,笑的眉眼都挤到了一处,便听外面一声肃沉,又略带些调侃与鄙夷的声音:“既用西阁的是仙姑,你又是何人?”
这就对了,她肯定不是脱了裤子用西阁的哪个人嘛,否则怎么会在这儿搡门。
“小女乃是仙姑座下的童女,专侍她起居的。”锦棠说道。
林钦轻轻哦了一声,挥手示意康维桢走,同时也道:“既如此,那吾等就等仙姑用完了西阁再来?”
“上官大人慢走。”锦棠松了口气,下意识说道。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怕是大错特错了。
林钦在朝,一般人都称之为林钦,也以为他本姓就是林,但唯有亲近他的人,才知道他的本姓是上官,比如康维桢,就会叫他一声上官。
上官在京城并非大姓,而且,因为几十年前,有一位姓上官的后妃在后宫作乱,谋逆,差点弑帝,这个姓氏一直就背负着污点。
而林钦做为如今神武卫的指挥使,七年前在河西堡一战,曾屠杀羌人近万,羌人恨他恨的咬牙切齿,一直都有派暗卫行刺,所以林钦行动才会格外的谨慎。
会不会,门内这女子,与行刺他的羌人暗卫们有关?
林钦和康维桢齐齐变脸,林钦的手,也随之摁到了腰间的佩剑上。
俩人相互对使一个眼色,康维桢后退两步,林钦抽出佩剑,只等跃上女墙,就可以将门内的女子抓住。
但恰恰就在这时,解完溺的张菊提着裙子跑了出来,连连叹道:“这里的茅房可真真儿叫我大开眼界,只是嫂子,人家的恭桶瞧着可精贵了,我就这样用了,污秽还留着呢,这可如何是好?”
锦棠听着外头没什么声音,暗揣林钦的性子,只怕是要冲进来了,连声儿的嘘着,叫张菊不要发声。
张菊瞧着锦棠粉白的小脸儿上渗着些汗珠儿,怔愣愣道:“嫂子,你怎么啦?”
外面的林钦已然要突进来了。
锦棠深吸了口气,忽而一把拉开门,迎面便叫了一声:“康先生。”
比之上辈子她见时年青至少四五岁的林钦,锦棠一时之间竟没有认出来,他穿着玄色暗压黑色螭蚊的束袖窄腰长袍,腰围蹀躞带,缀着一方乌玉,褐面麂皮薄靴,腰中佩剑,还是他死之后,她唯一从侯府中带出来的那柄青龙剑。
他今年至少也有三十二了,但远不及她上辈子所见时那般的成熟,跟年岁相差不大的康维桢站在一处,比他更高,更精健,也更年青。
他肤色微褐,眉尾似刀,一张仿如雕刻成的脸,眼角眉梢的冷意,转过身来,目光冷冷从锦棠身上扫过,居然问了一句:“哪位是何仙姑?”
锦棠笑的格外尴尬,但不着痕迹的,就把张菊护到了身后,笑道:“不过是句顽笑话而已,冒然借用您的西阁,大人恕罪则个。”
康维桢也是立刻解释道:“这是我们县里的两位娘子,怕是来借用西阁的,既她们用过了,等仆人们洒扫过后,你再用吧。”
说着,康维桢递个眼色,便是让锦棠和张菊快走的意思。
林钦的手依旧摁在剑柄上,放过了锦棠,却是盯着张菊在看。
张菊祖上是羌人,她的相貌也是羌人相貌,眼窝子深,鼻头圆,头发还带着几分的卷曲。照这意思,他的疑心显然未消。
“你怎知我姓上官?”他盯着张菊,话却是问锦棠的。
锦棠指着康维桢道:“因为康先生称您为上官,民妇也不过随他的口而已。”
康维桢再劝林钦:“委实不过我们县城里俩个小娘子尔,大约也是误撞,放过她们吧。”
两个县城里的小娘子而已,俱是素布面的棉袄儿,一个身材纤细高挑,肤质白嫩,约莫也不过十五六岁。
另一个矮矮胖胖,若说仙姑,显然是称他为上官的这一个更像一点。
但是,她们究竟会不会与羌人暗卫有牵连?
林钦冷目瞧着,这身姿婉约,高挑的小娘子从他身畔经过时,未归拢的流海自他鼻息间略过,淡淡一股子醇熟的酱酒香气。识酒的人,于酒,总会格外的敏感。
这女子身上的弥醇酒香,恰就是他极为推崇的哪一种。
“嫂子,我是何仙姑,你的土地公公,怕不也是个西贝货?”张菊犹还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拽着锦棠的袖子开起了玩笑。
锦棠连忙的扯着她:“快快儿的走吧,咱可不能再说啦。”
再回头,林钦犹站在西阁门前,一手提剑,单负一手,山风吹过袍袂,斜飞而起的英挺剑眉,双眸似漆,身材高大却不粗矿,清傲孤冷的立在苍山枯岭之间,孑然独立却傲于天地的英挺之姿。
锦棠见他仍旧盯着自己,遥遥施了个万福。转身便走。
给土地公公送过酒的小姑娘,家里确实藏着犹如琼浆玉液般的美酒,每每到秦州,林钦都会专门遣人,到罗家酒肆去买两坛酒,但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吃到过,当初哪小姑娘赠予他的,哪样一坛酱香浓郁的酒,他闭了闭眼,恍然大悟,当年他假做土地公时哄过的,哪个提着瓦坛送他酒的小姑娘,长大了。
回过头来,林钦对康维桢说道: “皇上认为三年前给河西堡的震摄犹在,所以只需要稍加整顿兵务即可,左不过三个月,我也就该回京城了。
你真的就不想再回京城,再出山,皇上可是几番提及,要请你还朝的。”
康维桢道:“罢了,我已然归身山野,做个教书先生就很好,徜若皇上问及,你就说,康维桢虽说远在秦州,却是替他教书育人,培育可佐江山之才,于大明国事,无一刻耽搁。”
此时法事眼看开始,俩人说着,也就往净土寺去了。
第53章 颂经祈福
回到净土寺,正式的超渡法会已经开始了。
康老夫人亲自拈香,跪在佛菩萨脚下为康老先生亲自颂经祈福,超度。
一场经事已罢,锦棠便扶起了康老夫人。
康老夫人正在思念自己丧了的亡夫,见是锦棠,握了握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居然也跪得住?”
颂经这种枯燥的事情,一般年青的女子们当然不喜欢,所以陪着来颂经的,基本上都悄悄溜出去吃茶喝点心,唯有锦棠一直陪在康老夫人身侧,一步也没有挪过窝儿。
“我娘说,颂经能使人的心静,打小儿,她就习惯带我来净土寺上香颂经的,习惯了。”
康老夫人,或者说康家一门对于葛牙妹的印象,在她嫁给罗根旺之后,见她涂脂又抹粉,整日打扮的妖妖艳艳,全都败到了极点。当然,也正是因此,康维桢才会狠下心来,离开渭河县到京城求学。
听说葛牙妹也喜欢颂经,康老夫人对于她娘俩的印象,不由又好了几分。
毕竟葛牙妹有丈夫,又念佛,将来就不会缠着康维桢了不是。
趁着此,锦棠道:“方才听夫人说,京里来的贵客也喜欢吃我家的酒,委实幸甚。但不知夫人可曾想过,若是京客喜欢吃,秦州城的客人们也喜欢呢?”
她在秦州城也开着一座晋江酒楼,若是锦堂香能销得进去,就不是三十坛子的事儿了。
康老夫人恰似记起什么来了一般,道:“恰是,若非你提及,我都给忘记了。锦堂香的口感是没得说,明儿再送三十坛子来,我命人送到秦州去,给酒楼里用。”
所以说,想卖酒还得多走动,不过陪着颂颂经,反手扶一把,就又是一笔三十两银子的生意。
锦棠自然大喜,立刻道:“我今儿回去灌酒,明儿就给您送过去。”
康老夫人听她答的这样干脆,又有一个心怀已久的问题。
她道:“你家也不过一间小酒肆而已,虽说槽子够大,池子也是上百年的,但也不过靠一口小井酿酒,头一回维桢要了三百坛,而后我又要了三十坛,你哪一间小酒坊,若是灌不出酒来,可以不接活儿,但是绝不能行搀水造假之事。”
锦棠遥指着趵突泉笑道:“我与老夫人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方才去过一回趵突泉,尝其水的味道,与我家水井中的无二,往后酿酒,徜若井水不够,我会从趵突泉来取水的。”
“趵突泉的水当然好,只是,你就没想过,重扩酒肆,做成一家大酒坊,若是哪样,取趵突泉的水,未免太远了一点,我倒有个主意……”
这是想跟锦棠谈更大的合作了。
锦棠听着,正连连点头,便见迎面走来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肤色黝黑,满面胡茬,大冬天的,穿着件破成了絮子的烂毡袄儿,腰间系裤子的绳头上还叫火烧去一截,寒风中抖抖索索走了过来,舔着唇轻轻儿叫了声棠。
锦棠仔细辩了许久才认出来,这居然是从去年就离开家,说是走了口外的,她的大伯罗根发。
要说起这个大伯来,锦棠就是满肚子的气。
上辈子酒肆是他给作弄没的,分明罗根旺是给他家拆椽梁才跌断的腰,一分药钱没付过不说,酒肆里的活儿没有帮着干过一罢,出了事就跑,到如今大房从老太太到大伯娘,一家子都是葛牙妹养着。
而上辈子葛牙妹死后,骂葛牙妹骂的最欢的也是他。
“棠,听说孙福宁那厮在竹山寺轻薄了你,他家娘子今儿也在此,大伯今儿就是来替你报仇血恨的,他家娘子在何处,大伯此刻就一刀捅了她替你报仇。”
要说他不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吵嚷一声,锦棠在竹山寺遇险的事情,其实早已悄悄昧下了,但正是因为他一声吵,反而还被反了出来。
“谁说我家相公轻薄了她?若非葛牙妹整日化出一幅鬼面,而罗锦棠又在酒肆里当垆卖酒拿眼儿勾男人,男人又岂会去轻薄她们?满天下这么多妇人,怎就没见我家相公轻薄了别人?”
是孙福宁的妻子,秦州知府的女儿王金凤,唇红如朱,两片薄嘴皮子翻飞着,就从一众妇人群中走了出来,高声说道。
要是上辈子冲动易怒的锦棠,听人如此诋毁于她,诋毁葛牙妹,此时只怕转身就得上去,抓烂了王氏的脸。
不过她当然没有。
罗根发的出现本就很反常,而这王金凤,身为知府家的女儿,突然之间站出来,一唱一和的抖出自家男人的丑事,明面上是在为孙福宁而辩,锦棠怎么觉得,她更像是想抹臭她的声誉?
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罗根发突然两道眉毛一拧,从腰间抽了把杀猪刀出来,就冲着孙福宁家娘子,王氏冲了过去。
寺里除了和尚便是来颂经的妇人们,皆是没有见过刀兵的。
一见罗根发亮出一把杀猪刀来,一众妇人们同时开始尖叫,跑的跑躲的躲,你踩了我的裙角,我扯了你的衣带,撞翻了花盆,摔下了楼梯,总之,一团子的乱糟糟。
此时,唯有锦棠仍还镇定不乱,她转身就护在了康老夫人身前,高声问道:“大伯,你哪一日回来的?”
罗根发提着把刀,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着王金凤道:“我才回来,听人说哪孙福宁居然欺负了你,莫怕,今儿大伯就屠了他家妇人,给你报仇。”
王金凤冷哼一声:“自己身子正,又岂会惹来男子觊觎,你家罗锦棠自己身子不正,又岂能怪得了男人。”
这俩人一唱一和的,就吵吵起来了。
锦棠也瞧出来了,罗根发压根儿就没有想要杀人的意思,他只是拿着把刀瞎乍唬而已。
但她不能表现松懈来,她得结交康老夫人这个朋友,和康老夫人一起做生意,就必须把自己的勇气和骨气全都拿出来。
康老夫人做法事,康维桢自然也在。而避署宫徜若是林钦在秦州的行署的话,他的侍卫们立刻就会冲过来的。
果然,转眼之间,从大殿后面涌出两列着刀的侍卫来,重重逼近,向着罗根发逼了过来。
这时候罗根发拿着把杀猪刀,正在追逐哪王金凤了。
王金凤尖叫着,咒骂着,逃跑之中跑落了鞋子,又跑丢了袜子,光着脚在沙了地上四处跑着,忽而也不知扎到什么尖锐的东西,抱着脚就扑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罗根发的杀猪刀眼看就要逼上去了。
“大伯。”锦棠又道:“秀娟说她找了个在赌场里端茶递水的混混儿要成亲,这事儿你可知道?”
罗根发的闺女罗秀娟,比锦棠小着一岁,今年也有十五了,总爱给自个儿找一些三两不着的小伙子回来。而罗根发最气的,就是罗秀娟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