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妮娅缩成一团,安全带抽不出来,杰森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放在了拉妮娅的手上,试探性地拉了拉,想把蜷缩的小姑娘打开。
他没有遇到多大的阻力,拉妮娅乖乖地任由他摆布,只是依旧不说话,让杰森有种自己在像个小姑娘一样摆弄洋娃娃的诡异错觉,他把安全带丢到一边,瞅了仍然没有丝毫动静的拉妮娅一眼。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把自己关进了自己建立的高墙里,既看不见也听不见,灵魂却远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像是一朵渐渐枯萎的花。
他见过这样的画面。杰森想。
躺在浴缸里的女人,他的妈妈。这个生育了他的女人常年饱受药瘾折磨,在药瘾发作的时候,任凭他和她说什么,她也只会盯着天花板,不会给他任何反馈,思绪流水一样从那具躯壳里流出去,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皮囊。
和记忆里一样,他握住那只纤细的手,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女孩的额头。
咔嚓。
听不见的破碎声在空气里响起,轻柔的触碰打破了那层坚果壳,那双空茫的眼睛里被注入了一丝灵魂,女孩缓缓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他,眼底的光微弱而渺小,像是随时可能飞走。
“……我没事。”她说。
真的吗?拉妮娅漠然地想。
如果世界只有表层,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得多。在表层里,她毫发无损,解决了盘踞在虚无里的怪物,把全人类的灵魂带回了现实,拯救了世界,现在她面前就是她喜欢的人,她想要得到也最终得到的珍宝,车外就是她的庄园,距离回家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这里是电影,她现在应该吻他,夕阳在窗外落下,天空被涂抹成绚烂的颜色,他们的剪影投在屏幕中央,随着悠扬的旋律打上“The End”。
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拉妮娅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鸡蛋。均匀受力的蛋壳堪称坚不可摧,但如果只是针对一点,只要轻轻地一敲——
咔嚓。
记忆沿着这个念头追溯回片刻前的虚无,拉妮娅闭上了眼睛。
“我刚刚找到了海文。”她说。
起初她的声音还有些生涩,像是许久没有运作的机器,每个音节都被咬得格外清晰,棱角锋利,仿佛要用来刺穿某个人。但随着叙述,她的话语越来越流畅,更像是机械性的背诵,虚无之中的对话在狭窄的车内重现,也将那一刻的紧绷和冰冷带到了他们之间。
那是发生在遥远星系外的故事,横跨了数百亿年前的时光,那些交织的真相和沉默一起在座位之间膨胀,挤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给了我三个选择。”她说。
她本来可以用这句话作为结束语,这句话代表的未知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心肌梗塞。不过拉妮娅没有,她甚至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但我选了别的。”
她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眼前浮现的桌面上,视线游走,锁定了一个暗红色的图标。
【Laniakea】。
拉妮娅从来没有深究过为什么她能看到繁星之河,为什么那些光丝和现实里的光网那么相似,现在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她未能点亮的黑暗里遍布着代表规则的光丝,而她所使用的APP都是规则的外现,那些限制,无论是电量还是内存,都是受限于人类的身体,只有她与世界重连,操纵规则才变得轻而易举。
但这些对海文都没有用。他说得没有错,她只是逃亡的女王,就算曾经手握权柄,现在也毫无自保之力,除非她重新戴上沉重的王冠和镣铐。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怎么选?
和其他下载的APP相比,【Laniakea】是个她误打误撞创造出来的游戏,记忆混乱的拉妮娅也只把它当做一个简单的游戏,没有意识到它里面藏着多大的异常,后来甚至选择继续开放这个游戏,让万千玩家继续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里探索。
在她忙于追寻过去的时候,全世界数千万的玩家在【Laniakea】里探索、创造、战斗、生存,而在此期间拉妮娅并没有关注过太多,这一切都由她的潜意识完成,等她发现时,她才意识到这个游戏发生了多大的改变。
它不再是以阿斯加德为地图的虚拟游戏,而是在无数人的活动影响下不断完善,在虚无里构建出了一个空想的世界,就像她承诺过的那样,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一起构造了这个世界的未来。
或许是她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但是所有玩家一起完成了它。
既然海文想要一个世界,那她就给他一个世界。
“我把他拉进了【Laniakea】里,他不会再出来了。”拉妮娅低声说。
这样的结局配上阿提拉·海文听起来格外搞笑,如果没有中间的那段真相,杰森大概现在就笑出声了。
但他没有。拉妮娅也没有。
他们沉默地对视,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冰冷得像是流动的雾流。
“之后呢?”
片刻之后,杰森开口:“之后你想做什么?”
拉妮娅没有说话。
她停顿一瞬,避开了他灼灼的视线。
轻松简单的表象在这一刻彻底被撕裂,这个世界并不只有表层,只是表层总是更简单,而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要去直接触碰到了问题的核心。
拉妮娅也不想。
“我……没事。”她垂下眼睛,伸手去拉车门,“我先回去了。谢谢你,杰森。”
然而杰森比她动作更快。他按住拉妮娅伸向车门的手,拉妮娅来不及收回,刚抬起眼睛,视线就撞进了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瞳。
杰森俯下身,把拉妮娅完全压在座位上,拉妮娅在他的阴影下忍不住想躲,很快被逼得倒在了座椅里,她蹙了蹙眉,本能地想要瑟缩,却因为车座位置太过狭窄而无法动弹,只能抬起下巴,僵硬地说:“我要回去。”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杰森看起来还算冷静,他低头看着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拉妮娅抿紧了唇。
意料之中的反应。杰森想。
他咬紧牙,扯起嘴角,堪堪遏制了亟待爆发的暴怒,表情却显得狰狞:“或者说,你确定你会离开吧?”
放在任何人身上,他这个问题都显得莫名其妙。
在祭坛战场,为了拿起大种姓之刃,拉妮娅把自己重新暴露在了宇宙的视线之中,在那之后,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黑暗中窥伺她,试图让失控的AI重新回归系统,如果拉妮娅不离开,等待她的就只有消亡。
换成任何人,他们至少都会先猜想拉妮娅会选择的是离开,甚至换成拉妮娅之外的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离开。
——但唯独杰森不相信拉妮娅会这么选。
这个问题出口之前,他就猜得到拉妮娅的答案,但他还是想要听她亲口说一遍,看她到底敢不敢面对他说出那个答案。
面对他的注视,拉妮娅始终垂着眼睛。
她向杰森解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独居生物不会给自己制定必须要遵循的规则,但随着形成群落,他们会开始制定出规则,明确可以和不可以,于人类就是法律和道德底线,对你们来说是原则……一旦越线就会让自己跌落进深渊。”
“不管承不承认,规则都可以保护大部分人,是现有条件下能够得出的相对正确。”
她终于抬起眼睛,让杰森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眼睛里让他怒不可遏的平静,既不恐惧死亡,也没有对生的渴望。
那片破碎的平静看着他,说:“而对这个宇宙来说的正确就是拉妮娅·凯亚不存在。”
至始至终这只是一个骗局,波及全人类的灾难是表层,给出的选择是表层,流放敌人的结局的表层,阿提拉·海文有没有被打败根本不重要,他也不是死于话多的反派,那些话语就他递出最锋利的一刀,而那一刀拉妮娅承受得毫无保留。
从对话一开始,她就已经输掉了全部。
阿提拉·海文给出的根本不是选择,而是两种不同的毒药,而最让杰森愤怒的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拉妮娅选择一瓶毒药喝下,就像是在剧院的坐席上看着台上的朱丽叶决然地喝下毒药。
“所以你就愿意等死?”杰森反问,“对你来说正确就是你已经离职的公司制定的规章制度?没人像你这么爱岗敬业的,小红。”
拉妮娅想要重新低下头,但是杰森抢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和他对视。
“但如果我没有离开……”她思绪一片混乱,“如果我没有……”
如果她没有,如果没有她,海文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地球上,尼福尔海姆也不会毁灭,芬奇家族的墓地也不会被墓碑填满,他们刚才看到灾难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他们不是被他们的渴望杀死的,而是死于她的渴望。
她未出口的话语被一个吻堵在了唇舌间。
突如其来的吻让拉妮娅微微睁大眼睛,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如果没有你,这个星球会更糟,”杰森说,“让我告诉你你选择了什么,你选择的是不复存在,你要断开和你认识的所有人的联系,你建立过的感情会变成沉淀在每个人心里的结石,你要再一次抛弃所有人,为了你的自以为是,而这一次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次,因为这次所有人都亏欠你——听起来真是太棒了对不对?令人心动,我知道。”
她从唇上读到了他所说的每个字,每个字都轰轰烈烈砸向大地,砸碎了碎裂的坚果壳和鸡蛋碎片,把她的思绪拖拽进混乱的漩涡里。
“但是……”拉妮娅说。
她顿了顿,试图把剩下的词语咽下去,杰森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追问道:“但是什么?”
“但是你不害怕死亡?你也不渴望离开?”他冷笑,“你甚至不承认你的自我,就因为这是某团不算存在的东西认为的正确?”
拉妮娅摇头,一边向后躲,雾气笼罩了她的眼睛,眼尾泛起淡淡的绯红,脸色却越发苍白,仿佛全部的血色都汇聚到了嫣红的嘴唇上。
朦胧的雾气凝聚成了水光,在眼眶里打转,她发出了一声细弱的抽噎声:“但是……如果我不理解呢?”
人与人的信任都建立在同理心之上,可从麦克到伊蒂丝,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人身上发生的悲剧,她看了那么多书籍和电影,努力试图理解人类的情感,可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她并不能真正理解他人的悲伤和痛苦,她没办法带入,也没办法感同身受,这不是学习就能学会的,是她与生俱来的缺陷。
阿提拉·海文只用一句话证实了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都是无法融入人群的孤独者,是天生的残次品,是没有同理心的怪物。
小姑娘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问:“即使这样你也觉得可以不在乎吗?”
杰森第一次在那双眼睛里看到那么多的难过,层层叠叠,像是海潮,潮水淹没了海滩,也淹没了溺水者微弱的求救声。
“即使这样你也觉得我也有资格去渴望吗?”她问。
“即使这样你也想要选择救我吗?”
这不是留下和离开的选择,这是渴望与死亡的战争,而在这场决定了她的命运的战争里,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旁观者,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她像是从悬崖跌落的前一刹那抓住了安全绳,在空中摇摇欲坠,像是等待曙光那样,等待有人愿意救她,将她拉上悬崖。
许久之后,拉妮娅等到了杰森的回答。
“我不能选择你。”杰森说。
他看着拉妮娅的眼睛:“能做出选择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你才能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
杰森拉起拉妮娅的手,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哪怕你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愿望也永远是无罪的。你真的觉得自己不能去选择属于你的正确吗?”
拉妮娅:“可我……”
她准备了很多推拒,然而杰森轻飘飘地打断了她。
“你早就选择过了,”他的眼神既温柔又认真,“来吧,圣诞老人在这里呢,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拉妮娅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倏地从眼角簌簌滚落。
“我……”她的声音像是被噎住一样,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最终她放弃地放下手,带着哭腔的嗓音在空气里发颤。
“我想要你,我想要留下,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
数百亿年前,一道信号跨越了漫长的旅途,带着一个新生灵魂的渴望,奔赴遥不可及的远方,然而那不是拉妮娅的渴望,那不是她想要的自由,她知道她要为她的渴望放弃什么,但她还是想要选择留下。
它用一个女孩的身体重生,拉妮娅·凯亚在曙光里睁开了眼睛,她磕磕绊绊向着前方奔跑,她成长,学习,恋爱,她用短暂的时间做完了很多人一生才能做完的事,她本来已经可以就这样结束了,可她不满足,她开始像人类一样贪得无厌,她还想要更多的时间。
在旅程的终点,她终于找到了她的恐惧和渴望。
她知道这一刻这个世界仍然在等待,也会一直等待下去,尽其所能逼迫她去做“正确的事”,去毁灭自己的人格,重新成为无意识的系统。
但是哪怕没有资格,哪怕她知道那会非常艰难,她也——她也——
“——我想要活下去!”
她的声音大得像是想要告诉这个世界。
落日西沉,绚烂的晚霞在车窗上流淌,女孩紧紧抱住身上的年轻人,在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