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司芃莞尔一笑,是啊,最坏的日子都过去了。
  凌彦齐办完出院手续,想去找司芃,接到三舅妈吴碧红的电话,未说话便连声叹气,他问:“舅妈,怎么啦?”
  吴碧红让他看看卢聿菡是不是还在医院里守着凯文。她不敢来,怕一来就和女儿吵架;怕被老公知道,女儿又要挨耳光;更怕被卢家所有人知道,女儿对一个不着调的男人痴迷,死不悔改。
  凌彦齐转道,先去看凯文。轻轻推开病房门,看见病床前坐了一个穿病号服怀抱婴儿的女人。他想起急诊室外那个临盆的年轻孕妇,搁在门把手上的手松开,腿不再迈进去。她在,卢聿菡就不应该在。
  那聿菡在那儿?凌彦齐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两头望望,朝右边的安全出口走去。走近了,便听见啜泣声。门留了缝隙,他偏头一瞅,卢聿菡背对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揪着栏杆,脸埋在胳膊弯里。这“嗯嗯嘤嘤”的哭泣声,便是她胳膊弯里传出来。听着要断,续口气又接上了调,好似哭不到尽头。
  哎,凌彦齐听得心里难受,懂情的人自然听得出,这是一首哀悼曲。他曾对卢聿菡有过不满,因为她交了陈洁这样的朋友,还说尽好话让卢思薇安排他们相亲。可谁在爱情中没有私心,没有算计。她对凯文和陈洁的感情心知肚明,人欺骗她,她将计就计骗了自己。
  凌彦齐把门拉开一点,才留意到卢聿菡的右边还蹲了一个人,是陈志豪。他靠着栏杆坐下,陪着卢聿菡,无声地流泪。
  怪不得最近都不和他联系,凌彦齐心道。原来陈志豪并不是因为钱,才去盯凯文的梢。这世界上有许多的爱,都放错了对象,得不到回应。能陪着哭一场也好。他给陈志豪发微信:“看好她。”然后转身离开。
  由别人想到自己,他能拥有司芃,已经太过幸运。
  凯文做了手术——腰椎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只能采取俯卧体位。因为麻醉的关系,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中听到他妈和三个姐姐闭着眼睛哭,好像他死了,她们在哭丧。他说,我没死啊。谁也没听到,他想去撑开她们的眼皮,让她们好好看看他,结果发现他漂浮在半空,真的是个鬼。
  他在梦里,还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是醒不过来。他想挣扎,身体每个关节都像被人灌了铅,根本动不了。与这幽灵搏斗一个世纪之久,他才把自己从这梦中拽出来。睁开眼后发现自己趴在枕头上,转动脑袋看看,还好,是医院。
  “凯文,你醒了?疼吗?”
  头偏向左侧,眼睛朝下望,赵琳宣坐在那儿,怀里裹着一床小薄被。他愣住,知道那里是个孩子。
  赵琳宣朝他微笑:“前天生的,是个儿子。”
  凯文出车祸当天,她羊水破了,送去产室呆着,几个小时过去,一点宫缩的迹象都没有。到第二天,医生怕羊水越漏越少,便打了催产素。八个小时后,她生下一个五斤六两的小男孩。母子平安。凯文妈卸下紧绷的心神,当场就晕倒。临倒前还不忘提醒大女儿,赶紧去拜菩萨还愿。
  赵琳宣把孩子放到枕边。凯文的手指犹豫着伸出去,碰了碰那张又红又皱的小脸蛋。孩子像是感受到骚扰,眉头皱得更深。他扯开嘴笑一声,意识到胸膛一下的身躯,毫无知觉。
  “我瘫了?”凯文颤抖着发问。
  “没有。你做了手术,麻药还没过呢,你现在感觉不到,等会就疼了。”
  只要不瘫就好,凯文松口气,这才仔细看赵琳宣两眼,她的头发散乱,面皮浮肿。他有些难过,他只想着自己遭的罪,却不想想,这个女孩子也刚遭完罪。
  “不是才35周,怎么这么快就生了?剖的,还是顺的?疼吗?”
  “顺的,中间疼得都昏过去了。”赵琳宣哽咽,想哭,“你记得我的孕周?”
  她的妈妈从洗手间洗完奶瓶出来,看到这幕,生气又心疼:“刚生完孩子,怎能这样哭?凯文你已经看过了,我扶着你,快回去休息。凯文也需要静养。”
  赵琳宣依依不舍地起身,凯文突然伸手拽住抱被一角。这个跟他谈了二十天恋爱的小女孩,要到春节才二十岁,这会还没结婚,就已经当了妈。
  大难不死,再醒来恍若隔世,凯文一点不想打听陈洁和彭嘉卉的事。了了,一切了了。他只想珍惜这条烂命,珍惜这个因他而来到世上的小命,还有被他深切伤害过,仍愿意为他流泪的女孩。
  时隔多年,彭光辉重回小楼。凌彦齐早早把他的衣物挪出,搬去司芃那间房。
  姑婆木讷寡言,只肯在厨房里干活。司芃对彭光辉,也没法做到心无芥蒂。回小楼后,她便一直呆在院子里。
  凌彦齐在走廊里晃荡两圈,还是走进主卧,去和彭光辉聊聊天。做女儿的司芃有底气不理父亲,他这个做女婿的,可没有底气不理外父。
  毕竟几个月前,他可是以男朋友的身份,陪着陈洁去看望他。无论如何,这点是要说明的,他和陈洁没有实质上的恋人关系、夫妻关系。他对司芃,是一心一意的。
  彭光辉听他正经地表态,心里好笑。这孩子斯文和气,挺优秀的,但也只是优秀,做事的野心和霸气,匹配不上他的地位。可他站到窗前,看到司芃,想起郭兰因,想起他的外父,又不这么想了。
  兰因被抓回去,他也跑去吉隆坡,连郭家的门都登不进去。当全天下都反对他们谈恋爱,年轻人从不缺热血与孤勇。
  他跪在那栋白色别墅的庄园外,不见到他心爱的女人就不肯走。
  那天下午先是烈日,等他快要烤焦了,暴雨就来了。从未有过的一场暴雨。
  郭兰因挣脱掉家人的拉拽,奔出那栋白色别墅,奔向庄园门口的他。大雨磅礴,浇湿眼前的世界。她拉起他就跑。他本来想随着郭兰因走,可看见郭义谦出来,便跪在地上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127
 
  后来,她永远没有原谅他。她用一生向窗外凝望,像许多女人那样凝望,胳膊肘支起忧伤。我想知道她是否随遇而安;是否会为做不成她想做的人而伤怀。埃斯佩朗莎。我继承了她的名字,可我不想继承她在窗边的位置。
  ——桑德拉《芒果街上的小屋》
  雨很快也将这位威风凛凛的传奇人物浇成落汤鸡。他厉声说:“兰因,你日后会后悔的!”
  在屋内,他已经和女儿争论许久,他说彭光辉只想攀附龙凤。
  郭兰因反驳:“我和他交往时,根本没告诉过他我是谁,要不是爹地你派人跑去学校抓我,他到今天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郭义谦又说,他接触过不少从大陆出来的人,德行都有问题。郭兰因听了发笑,不想再和他说话。到这漫天的雨里,拽不动彭光辉,多年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你凭什么说阿辉德行不好,你了解他吗?你就妄下结论。”
  郭义谦冷冰冰地看跪在地上的年轻人一眼:“你跟他交往多久?三个月还是四个月,这感情有深到要下跪吗?”
  郭兰因翘起右边嘴角,笑容讽刺而哀伤:“感情的事,和时间有关系吗?你还不是为了交往几个月的大明星,要跟我妈离婚?”
  “我没有要和秀儿离婚,是她自己要走的。”
  “是你逼的。”
  四年来,还没有人敢在郭义谦面前这样提起司玉秀,一时间他心潮难平。
  彭光辉跪坐在地上,问了郭义谦一句话,也是他们这一生唯一的交谈。“郭叔叔,你觉得我哪儿做得不好,我可以改。”
  “改?人的本性能改?”郭义谦说,“你之前做什么的?报社记者。在那边也算好工作了,你说不干就不干,向所有可能借钱给你的亲朋好友借钱,筹了五万块来新加坡。你来新加坡留学,是为了谈恋爱,是向往自由世界?你想干一番大事!”
  郭兰因那时太小,不懂他父亲的眼力。“那有什么不对?你不是常这样教哥哥,想要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怎么抱负这种东西,只需你郭家人有,平民百姓就不能有!”
  “一个男人,不可能既有野心抱负,同时还能守住儿女情长。我教兆旭兆明,是因为他们娶的是别家女儿,情不情长,跟我有何关系?但你是我女儿,你不需要一个这样的男人。”
  要到今天,要等做了父亲,也有女儿要出嫁,彭光辉才懂当年的郭义谦为何那般声色俱厉。凌彦齐的家世太出挑,要是再学了他妈,哪怕是五成的做派,他女儿这一生都幸福不到哪里去。
  还不如现在这样的好。以司芃的个性,还能压他一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不介意。”
  大概因为卢思薇,凌彦齐对别人家的父母如何对待孩子,要求也不高。甚至他还觉得彭光辉挺开明,也不像司芃所以为的那么偏爱陈洁。他迫不及待想修复这对父女的关系,所以把春节去新西兰看星星的事提早说出来。
  彭光辉错愕:“你们两人去,不就好了?”
  “以后我们能去的地方,还很多。”凌彦齐说,“有件事,想问一下爸爸,司芃阿婆和妈妈的骨灰,是安葬在你老家吗?”今天早上陪着去墓园,他偶然想起了在郭宅吃晚饭时,陈洁不自然的表情。
  “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件事。要问小花。兰因的追悼会开完后,她就把骨灰给抱回来,说过几天再下葬,那会大家心情都很难受,知道她也不会听话,就随她去了。”
  “那阿婆呢?”
  “她阿婆死,她一个人都没通知。”彭光辉痛心疾首,“等我知道消息,外母都已经火化了。她说是阿婆的意思,不要通知任何人,也不要任何人来吊唁。”
  “她们没下葬。”凌彦齐心空荡荡的,回望这渐渐黑了的卧室和幽深的走廊,它们还在这栋楼里。
  “她说她寄存在殡仪馆,我后来派人去查,都没有找到。”
  凌彦齐望向窗外的玉兰树,想起他曾收到司芃发过来的一张照片,就是这棵玉兰树。点开手机相册去翻,果然有,还是他为她买新手机后拍的第一张照片。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棵玉兰树,是从小就种的吗?”
  “不是,兰因刚生病那一年,小花自个去花卉市场扛了棵树苗回来。”彭光辉回答。他记得以前的院子全铺了马赛克地板。小花不愿意听阿婆的话,把树苗栽在盆里,非要找人来钻地板,钻了一平米的土,把这棵树给种下。
  “她很喜欢玉兰花?”
  “玫瑰,她从小就喜欢玫瑰。我岳母喜欢玉兰的清香。至于兰因,带兰字的花,铃兰、玉兰、米兰、木兰、蝴蝶兰,……,都很喜欢。”
  凌彦齐冲下楼去。天色昏瞑,坐在玉兰树下的司芃,直勾勾地望着院外,眼神里是比这暮色更深的忧伤。他盯着那双眼,问道:“这栋小楼里,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吗?”
  司芃摇头:“能不能别让你妈拆掉它,我什么都不带走。”
  “好。你等等我,我现在有事情要办,今晚就不回来了。”
  凌彦齐急匆匆走出院子,驱车回卢宅拿护照,给他的秘书打电话:“赶紧帮我订去新加坡的飞机票,对,就今晚。”
  片刻后,秘书回复:“凌总,现在已没有头等舱和商务舱,……”
  “没关系。”凌彦齐打断她,秘书还是接着说完,“红眼航班,凌晨一点二十出发,到达樟宜机场五点半。”
  “没关系。”
  “好的,凌总,我马上订,需要……随行人员么?”
  “不用。”
  这栋小楼承载的不仅仅是司芃的过去,她的思念,还有她未完成的愿望。一旦知道司芃这五年来心心念念着的是什么事,凌彦齐就没法让她再多忍受一天。
  玉,是司玉秀;兰,是郭兰因;花,是彭嘉卉。
  凌彦齐离开没多久,卢思薇和黄宗鸣同时来到小楼。司芃从树下站起来,卢思薇瞥她一眼:“你爸呢?”
  “在楼上。”司芃带着他们去楼上小客厅。两家大人成了亲家,都还未正式见过面,握手寒暄两句,便坐下来谈曼达的事情。
  曼达现在是既无董事长也无总经理。高层几乎都是金莲的人,毫无疑问需要大换血。以今日彭光辉的身体状况,要把这事做好,太勉强。
  卢思薇说到这,看司芃一眼,后者正靠着对面的斗柜,漫不经心听他们谈事,好像曼达跟她没什么关系。
  “我和郭董通过电话,大鸣和天海愿意买下你名下所有曼达的股份。大鸣六成,天海四成,以他们为主,是方便曼达的生产线整体搬迁去马来西亚。产品设计和销售系统留在国内,从定位到营销到落地,都要重新梳理布局,这一块由天海负责。董事会重新选举,执行总裁由大鸣和天海共同决定。”
  彭光辉笑道:“是哪位郭董要买下曼达?”
  “没有老爷子点头,借你那位大舅子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买曼达。”
  彭光辉向司芃招手,要她过来:“小洁既然死了,曼达以后就是你的,你有什么意见。”
  司芃摇头:“你自己定。”
  “彦齐呢?”彭光辉头一偏,往走廊里看。
  “他有事走了。”司芃回答。
  “去哪儿了?”彭光辉和卢思薇同时发问。
  司芃摇头:“不知道,他没说。”
  彭光辉叹气,卢思薇看他神情:“别指望小的了,不管是你女儿,还是我儿子,你都指望不上。”
  听到这句话,司芃才有点反应,不好意思地挠挠耳后根。她有自知之明,即便被人当成鸭子一样赶,她也不像凌彦齐,还能爬上架子。
  “卖吧。”彭光辉说。不卖还能咋地,卖给大鸣和天海,总比在资本市场里被人挑三拣四的强。
  曼达最风光时市值高达五百亿,退市时已腰斩一半,到今天,资产公允价值只有155亿,其中商誉减值最为严重。
  彭光辉手上还持有曼达30%的股份。大鸣和天海的收购价为55亿人民币,稍有溢价。郭义谦和卢思薇两个老奸巨猾的商人,愿意出这部分溢价,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全是看在司芃外孙女和儿媳的面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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