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凌彦齐抬头问:“嘉卉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要不急,我们也不能替她急。免得人说是我们盯上她的财产。郭义谦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她心里比我们有数。该见面就见面,该约会就约会。她要提分手,你就哄着,她要只口不提,岂不更好?”
  你还要反过去将彭嘉卉的军?人那么好的条件,又不喜欢我,还非我不嫁?卢思薇却说:“她很成熟,比你成熟,到目前为止,你都是她最匹配的结婚对象。”
  凌彦齐听了想笑,一个二十三岁的富家小姐,可爱、甜美、娇柔、任性、肆意、勇敢,不都是比成熟要好得多的品质?还未经历过事,就想成熟,那不是成熟,那是心计。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总觉得彭嘉卉也是身不得已,说话做事,会想要兼顾她的感受。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去想,在他们和郭家之间,这个年轻女孩会有何尴尬的处境。
  走出书房时,他浑身冷嗖嗖,又莫名舒爽。卢思薇居然会默认他和宁筱同居?这一劫过得太轻松,走起路来都轻飘飘。
  他坐在薛定谔常坐的沙发椅上,仰着头看五米高空的华丽吊灯,再转动眼眸,看那些浮华的壁画,永不启用的壁炉,无人问津的收藏品,第一次觉得它们身上泛着一种明亮的可爱。
  他呈半瘫痪的姿势,坐了很久。
  卢聿菡的舅妈,一直在卢家做工,见他傻呆呆的,唤一句:“彦齐,你怎么啦。”
  凌彦齐回过神来,以为她有话要说,喊住她:“田姨,你说什么?”
  “我没事啊。汤煲好了,我端过去给你妈喝。”
  凌彦齐从沙发椅上腾起,倏地窜到她面前:“我端去给她。”
  卢思薇见懒散的儿子主动端汤进来,不由笑道:“这么勤快?”
  “谢谢妈。”
  “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答应。”卢思薇面色一正,“工作上要更用心,对了,”她又想起一事,“绝不可以搞出人命来,不然别怪我翻脸。”她看窗外,“雨下这么大,今晚就呆家里。”
  凌彦齐也望向窗外,哟,这雨势大得惊人。那些平日在高空不可一世的绚烂灯光,此刻都在雨里瑟瑟发抖。偏偏他刚刚在客厅,毫无知觉。他还以为这一年的汛期要结束了。
  S市遭遇二零零八年以来的最大暴雨。从这一日的下午六时开始,气象电台挂出红色暴雨信号,直到第二日中午十三时方才撤销。
  持续十九个小时的高强度降雨,导致全市共出现一千多处不同程度的内涝或水浸。其中灵芝区沙南片区,地势最为低缓,且拥有众多历史遗留问题的城中村,基础设施不完善,暴雨灾害最为严重。
  开会时,无意看到这条新闻的凌彦齐,立马给司芃发信息。“你们那边有没有被水浸?”
  “还好。不过永宁西出口的路口,已经被水浸了。车子不可以从这边过来。”
  “要我过来?”
  “下这么大雨过来,疯了?”
  二零一六年七月二日暴雨永宁街
  暴雨连下三天。到这日上午,小楼的院外已是滚滚而下的浑浊水流。卢奶奶难免担忧:“小芃,这水会不会涨到家里来?”
  “不会吧。我在这边呆好多年,从来都只是淹到主路。”
  可今年情况还真不好说。前天,只是永宁街西出口成了沼泽地带。昨天下午洪水已向东漫过永宁街近二十米。离小楼不远了。
  有记者冒雨实地采访,这处水浸最深处的积水已达1米。专家估计,红色暴雨信号仍将持续生效,如果不能在10小时以内疏通排洪,永宁街极有可能被全部淹没。
  新闻播报一个小时后,便有防洪办的工作人员来小楼,让她们赶紧撤离。
 
  ☆、063
 
  看惯了现在的样貌,就会忘掉过去的自己。
  ——司芃日记
  卢奶奶和司芃对望一眼,都舍不得走。
  “我们家有台阶,没被淹过。”司芃十分焦灼,“你们赶紧派人开下水道,把洪水排了,不就行了?”
  “说得容易,灵芝区都淹成沼泽国了,我们哪有那么多人手。”来人穿着肥大的雨衣,急冲冲走往下一家。
  “姑婆,我去收拾下东西。等到下午,雨要还下这么大的话,我们就走吧。”也可以呆在二楼避险,但要是洪水多停留两日,他们吃饭喝水用电都成问题。
  卢奶奶点头同意。司芃说:“那我找人来帮忙。”
  凌彦齐在市里上班,暴雨加内涝,让他马上过来不现实。
  蔡昆在健身房上班,离得最近,是最好人选。只是他对凌彦齐意见太深,过来肯定又要念叨司芃。司芃这辈子,最烦人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的叨唠。
  她想起上次来送项链的陈志豪,依稀记得他说住在沙南,马上拨电话过去。
  趁水还没涨上来,司芃冒雨从对面捡好多砖头回来。咖啡店歇业后,房东把店隔成两个门面分租出去。还未装修完,堆了一地的建材垃圾。卢奶奶问她:“捡砖回来干什么?”
  “我把钢琴脚垫高一点,怕水涨得太快,浸到琴身,这钢琴就废了。”
  她还没来得及把砖块搬进客厅,陈志豪一身水嗒嗒地站在院门外。司芃给他开门,那些水跟着他的脚,一下就漫进院子。卢奶奶看得心焦焦的:“真要淹了。”
  司芃仍不死心:“我看雨小了点。”
  “小也没用。”陈志豪说,“我在沙南住二十多年,太清楚了,内涝严重,积水倒灌。而且,定安村地势没有周边那些楼盘高,你懂不?水全往这里来了。现在车子还能开进来,要走方便。”
  两人把卢奶奶扶进车厢,猫咪给她抱着,再把轮椅折叠放置尾箱。陈志豪一踩油门,朝永宁街东出口走。司芃探出车窗往后一望,洪水已彻底淹没院外台阶。她的心一下全揪在一起。
  临时救助点安排在灵芝区的颐老院,前去避险的人不多。卢奶奶年岁这么大,伤了一条腿,又是华侨,是救助的第一等对象,优先安排床铺。帮她擦干头发,换了衣服,扶到床上躺下后,司芃便和陈志豪说:“你帮我看着姑婆,我要回去一趟。”
  “有什么事,我去帮你……,”话还未说完,司芃便窜下楼梯。窗户里一望,暴雨中她已奔出院子。
  正好凌彦齐打电话过来,陈志豪便说了:“小凌总,我们到颐老院,可司芃又走了。”
  “什么意思?”
  “她说她要回小楼,也没告诉我具体要干嘛。”
  凌彦齐也拨司芃的手机号码,关机状态。都跑出来了,回去干什么?他看一眼笔记本屏幕,然后猛地合上。没办法,只能翘班。
  风大雨大,凌彦齐开了近四十公里。知道永宁街西路口有水患,他特意绕到东边,结果设了路障,只能在路边停车。刚下车,就被瓢一身的雨。举目一望,街上无车无人,只有呼啸的风雨,和被无情摧残的残枝败叶。他顿时觉得心好累,想我到底要为这个女人,淋多少次的雨。
  还觉得比上次被人追更狼狈。伞彻底无用,皮鞋踩在哗哗的水流里,早就涨满水,一步都不好走。认命吧。他把鞋袜脱掉,在汽车尾箱里找到一双备用的人字拖换了。
  走到小楼,凌彦齐半截裤管已在水中。他抬起脚走上台阶,推开院门,看见司芃弯腰从水里抱起一盆桂花。
  “你做什么?”凌彦齐实在没想到,自己回来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司芃浑身湿透,捧着花盆,在水里一步步地挪,挪去客厅。客厅比院子高两个台阶,水尚只淹到桌角五厘米处。他跟进去,看见她把盆栽摆上餐桌。
  司芃转身回院子,要接着搬花,凌彦齐拽着她胳膊:“别搬了。”
  也不知司芃哪里来的情绪,直接甩开他手:“不用你管。”
  “姑婆让你回来搬的?”不会,她就算再爱惜这些花,也不会对司芃提这么无理的要求。
  “不是,就我觉得,淹死了可惜。”
  “再买再栽,不就好了?”凌彦齐犹疑着说出来,心想犯得着和它们较这么大劲?
  司芃我行我素地朝院子一角走去。凌彦齐想,得了,搬吧,搬完就了事。这是个比他还不好伺候的祖宗。只不过被浸满水的花盆很沉,且在水里抱着它走路很不方便,两个人都搬得特别的慢。
  搬了许久。除了那颗长在土里的玉兰树没法挪动之外,院子里四五十盆大大小小的绿植花卉,全被两人搬进客厅。
  凌彦齐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干这样的体力活了,靠着墙歇一会,他说:“没事了?我们走。”
  司芃低头弓腰坐在沙发扶手上休息,闷闷地说:“你走。”
  “怎么啦?司芃。”凌彦齐走过去。
  “我还没弄完。”
  “哪儿还有?”凌彦齐左右瞧瞧,闲散好命的人眼里自然看不到任何该搬该挪的东西。
  司芃推开他,把客厅台阶处的红砖搬进来。凌彦齐越来越不解,质疑的口吻加重:“司芃,你要做什么?”今天的她不对劲,特别的——犟。
  “要搬就搬,不搬就别废话。”语调变得相当冷漠,让凌彦齐心生不爽。
  他好好的办公室里不呆,paper不写,磅礴大雨里开一个多小时车过来,被雨水浇得狼狈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搬了三十盆的植物。
  这一切的源头,只能是担心她的安危。可这份担心,一点都不被人理解和接受。那点从未被人无视过的少爷气出来了。他靠墙站着,就不搬。
  司芃来来去去的,在钢琴脚边将红砖拼成“三高两宽”的组合。凌彦齐看出来,她想把钢琴架在砖上。可这么重的钢琴,两个人也搬不动啊。他走过去劝司芃:“琴身离地面少说也有七八十厘米,淹不到的。”
  “你没看水都已经进客厅了?送姑婆走时,这水还在院门外面。”
  见司芃急躁的神情,凌彦齐设身处地想,是因为那晚两人弹了琴,她才这么在意?他拉她胳膊,语气温柔:“要是真进水,坏了,我再给你买一架钢琴,好不好?”
  司芃将他手甩开,再去铺另一个桌角下的红砖。凌彦齐俯身看她,以前的司芃虽然冷,但没这般不近人情。他想不通,她为何这么在意钢琴,还有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这会他才仔细打量客厅,茶几上的锡器没了,沙发上的蜡染抱枕靠垫也没了。有处柜门没关严实,他过去看,下方三层的收纳空间里,空无一物。一米以下的地方,能动的,全让司芃给搬了。
  搬去哪儿?凌彦齐上了楼,看到那间原本做画室的杂物间,已堆满东西,他沉默着下楼。
  当初司芃要来小楼,他便觉得——她是为他来的。相处越久,这种“觉得”越来越强烈,乃至当时出现的那个契机——姑婆的腿被撞了,司芃确实应该负起某种责任,已不在他的意识里。
  然而,看到一楼餐桌和柜上的无数花盆,看到堆积凌乱的二楼房间,看到还跟发疯似的要把钢琴架高一点的司芃,这种不断被确认和巩固的“觉得”一下就塌了。
  司芃,不是为他来的,而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来。
  前些天他过来,姑婆趁司芃走开时,拜托他去查一下司玉秀家是否还有亲人住在定安村。她说:“当年秀妹的嫂子,确是和我们走失了,没准她后来回定安村也不一定,……”
  他一听就反应过来:“你是觉得司芃……?不一定姓司,就是司玉秀家的孩子。”
  他不以为然。这一阵子他的事情太多,嘴上答应去找,压根没行动。他没卢奶奶热心,非要帮离家出走的司芃找回家人。甚至他还有那么点坏心思,找不到家人,就心安理得让司芃跟他一辈子。
  他既不想让她回归,也不想放她流浪。
  现在才想透,姑婆猜得一点没错。司芃一定是司家的孩子,说不准还在小楼生活过。因为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这个下午,一贯高冷的她何以变成这样。
  她叠了三块砖头的高度,近二十厘米,以她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把桌脚抬到砖头上去。可她不肯向凌彦齐求助,半跪在地上,想用肩把钢琴扛起来。
  肩太瘦削,钢琴纹丝不动。她跪坐在水里喘气,歇十来秒后,想一鼓作气再把钢琴扛起来。
  她咬着牙床,面色潮红。
  他们认识以来,司芃身边发生许多事。养她的龙哥被抓走,在咖啡店被蔡成虎欺凌,呆了很久的咖啡店也被迫关门。生活这般动荡,司芃是无所谓的。
  她总是以一种冷冰冰的强大,来对抗这个世上的所有不如意。
  可她现在在较劲,和一架钢琴较劲。
  凌彦齐几乎都能在她脸上看见,某种被尘封被堵塞的情绪,就像院外的滔滔洪水,冲破闸门。与这种较劲相比,在不在意他和别的女人睡觉,或是给别的女人买项链的那丁点情绪,真的不值一提。
  为何他初登咖啡店,她便能猜出他的来历,端上一杯白咖啡?
  为何她未在国外生活过,烹饪手法却和姑婆相似,带有一定程度的东南亚特色?
  为何她帮姑婆搬花盆时,会趁人不注意触碰钢琴?
  为何姑婆腿骨折后,他一再表示和她无关,仍要搬进来照顾姑婆?
  为何她在住进小楼的第一个深夜,会翻出尘封已久的画作?
  ……
  太多的疑问,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她亲近他的一切,本质上只是为了这栋小楼。
  脑子里也像是呼呼刮风,哗哗下雨,面上却愈发冷静。
  凌彦齐淌着水走过去。跪坐的司芃仰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他突然弯腰捞起她,手紧扣着她的腰,唇封住她的唇。
  司芃任由他搂,任由他吻。与洪水抗争,英勇无畏地搬了两个小时的家,最后在钢琴这里受挫。她的心好累。
  吻了片刻,在凌彦齐的眼里发现情/欲的火花,司芃才从那种恨不得要把一楼全都搬空的情绪中脱身。从颐老院出来,她在水里奔了四十分钟,打开院门,看见院子和永宁街合成一片水域,只觉得不可思议。
  原本还在院外的水,已漫过客厅台阶,向推拉门的地轨前进。院子里稍矮一点的盆栽全被淹没在水里。她从没想过,这里会被淹。她从没想过,它们面临的是比无人问津还要惨的命运,是被泡在水里,然后腐烂、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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