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她把背包打开看,证件、手机、钱包、日记本,和那张百万支票都在。还有今早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羊绒围巾。司芃摸一把,质地柔软得像是那个人在耳边悄悄说情话。天气再冷一点,她就能围上了。
  东西都在。很好,和人约好的面试不去了,连宿舍都没必要再回去一趟。
  这一年她搬家真是越搬越清爽,搬到孑然一身。
  过马路,随意登上一辆公交车,灰衣男子跟上来,站在车门处拉着吊环。司芃望着他笑,还朝他耸肩。
  男子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敲几个字后再把手机塞回兜里,靠着栏杆,背对司芃。
  哦,业务不做了?肯定还有别人。跟了陈龙四年,司芃也是见识过一些东西的。坐几站路便到定安村,下车后她直接开跑测试。灰衣男子有点吃惊,脚下步伐加快。
  司芃回头扫视,左后方的出租车里窜出一个男人,朝她身后奔来,看来是第二个。跑到路口,她一拐弯便跑入永宁街。她不知道凌彦齐已回来,但她知道,越靠近小楼,对跟踪者的心理施压越强。果然,第三个人也奔过天桥。
  她穿过定安村,到达另一边的公交车站。在村子里追她跑的人,最多时有三个,两个跟丢了,最后加入的那个人,体力不错,或走或跑,一直咬着她不放。
  前方有一辆即将出站的公交车,车门关的那一瞬间,司芃身手矫健地挤进去。跟踪的男人直接冲到马路中央,拦住一辆出租车。
  早上班的高峰,这辆公交车上满是人。司芃靠着车门喘气,心道得想办法赶紧甩掉这个,否则他能拉来更多的人,没完没了。
  公交车开往市内。所有进入市内的公交车,因为不走高速,都必须经过一个停用的边检站。车辆在此汇集,常年壅塞异常。为寻求解决之道,边检站被拆后,建了庞大的公交车站,公交车在此必须与其他车辆分流,进站出站,还可以从站内掉头行驶,而社会车辆在进入直行通道后,一千米以内都没有回头的路。
  司芃站在车门口,看着身后那辆出租车被迫驶入其他车辆道路,越来越远。她用力敲打公交车门:“师傅,快开车门,我肚子疼。”
  “都还没进站,等等。”
  “都堵成这样了,哪还能等到进站。你先放我下去。”司芃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车门。其他要去上班的人,也等得心焦:“师傅,快开门,她不行啦。”
  师傅无奈,按下开门按钮。司芃箭一般地冲下去,冲上天桥的上行扶梯,拨开拥挤的人群。相隔四个车道的出租车此刻也开了门,那人冲出来。
  司芃朝前方大声地喊:“借过,借过。”时间就是生命,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天桥,搭乘扶梯下去时,眼见跟踪者已在那一侧的上行扶梯,直接从半空跳下去,手利落地撑到地上。
  真赞,好久没练,技艺还没丢。
  正好有一辆非法摩的停在路边,司芃直接跨上后座。“师傅,给你三十块,开去灵芝区长途汽车站,要快,不然我赶不上车。”
  摩的绝尘而去。那个男子在天桥上拍栏杆,气急败坏。关口堵得这么厉害,有援兵一时也赶不过来。
  司芃伸了伸长腿,把包反背到胸前。哼,拿对付凌彦齐的招数来对付我,还嫩了点。
  到了灵芝区长途汽车站,司芃还没想好去哪儿。那些地名都不在省内,太远了,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方。她怕走得太远,喜欢上这种散漫悲观的生活,真把凌彦齐给忘了。
  站外就是公交车站,这儿已靠近D市郊区,公交车中一大半都是私企运营的城际往返巴士。司芃心道,那就去D市吧,等避过这阵子,她还能想回来就回来。
  车上有人售票,问她:“去哪儿?”
  司芃一愣,下意识回答:“黄田。”说完,只觉一股气流无端猛烈地侵入鼻腔。她赶紧捂着口鼻咳嗽两声。售票员说:“黄田八块。”
  “要坐几个站?”司芃把钱递过去。
  售票员利落地撕票,找零:“二十来个,到了叫你。”
  司芃把包抱在怀里,看车窗外的景色。
  S市与D市的郊区,其实没什么明显区别。视线想放远一点,就被山林阻挡。
  山林与公路之间,看到二三十层高的簇新楼宇,便是要价几百万的商品房。四五层楼,没有阳台和防护栏,只见一个个正方形的窗口,便是厂房。还有些七八层的楼,一看就拥挤脏乱,便是像她这样的打工者群聚的地方。
  很容易区分的。属于市政的路都修得宽敞平整,属于市政的路边绿化,都有迎风招展的美意。只有那些毫无美德的在城市的血脉和器官缝隙里求生存的蝼蚁之家,会理所应当地成为规划者心目中的顽疾和毒瘤。
  卢思薇看她的眼神,好像她也是毒瘤。
 
  ☆、095
 
  伤害我的人我可以原谅,伤害你的人呢?我怎能原谅!
  ——艾米莉朗勃特呼啸山庄
  司芃靠着车窗睡觉,醒来时,公交车已驶入黄田。其余乘客早已下车,售票员见她醒了,问:“你是去黄田市场?还是曼达?”
  “曼达还有几站?”
  “两站。”售票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冲司芃笑笑,“你来这边找工作?”
  “我就过来看看。”
  “朋友,还是家人在这边?”售票员拿过随身杯喝口水,舔舔嘴唇:“我姑姑和姑父,以前就在曼达。”
  “他们在曼达做什么?”
  “我姑姑在车间,我姑父是财务。二十年前,他们就进了曼达,去年底拿了几万块的遣散费走了。真是可怜,我表弟还没念完书,他们就下岗了。本来他们呆这么多年,和曼达签了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有什么用?还不是说遣散就遣散。”
  “遣散?”司芃心道,曼达现在经营这么差劲?“曼达不是国内女鞋市场排名第一吗?”
  “今非昔比咯。”前方的司机也搭话。“以前这个市场第一,是它独占。现在呢,市场都被其他品牌瓜分了。”
  “你这么熟悉?”司芃问司机。
  “怎么可能不熟悉,我以前也在里头上过班,保安队长。它生意最好时,厂区有六千多工人。现在呢,就是个壳子,它自己做的鞋包很少了,全是外包。”
  司机叹气:“以前讲起黄田,大家都只知道曼达。想应聘进来打工的人,从车间一直排到大门口。现在你看这一片,人少了好多。”
  “怎么会差这么多?”司芃心想,自己才走五年,彭光辉这是要破产了吧。
  好像以前那个破学校里,专门有老师和他们讲过公司破产清算的法律条文,可她根本没好好学,也不知道彭光辉破产,会不会还要她去还债。
  去你妈的,老娘改名换姓好多年,谁还搭理你。
  司机接着讲:“自从郭董走后,彭总就被人带上歧途,觉得做鞋子做实业,挣的利润少,老想改行做房地产。他把资金都调去房地产公司,没想第一个项目就碰上金融危机,亏了不少钱。”
  司芃没听见司机后面说房地产的事,只听到了他说“郭董”,她不确认这个“郭董”是否就是她熟悉的那个人。“那个郭董,你们熟吗?”
  “怎么不熟,她是彭总的太太郭兰因,郭董事长。当年她在时,厂子里不知道有多兴旺。她一来厂区,我手底下的保安个个都欢喜,郭董好,郭董好的敬礼。她不去办公楼的,总是先去车间。”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试验田进一步扩大,D市黄田区也加入对外招商引资的队伍。曼达虽是彭光辉夫妻两人创立,但因其太太郭兰因是新加坡籍华人,投资开厂都是以她的名义进行,以便能争取到更多的税收优惠和政策倾斜。
  曼达成立五年后,不再满足单一的外来委托加工业务,创立了旗下第一个女鞋品牌“范儿”,从设计到生产到店面铺设,一条产业链就此打开。
  正好税收减免年限到期,曼达当年为地方财政缴纳了一笔可观的税款,政府也兑现几年前的招商承诺,在黄田拨给曼达一块挺大的工厂用地。
  政企关系融洽,曼达扩大规模,首先雇佣的便是当地的失地农民。这位司机便是。
  那会的黄田人,虽然也经常能看到香港澳门回乡的同胞,但大多数都是辛勤工作的普通人,没有彭光辉、郭兰因这样惹人关注的好气度。
  尤其是郭兰因。大奔车进了厂区,停在办公楼前,她弯腰从车厢里出来,就像是从港台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大小姐。她总是笑眯眯的,和所有人打招呼。烈日下汗珠子从额头掉进眉毛里,也不会想着要赶紧跑进办公楼里吹冷气。
  那真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好人。
  司机滔滔不绝地说:“怎么好?那个粘胶车间里有很重的气味,鞋厂嘛,有人向郭董反映这个问题后,她专门花几十万在车间造管道通风系统。她还给员工买社保,那年头可不是现在哦,只有国企事业单位才缴社保,私人老板手下打工的,就没有给交的。我都交了七年。天气一超过三十五度,员工食堂的午餐,每个人都能领到一罐可乐,咕噜噜喝下去,大热天里,下午上班都有精神了。外资嘛,对工人还是人道一点。她还总是亲自去质检车间,抽检的鞋子有瑕疵,绝不许出厂的。那个时候曼达的鞋子,是国内同价格的鞋子中,质量最好的。我给我老婆买一双平底的皮鞋,四百多元,当时好贵的。但是天天穿去超市里上班,一穿就是七八年。现在曼达的鞋子,也就那样了。”
  正好公交车行驶到曼达厂区的大门口,司机说:“你看,你看,就这是曼达。这一排的厂房全是它的。现在空了一半。”
  是很空,空到天地间十分之八都是霾,剩下二分才是厂区。院墙外有宽大的绿化带,修剪齐整。只是那种绿,是工厂区被灰霾蒙住生命力的绿,死气沉沉。
  司芃惊诧地站起身来。她记忆里,榕树遮蔽的厂门口,和藤曼爬满的院墙门窗,通通不见了。
  司机刹车。售票员以为她要下车,说:“曼达,到站了。”
  司芃回过神来:“我不在曼达下,去黄田市场。”
  售票员清脆地喝一声:“关门。”公交车出站,她坐下来问司机,“曼达福利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走呢?”
  “你以为我想走啊。”有人愿意倾听,司机诉说的欲望也很强烈,“当时我们在厂区归彭总的二弟管。他这个二弟没念过书,混社会的。但是当年彭总出国留学,家里没钱,是这个二弟到处借债,借了两万块凑给哥哥,那年头可不是个小数目。后来哥哥嫂嫂发家,自然要照顾他。郭董做主,给了他分红,还让他在厂里主管车队。她亲口和彭总说,如果你不给你弟弟事做,他天天在外面混,迟早要进班房的。可是没想郭董一死,彭总就和管人事的金总对上眼了。金总怂恿他把弟弟手里的分红收回去。这个二弟虽然混,但是不傻,我嫂子答应给我的,凭什么给你们收回去。然后他们就设计陷害他,真让他坐牢去了。我们这些平时关系不错的手下,全被赶出来了。”
  “那个金总,这么坏啊?现在还在曼达吗?”售票员问。
  “在啊,怎么不在。她和彭总后来结婚了,现在都是代理董事长了。”
  司芃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听这两个人聊八卦。
  “所以男人娶老婆,是有讲究的。彭总娶那个郭董,事业风生水起。娶了金总,曼达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前阵子遇到他那弟弟,说他得了癌症。”
  司芃猛然惊醒,问司机:“曼达的彭光辉得了癌症?什么癌?”
  “肺癌。”司机摇头,“肺癌凶险,也不知能活多久?那个金总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了自己女儿,听说前夫也进了监狱。彭总再有才能和运势,也压不住她的倒霉气,生意受影响不说,人还得折寿。”
  司芃再是震惊:“她女儿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我怎么晓得,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司芃不太相信那个司机的话。她只是离开五年而已,又不是五十年,物是人非也有个度。可她掏出手机,在网页上搜索“彭光辉患癌”,即刻便出来一条两年前的旧新闻。他真病了。她一直以为是彭光辉对她太过无情。现在想,她也够无情的。有哪个父亲得大病,做女儿的,要两年后才晓得?
  从黄田市场下车后,司芃又坐上摩的去五公里远的淞湖。十年前彭光辉在那里购置一套湖边别墅,金莲住进去。从此之后他们便是日夜相对。小楼,彭光辉就很少回了。
  不到十分钟,司芃便站在淞湖山庄的大门口。别墅在山庄中央的湖畔,还有近一千米的距离,得靠双腿走过去。
  天冷,湖边没什么人。当时还簇新的别墅群,如今也花草繁茂。亚热带的阳光和雨量都充沛,树木长起来就是一眨眼的事。
  司芃走得很慢,她今天只是偶然间来到D市,来到黄田,她还没有做好要见面的打算。可知道那一家子有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得了癌症,看样子也活不长,是她在这片土地上仅剩的亲人。
  她最恨他们时,也没想过要他们去死。
  他们不曾回小楼找过自己的绝望,渐渐地变成失望,到今天已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五年前在心底流淌的鲜血,已凝固封成了疤。
  她不再抵触回忆,也想慢慢学会接受,他们就是她从前命运的一部分。
  她想,她的妈妈估计到死,都说不清这套别墅的具体位置,她不屑来找这个外室。司芃却很清楚。她来往过很多次,有时是找彭光辉要钱,有时是找金莲的女儿陈洁。
  两个女孩同岁,陈洁五月生,司芃六月生。
  在这位高傲脆弱的大小姐还不知道丈夫和金莲的私情之前,总是对女儿耳提面命,让她对别人的女儿好点,不要太霸道,要学会尊重人。
  司芃面上哼哼地应和,内心只想讽刺悲哀地大笑。那个美貌的中年妇人,沉浸在自身的优渥里,看世间一切,都透着菩萨般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说,金莲是个苦命的女人,当年带着一身伤来曼达找工作。她都不敢相信,那些伤竟然是被丈夫打的。她当然不懂,因为她是新加坡籍,那里不止有婚姻法,还有《妇女宪章》。
  新加坡的男人很少离婚。因为一旦离婚,在前妻没有再婚前,要一直付赡养费,哪怕前妻并不穷;签了婚前财产协议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法官更愿意根据离婚时的实际情况来做判决;当然也不会家暴或蓄意家暴,那是绝对要坐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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