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城中央——希夷
时间:2018-09-06 09:02:54

  彭光辉后来为什么死都不肯离婚,便是因为他们是在新加坡结的婚,根据当时签署的文件,离婚必须得回新加坡。就算郭家没有人掺合,仅凭《妇女宪章》也够他喝一壶的。
  出于义愤填膺,她妈收留了金莲,让其在曼达做仓库保管员,知道她有个和小花同岁的女儿,母爱和同情心更是泛滥,非让彭光辉出面,动用自己和政府官员的交情,帮金莲把离婚官司打下来,要到陈洁的抚养权。
  再后来,她看金莲做事仔细认真,便让其离开仓库去办公室,从打字文员做起,几年后,金莲爬到人事经理的位置。再然后,也不惊奇,无非是另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金莲勾搭上了彭光辉。
  司芃比妈妈早知道两年。
  二零零六年的暑假,她没跟阿婆妈妈说一声,便独自从S市来厂里找彭光辉。当时还没有直达的城际公交车,她转了三趟车。然后在彭光辉的办公间里,看见压在他身下的金莲。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狼狈与猥琐。
  那年司芃十三岁,刚来例假,不论是她妈,还是学校的生活老师,都和她聊过这个话题。更不要讲,她偶尔从男同学手上抢来的漫画书上,画面更是粗鲁不堪。
  她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那种一个人完成一趟华丽冒险,想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喜悦,瞬间被狂风刮走。
  彭光辉整理好衣服,过来哄她:“你想要什么,爸爸都给你买。但是这件事,不能和妈妈说。你妈那样的人,她受不了。”
  “知道她受不了,你还做?”
  “大人的事,不是你们小孩能懂的。”
  她转身离去,在另一间办公室里看见陈洁。
  她正端坐着做暑假作业,看见司芃,笑着说:“你带作业过来了吗?我帮你做。”
  司芃的作业向来就是她做的。可这会儿,她的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抡起手上的包就朝陈洁砸去:“你妈在干什么,你知道不?”
  陈洁的脸蛋一下就变得苍白,她俩其实都是早熟的孩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叛逆,一个只会委曲求全的懂事。
  见她一声也不辩解,司芃再打过去:“我妈那个笨蛋,为什么要对你们那么好!”
  陈洁没有躲避,哭嚷着:“我有什么办法?你打我有什么用,你去打他们啊。”
  那天下午,司芃像只被烈日晒蔫了的小猫小狗一样回去。她妈正打电话联系市内的美术馆,想帮阿婆办一次手工刺绣展览。见到女儿闷闷不乐,放下手机过来,嘟嘟嘴地说:“哎哟,谁出门不看路,又惹到你这个混世大魔王了?”
  司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想,都快四十岁了,脸上的天真无邪,比我都多。
  她妈转身从餐桌上拿过一个盒子,递过来:“去参加一个活动,主办方送的。我看小洁的手机屏都坏了,你拿去给她吧。”
  “你为什么要对陈洁,还有她妈那么好?”
  司芃都记得。公司管理部门办尾牙,大家都带家属出席,她被迫穿上两万块的公主洋装,坐在主桌上装乖巧。她妈亲自给金莲颁“最佳员工奖”,当着三百号员工的面说,人事部的金莲女士是自强不息的典范。
  他们一家去欧洲玩,她还给金莲买整套的化妆品;去日本玩,给陈洁带她喜欢的桔梗和犬夜叉的手办。
  那会,司芃明明见到了,她们脸上感动和欢喜的颜色。
  “你又和小洁吵架了?”对,她妈总是天然地觉得,什么事都是她做得不好。“小洁脾气够好的了,你现在身边一个温柔乖巧的女朋友都没有。”
  “你们没给她妈发工资吗?让她妈给她买。”司芃没好气地说。
  “金莲哪里会舍得花几千块钱。”
  
 
  ☆、096
 
  “总是有人无法和爱人一起白头。”
  “我会和她一起白头,里瑟先生,只是天各一方。”
  ——《疑犯追踪》
  “算了。”司芃把手机盒扔在一边,不想再和妈妈吵架。正好阿婆做的乳鸽新鲜出锅,她来回坐公交车都坐了三小时,一肚子的气憋着,这会饿了,也不嫌烫,啃了一整只下去。
  吃完后,上楼在卧室里看到她妈边收拾她的衣柜,边哼着“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她妈本来不喜欢周杰伦这种口齿不清的演唱风格,可女儿喜欢,为了母女之间能少点代沟,特意学了几首,最喜欢的便是这首歌。
  司芃说:“我爸,现在都很少回家了。”
  “嗯,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事情很多。”
  “上市了,我们家是不是就能发更大的财。”
  “是吧。”司芃正处在青春期的门槛上,喜欢和朋友聚会吃饭看电影,钱也越要越多。她妈刮她鼻子,“你个小财迷,每个月五千块的零用钱很多了,这一年我都不会再给你涨了。”
  “要是我爸有钱变坏了,在外面有女人,你怎么办?”
  她妈敛了笑:“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一个人坏就是坏,和钱有什么关系。”
  “那我爸是个好人吗?”
  “当然是啊。”她妈坐在床沿的矮凳上,招呼她过去坐下:“这几年,你老是看到爸妈为公司的事吵架,所以担心,是不是?”她叹口气,“婚姻比爱情难多了。每个人的性格都和他的出生,还有养育环境有很大关系。”
  国内的生活环境复杂,女儿也早熟,这番话她都听得懂。
  “你爸爸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有些事情我不认同,但我能理解他。等公司上市了,让他请专业的经理人来打理。这样我们就能少吵一点。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么累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讶异女儿会和她好好聊天,看上去才三十出头的美少/妇偏头想了想,几秒后笑出声来:“还想?有什么好想的,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小花,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有阿辉和你,还有妈咪也不再离开我。过半个月,爸妈就带你和阿婆去东京迪士尼,然后再去京都的岚山脚下住半个月,好不好?等你放寒假,我们就去阿尔卑斯山的梅杰夫,白雪皑皑的木屋中围在一起烤火。其实呢,去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司芃听得心里冷笑,这像一个四十岁女人该说的话嘛。她和她爸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她的妈妈太像一块玉。美玉,质地清脆,但是一砸,就会碎。
  一旦说出来,这样的生活就再也没了。司芃选择不说。
  金莲搬进别墅后,陈洁周末也会来淞湖。那会她们已上初中,彭光辉掏钱让陈洁也去了司芃的学校,不同班而已。两个女孩绕着湖边的栈道一圈一圈地走。陈洁说:“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好不好?反正你爸和你妈的感情也不好。”
  谁都知道他们感情不好,谁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就她那妈,天真到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她一点也不喜欢国内,无论是环境还是人事,都觉得丑陋和肮脏,于是便躲进玻璃罩里:她的丈夫英俊有才,事业有成;她的女儿温柔乖巧,成绩优秀;她自己,更是全中国最知书达理、最温柔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司芃斜眼问她:“我们共享一个爸爸吗?”
  陈洁面目一下变得扭曲,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司芃:“我有叫过他爸吗?我有那么贱吗?我从小就没爸,从来就没有!”
  也不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就和陈洁和解。那天两人凄凄地走在湖边,手拉在一起不肯松,因为害怕松掉,友谊就真的会断。
  后来也看惯金莲。反正她的同学圈里,十个家庭有九个都是这样的。男同学说:“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她去取经,家里的红旗,怎么对付外面的彩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怎么对付?钱啊,钱拿得稳稳地,一个浪也掀不起来。
  有道理。司芃回去和她妈说:“曼达的股份都在你手上吧。我们家买的那些房子,都在你手上吧,还有银行账户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就我班同学家里发生事了。你看新闻了没,恒达电子的总经理把所有资产都转移到国外,和小三双宿双飞了,留一身的债给他老婆背。”
  “你爸是这种人吗?”
  “防着点,总是好的吧。”
  “夫妻间不用设防。”
  说不通,怎么也说不通。司芃渐渐心灰意冷,她也搬去学校宿舍。每个周末回家,见到她妈那坚定炙热的眼神,还是受不了,还是想逃。
  正是2008年,暑假里无事可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伙人都围在KTV里看北京奥运会的实时转播。有人起哄:“首付,过来买下单。”
  他们叫的是司芃。本来她有个绰号叫“彭哥”,毕竟是女孩子,听了也生气,朝人砸两只啤酒后,大家就改口了。
  曼达的股票上市两年,表现优异,富二代同学间彼此算资产净值,一致推定她是首富,即首付。
  大家都羡慕她。家财万贯,父母宠爱,这些他们都不缺,只缺家庭完整,缺三个人可以完整地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
  她还有这样的家庭。她的爸妈仍然在财经媒体的闪光灯下携手亮相,巧妙地掩饰婚姻的裂痕。她和陈洁,也都默契地在朋友面前隐藏了真相。
  因为同守一个难堪的秘密,她们的感情,比以前还要好。
  司芃就是从那会开始抽烟。等深夜熄灯后,她靠在宿舍外面的墙角处,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烟雾弥漫中,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假象。
  抽烟多了,就睡不着。到了白天上课,无精打采。班主任拿过她爸的钱,还想着要管教好她,痛心疾首地拍她桌子:“你这样的孩子,是上天的宠儿,是父母的娇子。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对啊,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假世界里。
  假象不再是童年时陪伴她的芭比娃娃,不再是路边脏兮兮的小玩伴。假象是她推开爸爸办公室看到的那一幕。那只是个新的起点,那是个病毒源。两年过去,它复制了无穷无尽的自己,成为和城市体量一样大的高积云,笼在她的身边,风吹不散、雨打不落。
  假象是她妈脸上笑容调动的每根神经,是她阿婆精心烹制的每道菜肴,是她爸笑眯眯地买百合铃兰回来;是朋友为她高超的滑板技艺放声高呼,……,假象是她生活的一切。
  每一次呼吸,她都要被迫吸进去成千上万个病毒。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病了。病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她妈的一些做法。可两个被同一种病毒袭击的人,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只要看到对方,就看到自己是怎样被它们咬噬个精光。
  欢天喜地的北京奥运会还未结束,那一天终于到来。
  司芃踩着滑板回家,见到她妈从街口缓缓走过来。她停下,原地等待,只见妈妈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得像一个被吸走灵魂的芭比娃娃。
  很快,她就病了,说脖颈不舒服,咽喉也疼,大概秋天来了,又要过敏。她在S市定居十年,还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
  阿婆让她去医院做检查,她说还有很多事要做。
  司芃周末回去,见她在书桌前,翻看无数的英文资料,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是正式的法律文件,于是问:“你要和彭光辉离婚吗?”
  “那是你爸,别连名带姓地叫。”
  “他都快当别人爸爸了。”
  在那所学校里,大家都不念书,陈洁一去便鹤立鸡群,毕竟人从四年级起,作业都要写两份。头一次参加期末考试,能拿年级第五回去。初二还能去参加个什么破英语演讲大赛,得了个一等奖。国际学校嘛,英语总是要强过那些公立学校一头。
  奖杯拿回去,彭光辉喜形于色。他一贯小气。这些年花在亲闺女身上的巨资,全都是石沉大海。没想稍稍在半路闺女身上做点投资,立马就听到了钢镚响。
  他那时已有打算,要送陈洁出国念书。
  “我还没有定下来,你怎么想?”她妈问司芃。温柔可亲的人一旦悲伤起来,脸上那抹哀色像是再也褪不下去。
  “我随你。你觉得怎样好,就怎么做。”司芃摆出漠不关心的神色。
  “会不会影响你和小洁的感情?虽然她大你一个月,但感觉你把她当亲妹妹看了。要是当年感情好时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也不至于……”
  “幸好没生。”司芃粗鲁地打断她,“我不喜欢有人和我争财产。”
  她妈到这时才知道,司芃每个月拿她五千块零花钱还不够,还会去找彭光辉再要,每次都是一整沓,一个月要两三回。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花啊。呆在家里又没意思,出去玩不要花钱啊。”哪怕看到妈妈眼底的失望,司芃仍然无所谓地耸肩。
  她和一群人赛滑板时,认识了凯文。
  凯文那时十七岁,在高中部念高二,虽然初高中部在不同的校区,但司芃早已听说他“混世魔王”的大名。
  他的妈妈是个农家妇女,生了三个女儿后才生了他这根独苗。人老珠黄后,他的老爸在外面养二奶。这二奶不安分,趾高气昂地跑去他妈面前,说她有了身孕,让她退位。
  一个女人失去了青春和美貌,就如同在这个世界失去了通行证,能被另一个女人任意羞辱。他妈想不通,吃安眠药自杀。当然吃安眠药,大多是能救活的。
  凯文知道后,直接把车开进他爸为二奶买的别墅里。车头全烂、挡风玻璃全碎,额头上全是血,他也不怕,还把二奶逼在车头和墙壁之间两个小时。
  “敢走?敢打电话报警?信不信我压死你!”
  后来他爸来救人了,但是两个小时的恐吓,足以让一个人肝胆俱裂。二奶流产了,死活要追究凯文的责任。可她追究不上。在黄脸婆面前耍耍威风,人不介意。独苗儿子?动根指头都不行。二奶最后只拿几百万走了。
  他妈和三个姐姐更是溺爱他。这四个女人围着凯文,成为了对抗又拉拢他爸的一个紧密的感情利益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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