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了眼朝奴仆看去,眼瞧着他满面泪痕,心下便是一个咯噔…他也未曾说话,只是疾步朝东院走去。
夜色深沉,可东院却依旧灯火通明。
李怀信一路往前走去,待至院子便瞧见一众丫鬟、婆子抹着眼泪,他眼瞧着这幅情形,心下的不安便又多了几分。
丫鬟、婆子眼瞧着他回来却是一怔,而后便朝他打起礼来,只是李怀信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匆匆往前走去,也不等丫鬟起身,自行打了帘子往里走去…帘子被打起,里头的情形也就未加遮掩得显露在了他的眼前。
众人皆围在床前,有不少人还在抹着眼泪、低声啜泣着…
李怀信眼看着这幅场景,脸色一白,就连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
程老夫人听到声响便转身看来,眼瞧着是李怀信,她也未曾说话,只是抬了手由郑宜和扶着她站了起来。而后她是又挥了挥手,却是让众人都先行退下了…等郑宜和扶着她走到李怀信身边的时候,程老夫人张了张口原是想说些什么,可看着他这幅模样终归还是什么也未曾说,只是叹息了一声往外走去。
没一会功夫——
这屋中便只剩了李怀信和姚淑卿两人。
李怀信仍旧伫立在那处,此时众人退散,他自然也看到了姚淑卿的身影。他看着姚淑卿面色惨白得躺在床上,却是他往日从未见过得羸弱模样…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步子缓慢而又沉重,待走到床前,他伸出手似是想去碰她,可眼看着姚淑卿这幅模样,手却在半空中先颤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道:“你,你怎么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姚淑卿听得这话便抬了眼朝人看去,她的容色惨白,声音也很是虚弱,闻言也不曾答他的话,只是说道:“你回来了。”
李怀信听着她话中的虚弱,忙道:“我去替你找大夫…”待这话说完,他便转身往外走去,只是还未走出一步便被姚淑卿拉住了袖子。
姚淑卿握着他的袖子轻声说道:“没用了——”
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如今她已是无力回天之际,纵然华佗在世只怕也难救她的命。姚淑卿想到这,眉眼却是又泛开了些许笑意,她不畏死也不惧死,人世白驹过隙几十年,有时候死反倒是一场解脱…眼看着李怀信停下步子转身朝她看来,姚淑卿却是又一句:“母亲已替我找过大夫了,李怀信,你…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我们好似已许久不曾好生说过一回话了。”
自从淑德去后,他们就连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更遑论这样在一道说话了。
李怀信看着她面上的虚弱笑意却是一怔,这么多年,他已许久未曾见到她笑了,或许她也是有笑的,只是那些笑皆与他无关。他紧抿着唇什么也不曾说,只是依了她的话回身坐在了床沿上,待又替她重新掖了回锦被,李怀信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哑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
姚淑卿听得这话一时竟也有些微怔,从前她有许多话要同李怀信说,可岁月实在太过磋磨,久而久之,那些想说的话也就没那么想说了。可这会…她任由李怀信握着她的手,眼看着烛火下他的面容,如今若是不说,只怕以后也就没机会再说了。
姚淑卿想到这,便絮絮说道起来。
她说得没边没际,大多时候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其中有许多前尘旧事,也有刚刚认识李怀信、嫁给李怀信时候的事…等说到后头,姚淑卿看着李怀信却是一句:“李怀信,倘若我知道当年你喜欢的人是淑德,那么我一定不会嫁给你。”
李怀信听得这话,也不知怎得,竟觉得心下一疼。
这疼来得没有缘故,像是被什么掐住了似得,难受得让他说不出话。
姚淑卿却未曾注意到他面上的神色,她只是轻声说道:“李怀信,当年我真得不是故意的,那会我只是想着要是让旁人知晓,不管对你还是淑德的名声都有损,所以我才会想着让淑德远嫁…”她说到这却是又轻轻咳了几声,说了那么久的话,心口那处却是更疼了,她的手撑在心口那处,待又过了一会,她才又跟着一句:“那个将军的品性很好,早年就对淑德有意,所以我才放心把淑德嫁过去,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倘若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断然是不会让淑德远嫁的。
李怀信看着她的容色越发苍白,就连气息也很是虚弱,忙与她说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别再说了,你现在最重要得便是好生修养,等以后,以后…”
姚淑卿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她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外间的风好似又大了些许,而屋中的烛火因为燃烧得太久也变得有些暗沉下来了,她掀了眼帘一瞬不瞬地看着李怀信,从他的眉眼一路滑至坚毅的下颌,而后是悠悠叹道:“李怀信,你的名字中有个信字,可你却从来不曾信过我…当年我就一直在想,若是那个时候死得是我,那么你会不会也会对我念念不忘?”
姚淑卿这话说完却也不等李怀信开口,是又含笑一句:“真好啊,能够死在你的前头,那么我也就不用再失望了。”
这些年,耽于旧事的又岂止是他李怀信一个人?
其实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好似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她和他纵然结一世良缘终归也只是有份无缘…就这样罢,不必再言、不必再说。
姚淑卿松开了握着李怀信的手,她能察觉到身子越发疲惫了,就连眼皮也有些支撑不住了,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扩越大。这一世,她活得已经足够了,纵然不得丈夫欢喜却也没留下什么遗憾。
可倘若有下一世…
她却希望能活得自在些,至少…别再让她遇见李怀信。
烛火连着跳了几下,屋中更是晦暗不已。
李怀信依稀从那微弱的灯火中朝姚淑卿看去,眼看着她落下的手还有那紧合的双目,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似被人掐住连一句话也吐不出…他只能握着她的手,张着嘴,任由眼泪从脸颊滑落至那被褥之中消失不见。
夜色越发深了——
李怀信紧紧得把姚淑卿揽着怀中,他还有许多话未与她说,他想告诉她,他知错了,想和她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扔下她、再也不会负她…可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这东院正堂之内唯有哭音不断。
衾寒冰凉夜,李怀信能够察觉到怀中那个的身子越发冰凉了,不知过了多久,他那被无形手掐紧的喉咙才艰难得吐出两字:“淑卿…”
第133章
今日难得开了晴, 早些还在树上坠着得一些雪渣子如今被那日头一照也就融化开来了。霍令仪并未让丫鬟跟随, 只独自一人走在这院子里, 大抵是知晓她走不出这个宅子, 所以霍令章倒也不拘着她在院子里走动。
霍令仪从屋子的小道沿着长廊走动着, 这院子虽然瞧着不大,光景却很好,可见是用心装砌过的…可她如今哪有赏景的心思?她只想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离开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虽然霍令章不拘着她走动, 可这走动也只是在这内宅院落罢了,只要她靠近那道月门, 就会有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霍令仪想到这, 面色便又沉了些许。她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 也不知道母亲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长安昨日没见到她是不是又哭了?
自从李怀瑾去后,她和长安便没有这样分开过。
可如今她待在这个鬼地方, 甚至连这是不是在燕京城里也不知晓…霍令仪的心下紊乱不已,待步子又往那长廊处跨上了几步, 还不等她转过弯便听到转弯处的小道上传来一道女声:“哎,你说那李家可也真够可怜的。往日多好的一个士族门阀啊, 如今竟然被定下了勾结乱党的名义, 听说昨日是那位国公夫人以死证了清白才拦住了那群人。好好的一个李家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 打前头那位李首辅刚出了事, 如今这还未过一月,竟又要办起新丧来了——”
这话刚落——
另有一道女声也跟着响了起来:“你不要命了?竟在这处说道这些?你不知道咱们主子和李家素来是不对付的…何况主子可吩咐过了,不许咱们在那位面前透露半个字, 要是让主子知晓,看他怎么责罚你。”
原先说话的那丫头听得这话果真一骇,她忙掩了唇求饶道:“初云姐,我知道错了…”
没一会功夫,先前说话的那两人便从小道上消失了。
霍令仪耳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却未再往前行走,她怔怔立在长廊下,容色惨白、目光呆滞,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先前听到了什么?大嫂她,她死了?这,这怎么可能?昨日霍令章不是与她说李家没事吗?
她的步子往后退去,待脊背碰到了那块墙壁才停了下来。
外间的日头透过长廊打在她的身上,可霍令仪却觉得浑身冰寒恍若坠入冰窖。她紧闭双目,手撑在一侧的圆柱上,却是过了许久才哑声吐出两字:“大嫂…”
…
霍令章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他前些日子已被升任为尚书一职,这会他身穿一品绯色官袍、头戴乌纱,手上却是握着一个油纸包一路打外头走来…风拂过他的衣袍和长发,在那烛火的照映下越发衬得他眉眼温润。
他走得很快,瞧见不远处那间烛火通明的屋子也未曾停下步子,只是面上的笑意却是又深了许多。
门前的两个丫鬟见他回来便齐齐与他打了一礼…
霍令章也未曾说话,他只是挥了挥手让两人退下,而后便打了布帘往里头走去。锦缎布帘刚刚打起,里头的热意便迎面而来…霍令章眼瞧着霍令仪端坐在椅子上,眉目便又添了几分笑,他一面是提步朝人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一句:“我给长姐带来了你旧日最喜欢的桂花糕,这会还热乎着,长姐可要…”
可他这话还未说全,就被霍令仪狠狠打了一个巴掌。
霍令仪的力道用得十足…
霍令章一时未曾注意,竟然被她打得倒退了好几步。
霍令仪手撑在桌角上站起身,一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便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霍令章,眼看着他面上的怔楞和失神,她也未曾理会,只依旧冷着面容发了话:“霍令章,我原以为你至少还有一点良心,可如今看来,你的心早就黑了,若不然你岂会明知道周承宇就是当初谋害父王的那个人却还在他的手底下为他做事?”等这话一落,她是又跟着一句:“你昨日与我说道父王和李家无事,可为何大嫂死了?你告诉我,她为何会死!”
“霍令章,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大抵是这番动静让外头的人听见了,有人在外间轻声问道:“主子,可是出事了?”
霍令章的手仍旧撑在那被霍令仪打过的半边脸上,闻言他也只是淡淡说道一句:“没事,你们都退下吧——”
等这话一落,外间便又没了声响。而霍令章也终于撤下了覆在脸上的手,他能察觉到那半边脸上传来的热意,可见她心中是有多气才会用上这样的力道。
他什么也未曾说,只是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待把那桂花糕放在空盘上,霍令章如常开了口:“长姐未曾用饭,便先用些糕点吧。”他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好似先前这一巴掌并未存在一般。
他自然知道周承宇是什么品性,可他不在乎。
那个位子谁坐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个世道生灵涂炭又与他何干?他只要她好好得活在这个世上就够了。
霍令仪未曾想到他还是这幅模样,她眼看着桌上的那盘桂花糕,却是气得直接拂袖把那一整叠糕点连带着盘子一道砸在了地上。瓷碎盘裂,桂花糕也一并碎成了渣,唯有那股子香味依旧萦绕在屋中…可她却是连一眼都未曾看去,她的面色峭寒,声音更是饱含着怒气:“霍令章,你究竟还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霍令章听得这话终于抬了头,他的身量很高,站在霍令仪的面前却是把这屋中的光都遮上了一半。他微垂了眉目,面容也依旧是往日的那副清平模样,口中却是说道一句:“等再过几日,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霍令仪这个人了。”
霍令仪听得这话却是一怔,她掀了眼帘朝霍令章看去,因着是背光的缘故,霍令章的面容却是显得要比平素暗沉许多…她便这样看着他,口中是错愕的一句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再过几日,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霍令仪这个人了?
霍令章究竟想做什么?
霍令章闻言却并未解释,他只是轻轻笑了下,而后他伸出手却是想替她把那额前紊乱的几缕发绕到耳后,只是还不等他触及,霍令仪便已侧开了脸避了过去…霍令章见此却也未曾说道什么,他只是把那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而后是又柔声说道:“长姐这些日子就好生待在这吧,这阵子我会很忙,只怕不能日日陪着长姐…长姐要好生吃饭、好生歇息才是。”
等这话一落——
霍令章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倘若长姐不曾好生用饭、好生歇息,那么李家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也就不敢担保了。”
他这话虽然说得平和,可其中的威胁意味却是半点也未曾遮掩。
霍令仪自是也听了出来,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看着他的面容一如旧日没有丝毫变化,而她撑在桌角上的手却是又收紧了几分。外间寒风拍打着窗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了口:“霍令章,你究竟想做什么?”
先是无故把她带到这个鬼地方,如今又说出那些话,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话,我昨日便与长姐说过了…”霍令章说话的时候,眉目仍旧含着笑,眼中也是一派温润之色:“我只是想保护长姐罢了。”等这话说完,他是又柔声一句:“我会让人重新给长姐送来饭菜,今夜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陪着长姐用饭了。”
等这话说完——
霍令章便转身往外走去。
霍令仪眼看着他的身影越行越远,却是头一次从心底生出几分恐惧,往日她自问还能窥探几分霍令章的心思,可如今她却是完全弄不明白霍令章的用意了…他,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