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贵女是吕国公府的二姑娘,单名一个娇字。
吕娇家世不错, 在这一众贵女里头却也算得上是拔尖的,只是每回遇见霍令仪却样样都不如她。因此对于霍令仪, 她心中自然是又妒又恨…她知晓自打经历了上回那事后,霍令仪和安平公主的关系肯定不佳。如今眼瞧着时辰快至,免不得要趁着霍令仪还不在的时候,多给人上点眼药。
果然——
吕娇这话刚落,殿中骤然就是一静。原先说着话的贵女纷纷止了话朝周承棠那处看去,殿中灯火通明,即便周承棠掩实得再好, 众人却还是窥见了她先前那张还挂着笑的面容此时却有几分低沉。
不过也就这么一瞬功夫…
周承棠却又恢复了面上的神色, 她稍稍抬了一双眉眼,口中是依旧笑着说起了话:“扶风向来都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 她呀是绝对不会出场的。”她说话的语调是温和的,就连面上的神色也一如先前,仿佛是在替霍令仪辩解着什么,可众人却还是听出了那话中的不喜, 还有那话中的深意。
安平公主这是认了吕娇的话,在指责霍令仪的架子大呢。
也对——
自打这位安平公主和柳世子的婚事被定下后,那里里外外也不知有多少人说道,就连她们殿中坐着的这些人私下不是也常常说起此事?这位安平公主不喜也实属正常…
何况那位柳世子往日与霍令仪又有着那样的关系,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难免不生出几分间隙。
众人想到这也免不得在心下诽语道:往日这位安平公主和霍令仪的关系是再好不过的了,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也不知道待会真得碰了面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光景?
吕娇听得这一句,心下渐定,面上的笑意自然又多了几分嘲讽。她搁落了手中的茶盏,而后是握着一方帕子拭着唇边的茶渍,跟着才又朝周承棠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也就您脾气好,容得她这样大的架子,千请万请都不肯出现。”
她这话一落——
周承棠也未曾说道什么,她仍旧握着一盏茶慢悠悠得喝着。
其余几个贵女瞧着这幅模样,心下自然清明,她们互相张望了一眼,自然也跟着帮起腔来,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皆是在说着霍令仪的架子大。
殿中一时之间便弥漫着这些话语。
而坐于一侧的李安清却免不得沉了面色,她原就不喜与这些贵女为伍。今儿个来宫中,一是被天家所邀委实没有办法推辞,二来是知晓霍姐姐也会过来,这才敛了脾气坐在这处…原先在吕娇说那话的时候,她心下已是不舒服。
如今听得这些贵女一字一句,心下自然是又生了几分气。
这些所谓的贵女,各个都是出身士族。
可在她的眼中,这些人就是市井里的那些长舌妇,今日说着东家长,明日说着西家短。早先在外头的时候还帮着霍姐姐,说着什么怜惜的话语,今儿个到了这宫中、到了周承棠的面前,却又开始说起了霍姐姐的坏话…
当真是那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半点士族门第的心性也没有。
李安清刚要说话,外头却有宫人扬长了那尖细的嗓音朝里头禀道“扶风郡主到”。
这话刚落,原先热闹的大殿却又是一静,就连先前品茶不语的周承棠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了一双眉眼往前看去…等到宫人打了帘子,先是响起了一阵佩玉击环的声音,而后才有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道锦缎布帘外。
殿中众人都不约而同得往那处瞧去…
满室灯火依旧昼亮分明,而那人披着一身胭脂色的斗篷正款步从外头走来。大抵是殿中的灯火太过通亮,众人起初还有几分看不真切那人的模样,待人越走越近,她们才得以窥清她的面容。
因着进宫的缘故,霍令仪今日自是好生装扮了一番,两弯秀长的眉用远山黛细细涂绘着,就连唇上也沾着几分口脂…
屋中那琉璃灯盏打出来的流光溢彩照在霍令仪的身上,不仅没能淹没她的半分光彩,反而使她变得越发明艳。
殿中众人就这样怔怔看着她从外头走来,到后头还是李安清笑着先回过神来。她原先面上的愤慨尽数消散,一面是起身朝人迎去,一面是笑着唤了她一声“霍姐姐”。
霍令仪看着她面上那一份不加掩饰的笑容,眉目也跟着稍稍弯了几分。她握过李安清递来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却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抬了一双眉眼朝那坐在主位上的周承棠看去。
殿中众人早在李安清说话的时候便已回过神来,无论是先前那些说着霍令仪不好的,还是未曾说道什么的,此时看着霍令仪这幅面容与身姿却都忍不住垂下了几分眼眸,心中也都有着说不出的复杂…不管她们愿不愿意承认,霍令仪身为燕京第一美人,的确有匹配得上这样盛名的实力。
这个女人无论装扮与否,都足够引人注目。
但凡女子素来爱美,何况是她们这些出身名门士族的贵女?可是不管她们如何装扮,只要有霍令仪出现,那旁人的视线就不会落在她们的身上。
这大抵也是为何她们会如此讨厌霍令仪的缘故。
原本想着经了上回那样的事,这位扶风郡主又时常闭门不出,众人自然以为她是日日以泪洗面、心生愁绪,这才不肯见人。哪里想到如今见了人,她那张面上不仅未见丝毫愁容,反而比以往还要美艳几分。
众人想到这便又忍不住朝周承棠看去。
对于她们而言,霍令仪的美貌虽然着实令人嫉妒,可经了这么多年,她们自然也早就习惯了…可是对周承棠,这一切却有些显得不一样了。
毕竟如今这两人可时常被人谈论,平日自然也有不少人比较起两人的优缺。
周承棠心下的确不舒服,不,不止不舒服。在见到霍令仪出现的这一刻,她这颗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恨意就怎么也藏不住…她的手中仍旧握着那杯茶盏,过去这么久,那盏中的茶水早已有些凉了,可她却未曾搁落。
仿佛她只有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才不至于显露出心底的那些思绪。
她抬着一双眉眼一错不错地朝霍令仪看去,自打冬狩之后,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她…眼前人依旧明艳得引人注目,也依旧让她恨之入骨。
周承棠不止一次问苍天问大地,为什么不让霍令仪死在西华山?那样高的一个山坡、那么厚的鹅毛大雪,她不仅没死,甚至连一点事都没有…难道她真得是妖孽转世不成?她想到这,握着茶盏的手便又多用了几分力道。
霍令仪看着周承棠那双因为用力而泛出了指骨的手,心中化开几许讥嘲,面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只是把放在李安清手背上的手收了回来,而后是重新迈了步子朝人走去…霍令仪走得并不算快,眉眼疏阔、面色从容,等又走了几步,她才停下了步子朝周承棠屈膝打了一个礼,口中是跟着如常一句:“臣女给安平公主请安。”
她虽然行着礼、道着安,仪态周到的比这殿中任何一个贵女还要完美。
可周承棠却丝毫都不曾感受到她的谦卑,眼前这个女人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她真得行三跪九叩,真得让她伏跪在这个地方,却也瞧不出她有半点的谦卑…这个女人啊,仿佛就像是从骨子里就带有的矜傲,凛冽到不可侵犯。
偏偏旁人也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对,就像她本应该就如此。
可是凭什么?论身份,她才是大梁唯一一个公主,凭什么霍令仪可以在她面前如此骄傲?周承棠的指根仍旧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心下的恨意与妒意更甚…她想毁掉霍令仪的骄傲,更想彻底毁掉这个女人。
周承棠甚至想不顾身份就在此时发落于她,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偏偏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当日围场之事,她早已被母后警告过,那是母后头一回用那样的语气和面容对待她…她终归还是怕了。何况如今殿中有着这样多的人,但凡她露出半点不妥,只怕明儿个这燕京城又该热闹一番了。
这些女人,别看她们如今恭谨有加的,可真要到了外头,说得最热闹的便是她们。
周承棠想到这便垂了眼眸搁落了手中的茶盏,等到她再掀起眉眼的时候,面上却已经挂了一道温和至极的笑。她看着霍令仪,面容如旧,就连声调也透着无尽的温和:“令仪,我们先前还在说你,你可让我们好等…”她这话说完是又做了五分娇嗔与亲昵:“你若再不来,我可得亲自遣人去寻你了。”
霍令仪闻言,面上也不过淡淡化开一个笑。她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宫人,而后才温声说道:“先前路上耽搁了些,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她这话一落——
众人眼见着周承棠未曾责怪,她们自然也不好再说道什么,就连先前起头的那个吕娇也只是愤愤看着霍令仪,话却是半句也不曾说。她可是早就领教过霍令仪的本事,私下说几句也就算了,要是真与霍令仪面对面,她却是也不好再说道什么。
霍令仪可不会看场合,若当真惹怒了她,她不会管你是哪家的贵女,该怎么说道就怎么说道。
早年就有人因为心中不忿当着她的面说道了几句,谁曾想到这个素来就懒得理会她们的霍令仪,那回却是半点情面也不曾给人留,一字一句只把人说得哭了才停。自此之后,这燕京城的贵女即便再有不喜霍令仪的,却也从来不敢在人跟前说道些什么。
李安清眼瞧着殿中这幅光景,心下更是生出几分不喜。她也懒得理会她们,径直拉了霍令仪的手到一处坐下,却是说起体己话来了。
因着霍令仪到了,众人却是默了有一瞬的功夫才说起别的话头来。大抵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周承棠才笑着与众人说起了话:“咱们在这歇得也差不多了,外头的花灯会估摸着也开始了,今儿个父皇可是备了不少赏赐,咱们虽是女儿家比不得外头那些有学识的,可也不能不战而败。”
周承棠既然发了话,众人自然也都跟着应了。
今儿个花灯节,来得自然不止她们这些贵女。除了那位早已被许婚的柳予安,还有不少朝中年轻有为的官员和士族子弟,她们可听说就连许家那位世子和李家那位大公子今日也在那处…比起在这处枯坐着,她们自然是更想去外头看看他们的风采。
几人说话间,那外头便已有宫人先开了道。
众人跟着周承棠的步子往外处走去,李安清和霍令仪身份高,走得自然也算是前面。
花灯会是在桂园开办,尚未至那处便已听到一阵欢笑声,听着那声响大多都是年轻的郎君,或是在猜灯谜、或是在说话,端得是一副恣意风流。安平公主耳听着那处的笑语,步子未停,口中是跟着一句:“瞧着模样,倒像是已分出了那魁首了。”
她这话刚落,众人还不曾说话,便有一个穿着暗红色服饰的宫人捧了一盏八角琉璃灯走了过来。他是周圣行跟前伺候的宫人,待见到周承棠,他先是恭恭敬敬给人打了一个礼,口中是一句:“柳世子得了魁首,陛下亲赏了这盏八角琉璃灯…”
待这话说完,宫人是又跟着一声笑语:“柳世子知您喜欢,便让奴给公主送来。”
周承棠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自打冬狩之后她也不曾见过柳予安,只是心中对他难免还是有几分怨愤的,可如今眼瞧着这盏花灯,又听着宫人的这些话…周承棠只觉得这颗心也止不住化开了几分,他心中终究是有她的,知她喜欢,便遣人给她立时就送了过来。
她想到这,那双眉眼也忍不住泛开几分笑意。
周边一众贵女耳听着这句,自然忙跟着奉承起来,有说“柳世子当真是厉害,这么多人,他轻轻松松便得了魁首”,自然也有说“柳世子待公主真好”这类的话…她们说道这些话的时候,余光却不时朝霍令仪那处看去。
她们自然想看看这位扶风郡主会有什么反应,可是不管她们怎么看,也瞧不出霍令仪的面上有什么异样。
周承棠离霍令仪并不算远,自然也忍不住朝人那处看去一眼,只是眼见霍令仪依旧是素日那副清平模样,她心下却又多了几分不舒服,连带着先前的欢喜也少了几分。
她就不信霍令仪真得能如此沉得住气…
不过周承棠终归也未曾说道什么,且不管如何,今日柳予安的确是给了她一份极大的脸面。她想到这,便笑着让宫人把琉璃灯盏收下,而后才又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众人自然也跟着人的步子往前走去。
李安清一面迈着步子,一面却是与霍令仪轻声说道:“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盏花灯,瞧她这幅样子…”她心下是为霍令仪不值,又怕人觉得难过,便又紧跟着一句:“我家中有不少花灯,都是爹爹从外头给我寻来的。”
“等回去了,我就让人给姐姐送去,准要比她这个好看千倍万倍。”
霍令仪听着耳边传来的这句,眉眼却是又止不住泛开了几分笑意。她半拧了头朝人看去,口中是跟着无奈一句:“你呀——”
她自然知晓李安清这是在为她打抱不平,可她却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柳予安如今已和周承棠定了亲,也已是实打实的天子婿,无论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可该有的表现却是不会少的。
只是想着当日在围场的时候,他那被风雪浸湿的大氅,还有那张清隽面上掩饰不住的担忧…霍令仪袖下的指根还是忍不住轻轻一动。
等到步入桂园,霍令仪便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眉心一蹙,跟着是抬了一双眉眼往前看去,便见柳予安披着一件墨色斗篷正立在不远处朝她这处看来。
花灯璀璨,而他站于那处依旧像一个不沾浊世的翩翩郎君。
柳予安早在霍令仪出现的时候便已看到了她,那处走来得有不少贵女,各个装扮得体而又精致,可他的眼中却只有她…她依旧是素日的那副装扮,大红斗篷、淡妆浅抹,眉目清平而又淡漠,在这满园灯花的照映下,却更加让人觉得美艳至极。
他已许久不曾见到她了…
这段日子,他时常路过信王府,却从未有一回踏入过那扇门。如今这燕京城中盯着他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但凡行错一步,便将会落得万劫不复之地。
可如今这样见着了她,他的目光却舍不得移开半分。
比起上回见时,她好似又瘦了些,连带着那份气质也令人觉得更加凛冽了…她这样轻飘飘看过来的这一眼,不带丝毫情绪,可还是令他忍不住心下一动。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
眼前人始终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可就是能轻易的拨动他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