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德便已走到了跟前,她近来跟着严嬷嬷学习规矩,礼数比起往先倒也的确周全了不少…她也未曾抬眼,只是屈膝朝两人打了一道礼,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李首辅,长姐。”
李怀瑾闻言却也未曾说话,他依旧握着手中的那串紫光檀佛珠转着。
霍令仪倒是说了一句:“大晚上的,三妹怎么到这处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虽寻常,面上也是一副淡然之色,可那话语之间却透着一股子不耐烦,却是半点也未曾遮掩对霍令德的不喜。
霍令德听着这话,放在那膝盖上的手却是收紧了几分。
她倒是未曾想到霍令仪即便是在外人面前也会如此不给她脸面,何况,如今站在霍令仪身边的还是她未来的夫君,难道霍令仪就当真不怕这位李首辅对她生出不喜?可不拘霍令德心中是如何想的,她面上却还是挂着旧日的笑容,声音也一如先前那般温婉:“我刚吃完晚膳,怕积食便来外处走动走动,倒是不曾想到会在这处遇见长姐和李首辅。”
霍令德的零星斋离这处可不算近,何况此处是去影壁的必经之路…
霍令仪自然是不会相信她这一番解释,不过她也懒得理会霍令德,闻言便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我要送李首辅出去,三妹且自便吧。”待这话说完,她便又拧头朝李怀瑾看去,声音倒是温和了几分:“走吧。”
李怀瑾闻言倒是轻轻笑着应了一声,他收回了手中的那串佛珠,而后便又与霍令仪一道往前走去。
…
霍令德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放在丫鬟胳膊上的手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她想着先前李怀瑾路过身边时,她那不经然得惊鸿一瞥,心下还是止不住有几分恍惚…霍令德的确不曾想到,李怀瑾竟然是会是这样一幅模样。
李怀瑾位高权重,她往日自然难以得见。
上回在别庄的时候,她倒是瞧见过一遭,只是那回她心中光记得害怕了哪里还敢真得抬头去看?如今这一看之下才觉一怔。
这燕京城的名门子弟,她也瞧过不少,可无论是周承宇那样的天家贵胄,还是她往日一直心心念念的柳予安,比起这位李怀瑾却终归是有几分不如。即使李怀瑾不如他们俊美年轻,可偏偏就是因为这一层年岁的缘故,却使得他有着谁也比不上的气度和风华…
这样的男人竟然会喜欢霍令仪?霍令仪,她究竟有什么好的?
霍令德一双沾着愤懑的眼睛仍旧朝那条小道看去,即便那处早就没了两人的身影,可她却还是不肯移走半步…原本她以为,即便诸多比不上霍令仪,可婚事总归是比霍令仪强的。
只要等日后嫁给了太子,她就是太子侧妃。
等到太子登基,她就是皇妃。
何况太子年轻俊美,她心中再是满意不过。
可霍令德只要想着李怀瑾,想着他那独独对霍令仪才有的温柔,她这心下就好似被那猫爪挠心一般。
丫鬟自然未曾错漏霍令德眼中的神色,她心中一骇,忙又轻轻劝起人来:“三姑娘,咱们回去吧。”近些日子,侧妃已不止一次叮嘱她们,让她们好生看着三姑娘,尤其别让她出现在郡主跟前。
原先三姑娘说出来散步,她也未曾多想。可如今这样看着,三姑娘这哪里是出来散步的?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今三姑娘和林侧妃在府中可半点也说不上话,要是再惹得那位郡主,她可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事来…丫鬟想到这,对霍令德也难免起了几分责怪,也不知三姑娘是怎么想的,在郡主手上都不知吃了多少亏了,还这样巴巴得赶上前来。
她想到这心下却是又叹了一声,而后便又跟着一句:“三姑娘,咱们还要去给侧妃请安。”
霍令德闻言倒是回过了神,她收敛了眼中的那抹愤懑,却是又瞧了一回那条小道,待又过了好一瞬才淡淡发了话:“走吧。”
…
影壁越来越近,杜若照旧在前头提着灯笼。只是还不等走到影壁,李怀瑾却停下了步子开了口:“你往后退几步,我与你家主子有话要说。”
杜若闻言却是一怔,她停下了步子,拧头朝霍令仪瞧去,眼见她点了点头便轻轻应了一声“是”,跟着是屈膝一礼往后退去。
等人退下——
李怀瑾却是又往前走了几步。
霍令仪不知他要说什么,见他这般便也跟着人往前走上了几步,此处并无灯笼,天上的那一弯月亮也算不得清晰…她只好细细辨着前头的路,却是等人停下,她才跟着一道停下了步子。她就站在李怀瑾的边上,依着那微不可见的几道光亮仰头朝人看去,眼瞧着他那副面容,口中是跟着一句:“您要说什么?”
李怀瑾闻言却依旧不曾说话,他只是低垂着一双丹凤目,负于身后的那双手仍旧拨动着佛珠…此时夜色已深,此处又较为偏僻,倒也算得上是万籁俱寂,这佛珠的声音虽然细小可在此时却也算得上清晰。
霍令仪见他这般,眉心却是又跟着轻折了几分。她仍旧仰着头朝人看去,只是还不等她再说话,李怀瑾却已开了口:“当日你问我,是否知晓你父王的死。”他说话的声调是平缓的,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波澜,可这一番话却还是让霍令仪跟着一怔。
霍令仪就这样怔怔看着李怀瑾,眼看着他这张一如旧日的清平面容,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说话。
她不知道李怀瑾为何会在此时与她提起这些?她也不知道李怀瑾要与她说什么…
霍令仪那颗心“突突”跳着,让她忍不住握紧了袖下的指根,她张了张口,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喑哑了嗓子开了口:“您——”
李怀瑾看着她这幅模样,喉间却是又化开一声绵长的叹息,他止了转着佛珠的手,等到那一抹声音也在这夜色中跟着消尽,他才开了口:“我的确不知道你的父王究竟是怎么死的,可就如你所猜想的那般,他的确不是因为战火。”
对于父王的死,其实她的心中早已就有了猜测。
可如今耳听着这番话从李怀瑾的口中说出,霍令仪还是止不住身子一颤,若不是李怀瑾恰好托住了她的胳膊,只怕她就要往后倒去…她也未曾放开李怀瑾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握住最后一块浮木一般,紧紧握着李怀瑾的胳膊。
霍令仪仍旧仰着头,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等稍稍敛了几分心中的思绪,她才看着李怀瑾开了口:“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有些事,我与你说了,只怕你会有危险…”李怀瑾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神色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复杂,等前话一落,却是又停了一瞬,他才又跟着开了口:“晏晏,你知道虎符吗?”
虎符?
霍令仪闻言却是一怔,她出身将门自然知道虎符是什么东西。她的眉心轻轻折起,不知李怀瑾是什么意思,不过她也未曾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李怀瑾见此便又跟着一句:“你父王身为镇国大将军,他手中的那块虎符可统领十万兵马,可除去这块明面上的虎符,你父王的手中还握有另一块虎符。”
另一块虎符?
霍令仪闻言,面上的怔然更甚,大梁的将军皆只握有一块虎符,按着他们的位份,手中的虎符可召集兵马的人数也有所不同…父王身为镇国大将军,所持有的虎符本就是最高的品级。既如此,他怎么可能还会有其他的虎符?
这另一块虎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夜色深沉,李怀瑾依旧低着头,他看着霍令仪眼中的惑然却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他的手撑在霍令仪的头顶,而后看着她那双沾满了疑惑的眼中缓缓开了口:“你父王手中的另一块虎符是天子虎符,见此符如见天子,只要手持那块虎符就可以诏令这燕京城中的所有兵马。”
他的声调依旧平缓得好似没有丝毫波澜,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未有一丝变化,只是在察觉到霍令仪趔趄的脚步和那一副失神的面色,他那双清平的眼中还是闪过几分担忧。
不知是不是太过震惊,霍令仪好似已经不会说话了,她只是这样怔怔看着李怀瑾,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喉间才艰难得吐出几个字:“怎么,怎么会?”
霍令仪的确是震惊的,天子虎符,父王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且不说天子如今尚还在位,何况太子也并无要紧,既如此,天子又怎么会交给父王这样的东西?不,不对…霍令仪想起林氏和霍令德,想起周承宇的那一番做法。
周承宇必定是知晓有这块虎符的,而他当日让林氏和霍令德回来,想必就是为了这块虎符。
可是,为什么?
大梁如今只有周承宇和周承泽两位皇子,周承宇自幼便是当做储君来教养,只等着天子驾崩,周承宇便可以顺势登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天子私下早就不满周承宇,可,这怎么可能呢?
霍令仪纵然聪慧,一时之间却也被此事弄糊涂了。她仰头看着李怀瑾,红唇紧抿、眉心紧拧,许久之后,她才开了口:“我不明白。”
“你素来聪慧,想必也早就知晓林氏和霍令德回来是因为受了周承宇的命令…”待这话说完,李怀瑾是又跟着一句:“我与你说这些,为得就是不想让你胡乱猜测…只是虎符之事事关重大,其中又牵连甚广,你知晓得越多也就越危险。”
霍令仪自然明白,天子虎符这样的事,只怕传出去都能乱了整个燕京城。
可是——
霍令仪袖下的手紧紧握着,眼却依旧看着李怀瑾。夜色深沉,唯有眼前人的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或许是他眼中那抹一如旧日的沉稳让她这一片紊乱的思绪也跟着平静了下来,她稍稍垂下了几分眼眸,余后才又跟着一句:“那个东西真得在家中吗?”
“我不知道…”
李怀瑾的手依旧覆在霍令仪的头顶上,跟着是又一句:“这世上,想必除了你的父王,只怕谁也不会知道那个东西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自从你父王去世后,不知有多少人曾探寻过霍家,可他们都一无所获…”待这话说完,他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后才又继续说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霍令仪闻言却不曾说话,她依旧垂着眼眸,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继续哑声问道:“我父王是不是被周承宇所杀?”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却不知是因为这夜色太过寂冷,还是心中的怨愤难以遮掩…霍令仪垂着眼眸,也不等人答,口中是又跟着一句:“当日我曾在客栈听常青山与那黑衣人说有人曾去边陲寻过不少回,如今周承宇又派遣林氏和霍令德回来…我的确不知道天子是为何要给父王这样的东西,也不知道上位者究竟是怎么想的。”
“朝中之事太过难测,你不愿与我说,我都能理解。”
“可是——”
霍令仪的身子仍旧在轻轻颤抖着,可她却还是抬了脸朝李怀瑾看去,红唇苍白、嗓音喑哑:“为人子女,我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是不是周承宇杀了我的父王?”
第65章
夜色已深。
霍令仪独站在窗前。
屋中只点了几支烛火, 这会窗棂正大开着打进来不少三月的晚风, 那烛火即便有灯罩盖着却还是免不得被这晚风打得摇摇晃晃…一时之间,这本就不算明亮的室内更是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霍令仪却好似并未察觉到,她只是依旧仰头看着天上的那一道弯月,面容沉静,就连那双桃花目也无什么波澜,唯有握着那把匕首的指根因为用力而泛出几分指骨…她已不知这样站了多久了。
自打送走了李怀瑾——
霍令仪便回到了大观斋, 余后她也不曾让人侍候,只独自一人立于这窗前。
昏沉夜色,这世间是一片万籁俱寂, 唯有那锦缎布帘外头隐约还能传来几许红玉和杜若的声音, 打先的话是红玉在问杜若:“出了什么事,怎么郡主瞧着有些不对劲?”随后是杜若也带着几分疑惑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打先前还好好的,也不知李三爷和郡主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霍令仪听着外头的声音,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终归还是合了起来。她什么也不曾说, 只是握着匕首的指根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她怎么了?不过是终于知道了一桩一直都想知道, 却又始终探查不得的事罢了。
原来她的父王, 当真不是死于战火。
先前她和李怀瑾的对话依旧历历在目, 霍令仪甚至记得李怀瑾那微微垂下的眼睛显露出来的几分怅然, 还有他那素来清平的语调中掩饰不住的叹息…他说:“当日我曾遣人去边陲查探过,霍大将军究竟死于何种方式,死于何处, 我的确不知。可从我手底下的那批人探查得知,此事与周承宇的确有着莫大的干系。”
“霍大将军死的那日,周承宇曾遣亲信去往边陲。”
霍令仪记得她听到这些话时,心下除了气愤就是滔天的恨意。如何不气,如何不恨?她的父王一生精忠报国、铁骨铮铮,到头来却死于这场阴谋诡谲之中,连个尸首也不曾留下。
前世,她一直都以为父王的死不过只是因为一场战火,所以她心中纵然伤心、痛苦,却也能够安安稳稳得活着。
可如今呢?
如今她知道了这些所谓的真相,了解了这权力中心的阴谋,她真得还可以像以往那样面对那些人吗?霍令仪想起先前李怀瑾说到此事与周承宇有关的时候,她甚至想当场就去杀了周承宇替父王报仇。
可这终归也只是一时的想法罢了——
且不说周承宇是何等身份,只怕她连近他的身都难,更何况他身边高手如云,她这点功夫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明明知道父王是因何而死,可她却没有丝毫办法…
霍令仪想到这,纤弱的身子因为心中那难以言喻的悲痛和气氛而止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她紧咬着红唇不曾说话,指根却仍旧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那匕首上头的纹路压着皮肉使得她整个手心都泛出了几分疼痛。
她甚至可以察觉到手心那处已涌出了几许温热的鲜血…
可她却依旧不偏不倚立于此处,任由那手心的血珠随着匕首一路往下坠,而后无声无息得落在地上,隐于这黑夜之中。
“父王…”
夜深人静,霍令仪终于张开了那艳色的红唇,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已许久不曾说话的缘故,这脱口而出的两字恍若并无什么声调一般,在这夜色之中连道涟漪都不曾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