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夫人这话一落,底下这些贵妇人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即便是她们这些内宅妇人也都听说过霍令仪的名声,年岁倒是小,只是这性子柔、怕生却从何说起?霍家这个丫头素来就是个胆大的,早先在陛下跟前还敢说“扶摇直上九万里”,就这样一番言语,只怕这世间男儿也多有不敢在陛下跟前说起。
只是不管她们心里是怎么悱恻的,可面上却照旧是带着笑的,就连语调也是极为柔和:“老夫人这话却是折煞咱们了,什么提携?郡主虽年幼可不拘是为人还是品性都是再好不过的了,也怪不得老夫人这么喜欢,就连咱们眼瞧着也怪是亲近的。”
余后那几番话语,自是皆围绕着霍令仪展开。
一室欢声笑语…
等又坐了几刻有余,郑宜和便笑着起身,却是要领众人去外头赏花了…程老夫人今日为得就是让霍令仪在众人面前露个脸,让这燕京城的名门望族知晓他们李家对霍家是个什么态度,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她自然也不曾拦着,只是让霍令仪和李安清留下说话。
其余一众人贵妇人便都随着郑宜和往外处走去。
没一会功夫,这屋中便走了个干净,程老夫人眼瞧着屋中仅剩的两个丫头,眉眼却是又泛开了几许温和的笑意:“好了,你们也许久未见了,那外头人多怕是你们也说不上话,倒不如去园子里走走。”
待这话说完,她便又笑着抬了手,等由平儿扶着她起了身,程老夫人的口中便又跟着一句:“我也累了,该进去歇息了。”这话自是推辞,不过也无人会去纠正她。何况程老夫人此举何意,屋中人自然也明白,自打当日别庄之后,霍令仪和李安清私下就不曾见过面,就连书信也未有来往。
等到程老夫人由人扶着转进内室…
霍令仪便也起了身,她迈了步子朝李安清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安清,我们去外头走走吧。”
李安清闻言便也轻轻应了一声,她们也未曾携带丫头,只依着如松斋的这条长廊一路往前走去。此地格外幽静,小道之上除了那桃花,种得最多的便是梨花,远远瞧去,粉的掺着白的,倒格外有几分意境。两人这一路也未曾说话,等又走了一会,霍令仪眼瞧着自打出了如松斋便一直垂首不语的李安清。
她索性就停下了脚步,口中是道:“安清,你可是在怪我?”
李安清闻言却是一怔,她也跟着停下了步子,拧头朝人看去待瞧见霍令仪拧着的眉心忙摆了摆手:“我怎么会怪你?”待这话说完,她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继续说道:“我就是,就是一时还有些转不过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埋了头,微微翘起的凤头鞋抵着地面轻轻磨着,过了有一会功夫,她的口中才又跟着一句:“我只要一想到日后要唤你婶娘,就觉得格外别扭。”她叫惯了霍令仪姐姐,这一时之间要她开口,自然别扭。
霍令仪听着她话中语调只是有几分别扭之意,心下倒是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还真得怕安清会介意此事…在这燕京城中,她统共也就这么一个朋友,自然不希望会因为这桩事,而使得她们之间的情分有了不同。
好在,是她想多了。
霍令仪思及此便又轻轻笑了笑,她握过李安清的手,柔声说道:“如今我还不曾嫁给你三叔,你尽管和以往那样喊我便是,就算日后我嫁进了李家,你私下也可以像以往那般——”她说到这,眼瞧着李安清抬了头,便又笑跟着一句:“安清,不管你我之间的身份怎么变,情谊却是不会变的。”
李安清听得这句,终于卸下了心防。
其实她也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如今被人这样开解,心中仅剩的那几分别扭自然也就跟着消散了…李安清的面上重拾了笑意,近些日子常常拧起的眉心也跟着松了开来:“姐姐说得是,是我多虑了。”
李安清本就是个会说道的,只是近些日子因为心中藏着事平素也鲜少说话。如今因着解开了这一份心结,自然也就没了隔阂…她笑着挽上了霍令仪的胳膊,而后是像往日那样与人说起话来:“姐姐不知道,知晓三叔要娶你的时候我委实是吓了一跳,三叔那个性子,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喜欢的人。”
等到这话说完…
她想到两人如今已订了亲,便又笑着吐了吐舌,跟着是又一句:“不过这样也好,日后姐姐来了家中,我们便能时常见面了。”
霍令仪听着人絮絮之语,却也由着她。
两人一道往前走去,一路欢声笑语,大多还是李安清说话,霍令仪时不时也接上几句…只是没走几步,李安清便止了步子停了声。霍令仪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便瞧见不远处的小道上走来一个白衣少年郎,正是李安和。
李安和清俊的面上也带有几分怔楞,似是未曾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们,不过也只是这一会功夫,他便依旧如往日那般温温笑着走了过来…等到了跟前,他便朝霍令仪打了一道寻常见礼,口中跟着一句:“郡主。”
霍令仪闻言便也垂了一双眉眼,朝人屈膝打了一道礼:“李大公子。”
李安清眼瞧着两人,却是想起当日与哥哥说起三叔和霍姐姐的事后,哥哥身上显露出来的那几分寂寥…往日,她最是希望哥哥和霍姐姐在一道,可如今她却生怕哥哥心中还有着霍姐姐。
她想到这刚想开口,便见不远处又走来一个男人,却是三叔身边的陆机。
陆机照旧如往日那样穿着一身程子衣,面上也照旧带着笑,他的步子不急不缓,等走到跟前是与他们先打了一道礼,而后才又朝霍令仪恭声说道:“主子请您过去。”
霍令仪闻言,面上倒也未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先前瞧见陆机过来的时候,她便知晓李怀瑾必定是在家中了…只是,她拧头朝李安清看去,原先她还答应安清去她屋子里瞧她新收集的物件。
李安清看着霍令仪看过来的眼神,自是知晓她在想什么。
她心中的确是有几分可惜的,好不容易瞧见一回霍姐姐,不过如今两人没了嫌隙,日后要见面的机会还多着…李安清想到这,面上便又挂了一抹笑意,口中是跟着一句:“姐姐且去吧,等再过几日,我再去霍家寻你玩。”
霍令仪见此便也未再多言,她与两人点了点头,而后便与陆机一道往前走去。
…
等到瞧不见霍令仪的身影,李安清是又拧头朝身边的李安和看去。她原是想与哥哥告辞,只是看着哥哥仍朝霍姐姐离去的方向看去,心下止不住便又是一个咯噔…李安清是先瞧了一回四处,眼瞧着并无旁人,心下才松了一口,跟着是压低了声音,轻轻唤人:“哥哥。”
李安和听着这道声音倒也回过了神,他收回了眼,看着李安清面上未曾掩饰的担忧,还有那一双紧拧的眉心…他心下清明,自是知晓她心中是在想什么。他的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了,回去吧。”
李安清却不肯走,她仍旧拧着眉心看着人,红唇一张一合还是开了口:“哥哥,霍姐姐和三叔已经定亲了。”不管往日她是怎么想的,如今霍姐姐和三叔的婚事已定,若是让旁人知晓哥哥的心事,只怕不管是哥哥还是霍姐姐都免不得要被旁人说道。
何况那样一来,不拘是祖母还是旁人,对于霍姐姐免不得也不会再像如今这般亲和。
李安和闻言,面上的笑意一顿。不过也只是这须臾功夫,他便又重拾了先前那一副温和笑意,他眼中的笑意依旧带有几分缱绻,语调也是柔和的:“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
早在三叔还未曾提亲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
李安和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日三叔的话语仍旧在耳边萦绕着,他知晓三叔的意思,也明白安清的担忧…若是让旁人知晓,毁得便是她的名声。
他想到这,袖下的指根却还是忍不住蜷了几分,小道之上已无旁人,而他立于此处,任由春风拂面,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开了口:“放心吧。”
第66章
霍令仪跟着陆机的步子往前走去, 她也没走几步便看到了李怀瑾的身影…那个男人依旧穿着一身青衣长袍, 就站在那小道上的一株梨树底下。
三月梨花开得正好,有风拂过还吹落了不少梨花,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少落在了李怀瑾的身上。李怀瑾未曾动身也未曾拂落身上的梨花,他依旧负手立于那处,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便掀起一双清平目朝她看来。
和风日下——
李怀瑾那双清平目在看到霍令仪的时候还是泛开了几分笑意。
霍令仪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却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身旁的陆机早已不见, 而她这样遥遥看着李怀瑾,一时却未曾再往前走前…自打上回霍家一别后,他们也有一段时日未曾见面了。
不知为什么, 霍令仪在瞧见李怀瑾的时候, 心下是有几分踌躇的…可也不过这一会功夫,她便重新迈了步子朝人走去。
李怀瑾看着她越走越近, 眉眼之间的笑意却是越发深邃了几分…他也不曾说话,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她款步走来,等霍令仪走到了跟前,他才开了口:“来了。”语调温和, 眉眼含笑, 却是一副再好不过的温柔面。
霍令仪闻言便轻轻“嗯”了一声, 大抵是察觉到这一声轻应太过平淡, 她便又开了口答道:“来了。”
李怀瑾素来心细, 自然察觉到她今日的态度与往常不同。他心中明白霍令仪今日这番缘故是因为什么事,便仍旧低头瞧着人…却是又过了一会,等到他把手中握着的那串佛珠转了一回才开了口:“晏晏, 你可是在怪我?”
他说话的声调微微低沉,语调还能听出几分少见的怅然。
霍令仪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下一纠,她也顾不得再去想心中的那一番思绪立时便抬了头。今儿个天朗气清,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晴朗日,她便这样仰头看着李怀瑾,待瞧见他面上的那副神色,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却是轻轻说道:“我没怪你。”
她怎么会怪李怀瑾呢?
这个男人不知冒着怎样的风险,才把那番话说与她听,她…怎么舍得怪他呢?
若说要怪…
从头到尾,她怪得也只有自己罢了。
她怪自己一心探寻父王的死因却差点连累身边人,更怪自己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却只能把真相长埋…她呀,怪得只是自己没有本事罢了。
两人靠得很近,有风拂过…
霍令仪甚至还可以闻见李怀瑾身上独有的那股子檀香味,她袖下的指根轻轻交握在一道却是又停了一瞬,她才重新仰头朝人看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李怀瑾,我真得没有怪你,我是怪我自己。”
“我怪自己没有本事,明知道父王的死因,却无法替他报仇…”
“李怀瑾…”
霍令仪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话语之间也稍显哽咽,却是又停了一瞬,她才又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李怀瑾,等说完话,红唇却紧抿着不再言语。
李怀瑾看着霍令仪这幅模样,心下却是又不自觉地漾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他把手上的那串佛珠重新落入腕上,而后是抬了手轻轻拂落了她肩上的那一朵梨花…梨花从她的肩头拂落却并未径直落于地上,而是被那春风一带在这半空中足足打了几转才缓缓落于地上。
他并未收回指根,反而是覆在了霍令仪的头顶上,而后才又开了口:“傻姑娘,你这样做是对的…”李怀瑾说这话的时候,察觉到了霍令仪轻轻颤抖的身子,他的心下是又化开一声叹息,跟着是把人揽进了怀中。
“霍大将军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希望你替他报仇…”
“他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而不是为了复仇而折了自己的性命。”
霍令仪的手撑在李怀瑾的胳膊上,她未曾抬头,只依旧低垂着一双眉眼盯着他腕上的那串紫檀佛珠…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合了眼。
她的红唇因为身子的颤抖也不住打起颤来,就连声调也泛着几分颤音:“可是,我还是心有不甘。”
这是近些日子里,她头一回与人说不甘。
这世间芸芸众生有许多,可心底的这番话,她却只能说与李怀瑾听…霍令仪就这样紧紧握着李怀瑾的胳膊,如溺水的人紧抱着浮木。她终于还是睁开了那双桃花目,而后,她微微仰头朝李怀瑾看去,面色苍白,就连声音也仍旧带着几分颤:“我不甘周承宇这个畜生能够这样逍遥法外,更不甘父王一生英明就此长埋于地底。”
霍令仪这话说完,看着李怀瑾微张的唇口,却是又跟着一句:“李怀瑾,你别说话,我知你想说什么…”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了口:“我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以卵击石,我知道周承宇是大梁太子,这些我都知道。”
“我只是…”
“我只是想找个人说一说心里的话罢了。”
霍令仪说到这的时候还是垂下了眼帘,就连声调也跟着稍稍降了些许:“这些日子我整日把自己窝于那一方天地之下,谁都觉得我不对劲,她们总是问我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可我却什么都说不了。”
“我只能强颜欢笑,说着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李怀瑾听着这一字一句,素来冷硬的心肠终归还是泛出了几分疼惜,他低垂着眉眼看着霍令仪,看着她那微微拢起的眉心,看着她那微垂的眼角挂着的一滴泪珠…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到头来却还是什么都不曾说。
他只是伸出指根轻轻拂落了霍令仪眼角的那粒泪珠,而后是轻柔得揽着人,而后他才开了口:“是我不好,当日我还曾与你说,让你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是李怀瑾这话尚未说全,便被人抵住了唇口。
霍令仪仰头看着李怀瑾,她纤长的指根就抵在他那微张的唇口上:“我不怪你,真的,李怀瑾…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事而让你受伤。”李怀瑾本就身处高位又处于那权力中心,他所面对的危险已经足够多了,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再让他添上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