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德木也是一般心思,吃进嘴里的谁肯吐出来。何况还是自己辛苦抢的,要怪就只怪老天,不肯给弟弟家儿子吧。然毕竟是自己的侄女,便道:“一百斤粮,再多不能了,我家两个半大小子,给多了他们要饿死哩。饿死了他们,到时候跟外村争水,别怪我们家不出人。”
村里一听这话,就都倒向了袁德木。矿早欺负袁德水成习惯,看袁德木不算过分,都劝袁德水:“你就收了吧!”
有心善的还道:“德木你家扯块布,把侄女装裹了才是。”
德木嫂十分不情愿,李光华一板脸,道:“圣人曰:仁者爱人。人命最是贵重,便是外头的老爷们,打死了人也要赔钱。便只是侄女病死了,你们做哥哥嫂子的难道袖手不成?还讲不讲理了?”
德木嫂不敢跟李光华硬顶,嘟嘟囔囔的答应了。
袁德水凭空丢了一千多斤粮,心早痛的麻木,众人说话似隔了老远,一个字都听不清。他浑浑噩噩的起身,谷子也不打了,幽灵似的晃回了屋。德水嫂也抱着女儿的尸体,跌跌撞撞的回去了。
天黑尽,刘家集慢慢安静下来,只偶尔能听见几声狗叫。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尖叫惊醒了众人。同时天空耀出刺眼的光芒,紧接着隆隆雷声震颤大地,大雨倾泻而下,没收完谷子的农民登时疯了!他们惊恐的冲出门外,玩命的把谷子往屋里拖!至始至终只有一家人毫无动静。袁德水家,陷入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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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疯死
谷子最怕雨,但凡被雨水浇了,不是霉烂便是发芽,总归再吃不得。村民们难得奢侈的点起了油灯,一趟一趟的把谷子背回家里,摊在地板上,又立刻生火,尽量保持屋内的干燥。幸而才是打谷子的第一日,收割的谷子不多,还长在田里的倒不惧秋雨了。
袁德水家本就没劳动力,他不出门,谷子就泡在了水里。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夜,次日清晨,袁德木看见弟弟家的谷子,气的不住的骂。又喊两个儿子帮忙,把谷子抬去了袁德水家。
袁德水木呆呆的,看着尤其的渗人。袁德木抢田的理直气壮皆是装的,乡间人人爱发绝户财,可都知道那是缺德事。想想也知道,凭空丢了一千多斤粮,那不是挖心肝的痛?袁德木在良心与利益间摇摆了许久,终是选择了利益。但他还是默默在屋檐下,帮弟弟将泡了水的谷子摊开。又折回家里,悄悄抓了把红枣,放到袁大姐手中,令她看着谷子,省的有鸡来偷吃。又拍拍侄女的肩,低声道:“明日晴了,你家的谷子我帮着收吧,你们就别去了。”
袁大姐惊恐的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红枣洒在了地上。她知道,这样的帮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家里统共只有三亩地,伯父再一帮忙,她们还有活路么?
显然,袁德水隔着窗子,也听到了这句话。他手指紧了紧,没有出声。这就是乡间的规矩,没有儿子,谁都来欺。袁德木的脚步远去,袁德水看着妻子的眼,充满了怨毒。连生三个女儿!三个!愤恨充满了胸腔,心道:若不是她生的是女儿……若不是她生的女儿……
怒意疯狂的流窜在四肢百骸,无处发泄。更雪上加霜的是,袁大娘来看儿子,张嘴便是:“看看,还是亲兄弟好吧,大雨天的巴巴替你把谷子背回来。除了他,哪还记得你!再说没有他养了儿子,你们兄弟两个,哪里有活路!”
袁大姐蹲在窗子底下,听着奶奶的絮叨:“我前日听说有人买女孩子,依我说,剩下的两个丫头卖了吧。换几只鸡回来,日日生蛋,给你老婆补补身子,才好生儿子!”
袁大姐听得此话,犹如头顶打了个焦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岁不算大,但她已经知道她即将面临的一切。乡间妇人闲话,从不避孩子。这年头,肯买小女孩的,不是去大户人家做婢女,就是去行院人家做妓。女。她已八岁,可做些活。可妹妹才三岁,谁家肯要?只怕说着是卖,实则是给块饼,哄到山上,叫她自身自灭。袁大姐怕的发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
德水嫂底气不足的道:“大姐还有两岁就养成了,邻村张家说要买童养媳,再等两年吧。”
袁大娘呸了一声:“买童养媳的人家能有几个钱?”
德水嫂低声道:“妈,好歹把大姐留下,大姐能干活了。将来也能带弟弟不是?”
袁大娘冷笑:“弟弟?你下的出来吗?要不是现家里没钱,我早休了你,聘个能生的进家门!”说着就火气上扬,啪的一巴掌打在德水嫂的脸上,“你家要是三个儿子,我们家能亏成这样!?”
德水嫂委屈的眼泪直掉,心道不是你闹事,怎会有后头的故事。
袁大娘却是越想越气。她经过一夜的盘算,发觉自家亏大了。不算男女,她家有五个孩子,就是十五亩田。只算儿子,她家登时少了十五亩。便是重新按丁口分过,占便宜的也是那儿子生的更多的家族。她家反倒算起总账来是亏的!登时悔青了肠子。可她不觉着自己有错,反而怪儿媳生不出儿子。想了一早上,觉着把两个孙女卖掉,倒好弥补一些损失。哪知说了两句,看着儿媳,心里的火越发熊熊,骂了两句不过瘾,又开始打起来。
飞水婆婆打儿媳最是常见,何况德水嫂没生儿子,连娘家都不好出头的。下着雨,外头做不得农活,引了好些人来瞧热闹。
袁德水突然一声断喝:“够了!打死了你赔吗?”
袁大娘犟脾气上来,怒骂儿子:“你个没刚性的!就知道护着老婆!谁家婆婆打儿媳,男人护在头里!就是你犯了规矩,老天看不过,才叫你没得儿子!”
袁德水阴森森的再问:“打死了你赔吗?”
袁大娘叉腰道:“你打啊,你打死了,我现就去聘一个大屁股黄花闺女回来!保管三年抱俩!”
话音未落,袁德水抄起手边的案板,就朝老婆狠狠一砸!全部人都惊呆了!
这一记非同小可,德水嫂脑子嗡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昨夜她已被心情不好的袁德水打过一顿,实痛的很了才叫出声来。此刻比昨夜更痛,丈夫的话声声入耳,她知道袁德水是真的想杀了她。
袁德水腾的从凳子上站起,如同恶鬼,一步一步的走近。德水嫂狼狈的坐在地上,不住的后退。她的脖子似被扼住,发不出声音。袁大娘从未见过老实巴交的小儿子如此神情,亦吓傻了。
砰的一声,案板又一次砸在德水嫂的身上。德水嫂绝望的看着丈夫的眼,他们也曾恩爱过,他们也曾一起为孩子坚持过。可此时此刻,袁德水的眼中,根本没有了往日的半分柔情,只有欲要杀人的狠戾和疯狂。
案板的把手脱落,袁德水没了武器,顺手举起了椅子,一下一下的往妻子的要害砸。围观的众人纷纷惊醒,从外头跑进来,拉的拉袁德水,扶的扶他老婆。有人跺脚对袁大娘道:“你倒是劝劝啊!这可闹出人命来了!”
德水嫂含着泪,左肩剧痛,肿的老高。她知道自己骨折了,而刚被劫掠过的袁家,不可能有钱给她医治。她只能像以前看到过的那些受伤的人一样,躺在床上,一日日的挨着。挨着身体的痛,挨着其它人的辱骂,慢慢去死。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德水嫂不知哪处生出一股大力,把扶着她的那位一把推倒在了泥地上。那人正要骂,就见德水嫂握住菜刀,往自己脑袋上狠狠一砸!
屋内再次安静了,袁德水哈哈大笑着,像吃醉了酒一般,踉跄的走向亲娘,傻笑着道:“你满意了吗?”
袁大娘吓的躲到邻居身后,颤声道:“她自己想不开的!”
袁德水却似听不见,依旧傻笑:“满意了吗?”
屋里的村民忙飞奔出去喊袁德木,其余的村民也呼啦啦的聚了过来。可不管谁喊,袁德水都没有反应,只会傻笑。袁德木寻着偏方,狠狠的对弟弟的脸招呼了一巴掌:“德水!醒来!”
袁德水像不倒翁一样,身体偏向一边,又弹了回来,笑问了一句:“满意了吗?”
村民哄的炸开:“德水疯了!”
袁大娘推开众人,不住的捶打袁德水:“你醒来!我要你醒来!”
袁大姐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亲娘的尸体,没有人理会。村民们七手八脚的摁住袁德水,把那甚用针扎,用巴掌打的法子试了个遍,袁德水依旧没有半分正常人的反应。
天又沉了,袁三姐拉了拉姐姐的裤子,奶声奶气的道:“大姐,我饿……”
袁大姐才惊觉今日一天,她们家都没吃过东西。就在此时,终于有人想起了她们姐妹。有人道:“这妈死了,爹疯了,两个妹子怎么是好?”
就有人道:“德木家养了吧。”
德木嫂道:“我家没钱养,卖了吧。”
袁大姐一个激灵!抱起妹妹,就跑入了雨幕。可跑了几步,又茫然了。她能跑去哪里?袁三姐哭起来:“大姐,我饿。”
袁大姐余光瞥见了袁德木的屋子,一咬牙,带着妹妹溜进了屋内。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里头有两块米糕。分了妹妹一半,一日不曾进食的姐妹两个狼吞虎咽的吃着。吃到一半,赌气回来的德木嫂听见厨房有动静,见是两个丫头偷吃,登时炸了。
袁大姐吓的魂飞魄散,要落到了伯母手里,哪还有命在!不顾手上的糕,抱起妹妹撒腿狂奔。袁三姐却是拿着米糕不撒手,扑在姐姐的肩膀上死命往嘴里塞。
德木嫂一面追,一面喊人:“来人啊!抓了那两个小贼!打死!打死!”
昨日才抢了人家的粮,今日又是一死一疯,便是吃瓜的群众,也于心不忍。德木嫂被人拦在头里,破口大骂:“丧门星!克父克母的丧门星!你两个有本事别回来,看我不把你卖到院里去,叫千人骑万人枕,要你们被捅烂了屄,丢在河边等死!”
壮丽的闪电,撑开枝丫,照亮了半边天空,骇人之极!随机咔的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把袁大姐吓的跪在了地上。暴雨倾盆,打在身上,冷进骨头缝里。隔着雨雾,看着伯母恶毒的眼,想起亲娘死的惨状,袁大姐觉得人心比秋雨还冻三分。
有几个村民好心的靠近,袁大姐却抱着妹妹,四处的躲。耳边朦胧的听见他们的交谈:“这孩子莫不是也跟他爹一样疯了吧?”
袁大姐没有疯,她背起了妹妹,看了村庄一眼,冲入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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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求生
雨夜尤其的黑,袁大姐顺着熟悉的路,疯狂的跑。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但如果不跑,被卖是早晚的事。暴雨阻止了村民追人的脚步。村里的人倒也未必都是坏心,这么点大的孩子,半夜里跑去山里,太容易死了。
袁大姐没有鞋,她一个八岁的孩子,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不一会儿,脚底就被石头扎出了口子。实在背不动了,放下妹妹,牵着手,接着往前走。
袁三姐才三岁,混不懂事。黑灯瞎火的怕的不行,抖着问:“大姐,我们去哪里?”
“逃命。”
“去哪里逃命。”
袁大姐顿了顿,良久,答了一声:“不知道。”
袁三姐听不懂,呜呜的哭起来:“我要妈妈。”
袁大姐眼睛一酸,哽咽道:“妈死了,忘了吧。”
袁三姐哭的更厉害了。
袁大姐却道:“别哭,费力气,我们没吃的。”
袁三姐立刻收声,忍着脚痛,跟着姐姐走着。姐妹两个走了四五里路,袁三姐走不动了,可袁大姐更背不动她,只得坚持往前走。暴雨打在身上生疼,但也因为此,野兽都没有出来。天上的闪电成了袁大姐的引路灯,她其实只认得一条路,为了帮家里卖菜,她六岁后或跟着父母,或跟着街坊,每逢集市都穿梭在这条小路上。因此,逃命的时候,她本能的选择了这条路。
刘家集距离县城十多里,姐妹两个直走了一夜。脚上的伤口裹着泥泞,觉不出疼。肚子饿的咕咕叫,跟随人流进了城门,站在买包子的摊子前,不住的咽口水。
乞丐多了,包子铺的老板不耐烦的赶人:“走走走!我没吃的给你们!”
袁大姐吓的后退了几步,袁三姐的肚子配合的咕噜噜的叫唤。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很是冷清。袁三姐带着妹妹转了一大圈,捡到了几片烂菜叶子,细细的摘干净,姐妹两个分着吃了。九月里绝算不上热,被雨淋了一夜的袁三姐开始发烧。小孩子得病总发作的快,不消半个时辰,就热的似炭火一般。再等一刻,竟是昏了过去,再叫不醒!袁大姐急的哭出声来,顾不得浑身疲倦,背着妹妹,又往医馆跑。奈何医馆大门紧闭,袁大姐就一家一家的敲门,想问出大夫的下落。
实际上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问出来人家也不会给她治,她没钱。可是万一呢?这最后一根绝望的稻草,如何能轻易舍下!终于敲开了一扇门,主人打量了袁大姐一回,道:“别跑了,待你也病了,更容易死。你把妹妹舍了吧。”
袁大姐猛的摇头,哀求道:“我只有这个妹妹了。”
那人想了想,叹道:“你果真不怕死,我指条明路与你。”
袁大姐忙跪下,连磕了三个头:“求大爷救命。”
那人指了指城外,道:“河对面是老虎营,他们凶的了不得,可我知道,他们有军医。你去试试吧,他们或能救你妹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