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来来用重金砸通了八百里加急的路线,此事甚是危险,要紧时刻却不得不做。窦向东几乎与洪让同时接到了孔彰出发的消息。洪让这几年在巴州过的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就给窦向东剁了。他这时候才知道,豪强造反是哪般气势。全部似文人拿不臣之心彼此攻歼时的轻描淡写。短短几年间,他好似老了几十岁。洪家与窦家一样,都是花钱买通的驿站。洪家的意思是,孔彰已经南下,只怕窦向东会杀了他祭旗,要他想法子跑。家中一片好心,把洪让看的满心发苦,他要能跑,还用等到今日!夫妻两个对坐垂泪到天明,正要去歇息,就有一小厮跑进来道:“老爷!老爷!窦家来人了!”
洪让一个激灵,随即双腿一软跌倒在地,而后地上缓缓流出一团水渍。洪太太亦是浑身抖如筛糠,颤声问:“果果果果真?”
小厮早与窦家眉来眼去许久,只面上忠诚,胡乱点着头道:“已在外头了。”
说话间,门口直接闯进了两个彪形大汉,二话不说,把夫妻两个绑了个严实,直接拖走。洪让家中还有些许浮财,窦向东命人抄了,拆成了两半,金银钱钞、粗苯家伙等都散与了得力的手下,诸如张和泰等人,皆分了不少,也没忘谭元洲的一份。精巧饰品布料,则与洪让一起,被押送去了飞水。
管平波一手拿着礼单快速扫过,一边看着趴在地上的洪让夫妻,不由笑出了声。窦向东真是个妙人,收买人心到此份上,是不多见的。朝廷马上要动手,拿洪让给她出气玩,顺便联络联络感情,才好并肩作战。无怪乎赵猛打起来不是他的对手,智商差距啊!笑完,吩咐左右道:“不是我的首尾,请陆镇抚来。”
跪在地上的洪让,听得一个陆字,就不知怎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被窦向东绑了后,没遭什么罪,心里放松了些,或许有一线生机呢?可待他用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时,顿时吓的魂飞魄散!陆观颐!她怎么会在这儿?
洪太太亦是瞪大眼,是鬼么?是鬼来寻仇么?
陆观颐在管平波边上坐了,笑问何事。
管平波把礼单递了过去道:“阿爷从洪家抄的金银细软,很有些不错的物事,想是他家从京中带来的,你拿去玩吧。”
陆观颐笑着推却:“我拿着作甚,你好生捡出来,大伙儿分一分吧。”
管平波摇头笑道:“营里头通没几个留着长发的女人,我横竖交给了你,怎么处置你做主。”又指着地上二人道,“你的仇人,也是你看着办吧。”
洪太太方才反应过来,厉声尖叫:“窦家收的养女果然是你!!!你!你!居然敢谋反!不怕牵连九族么!”
陆观颐:“……”皇家该担心担心自己的九族才对吧……
洪让看着陆观颐容光焕发的脸好一阵失神,半晌才嚅嚅的喊了一声:“卿儿……”
陆观颐抽抽嘴角,扭头对管平波说了个典故:“昔日慕容冲兵临城下,苻坚拿出一件皮裘来忆往昔,你猜怎么着?”
管平波一口茶喷了出来,陆观颐从未提过自己有甚“卿儿”的小名,八成是洪让给起的。这时候还敢喊,洪让你够胆色!
陆观颐脸上笑着,眸底却是一片冰冷。一对禽兽无甚好说的,淡淡的道:“洪让凌虐百姓,其妻几次下手杀害妾室奴仆。拖出去,过审宣判砍了吧。”
洪让震惊道:“卿儿,你竟是这般无情!”昔日温柔恬静的陆观颐,哪儿去了?
管平波在洪太太出口的一瞬间,一个茶杯飞过去,砸的她惨叫不止。想也知道一个内宅妇人骂人是什么台词,不听也罢。
陆观颐微微一笑:“跳梁小丑,不足挂齿,我还有正经事要说,把他们拖下去吧。”
就有人抓住洪让,往外头拽去。洪让恐惧的挣扎着,撕心裂肺的嚷道:“卿儿,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点怜悯都没有么?”
这一嗓子喊出来,众人都不免看向陆观颐,不知旧事的人都心道:她原先也是做妾的?
陆观颐浑然不觉,看着礼单,拿朱砂笔一项一项的勾着,盘算着哪些能做李玉娇姐几个的嫁妆。管平波三番五次的提到过早生育不好,李玉娇几人还远未到结婚生子的年纪。然则养女儿的人家少不得早早齐备,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们师父是决计想不到这些的,可不只得“师母”操持。
果然见她勾完,管平波讪笑:“她们几个是预备说亲了哈。”
陆观颐呵呵,放下单子,问道:“怎么逮我那表弟,你可有章程了?我虽不曾见过骑兵,却听过大炮的厉害。飞水城与对岸的纺织厂,只怕经不起几下。再有,我们为着好运输,把山路修宽了几许,他们的炮能不能上山来?他非庸才,又有驸马身份,只怕我们难以对付。”
管平波道:“我们在京中无人,窦家也只有几个丫头,此类的事说不分明。待他来了,须得叫夜不收探上一回,方能做决断。此时暂不着急,他且得走上好些时日。世上的事,无非尽人事听天命。仗早晚是要打的。我们这一生若能结束了战争,都算丰功伟业了。动荡还要持续几十年,如今人手充足,营中的孩子们的教育要上心。不拘男女,文武一概不能松懈。这些,将来可都是我们的肱股之臣。”
陆观颐怔了怔:“这些?你将来不打算开科举么!?”
管平波道:“开呀,只我不要儒生。”
陆观颐忙道:“不可!你本是女子,天下就不服你。倘或再堵了他们的路,只怕几百年都不得安宁!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是朝廷与天下读书人做的交易。后世数代经营,岂能说废就废?”
管平波撇嘴:“唐朝的武举还考数学呢!攒下的老本到陈朝还没吃完。陈朝倒好,除了《四书五经》的八股文章,其余一概不用。话说到这儿,我便顺嘴问你,你觉着如今的内阁制好,还是唐朝的三省六部制好?”
陆观颐一时被问住。
管平波叹息道:“内阁制……皇帝的权力太大了!”
陆观颐震惊了,管平波就是奔着当皇帝去的!她岂会觉得皇帝权力过大?还是她听错了?
管平波与陆观颐朝夕相对,自有默契。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轻笑道:“我大概也属于死不放权的那类人。可我得想,万一皇帝昏庸呢?且,皇帝可以为所欲为,三五代之后,便是他天性纯良,也该叫人惯的昏庸了。谁都知道无法千秋万代,可哪怕少一个昏君,也有诸多人可以活命。百姓如蝼蚁,可蝼蚁,也是有命的。”
一席话,引的陆观颐细细品味了许久,才道:“是我的不是,我只想着赫赫扬扬帝王伟业,却没想过百姓的生机。”
管平波笑笑:“你这不就想到了么?”陆观颐本也没受过人权教育,穿越时空总是艰难的,不管是魂穿还是思想穿。拍拍陆观颐的手,管平波继续道,“我不喜儒生,盖因他们多半终身追求名望。仁义只是他们的招牌,没有出自真心。动辄为了气节,拉着无辜陪葬。家天下,家天下,不是百姓的天下,何以让他们去成就儒生的气节?”
在这个时空不曾出现的明朝,曾经有一位叫做方孝孺的名士。朱棣谋反登基,要他写诏书,他不肯。朱棣威胁他——你不怕我诛九族么?方孝孺怎生回答?——休说九族,便是十族也不怕。此言一出,瞬间断送了几百无辜的生命,摧毁了上千人的家庭。无数女眷孩童流离失所,不忍细述。方孝孺固然气节了,但这些人就该死么?方孝孺可以沉默的。宗法制度下,九族陪葬无可奈何,然史上也只有那一次,有过耸人听闻的十族。朱棣固然是暴君,可就像绿灯时穿过人行道被车撞死一样。是肇事司机的错,可过马路不看左右的人死了!路人无辜,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正确也好,无辜也罢,皆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生命更沉重。朱棣固然被无数人骂暴君,可说出“十族”的那个人是方孝孺。这就是儒生,为着当时胸中的那股畅快,为着所谓的名节大义,莫名其妙的第十族,就陪他去死吧!呵呵。
陆观颐不由想起了飞水的张四妹。她的确不该死,可她差点就“该死”了。陆观颐当然在心里质疑过世道,否则她不会爽快的跟着管平波造反。然而她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这便是圣人说的,以顺民心为本么?”陆观颐喃喃的道。
管平波嗤笑:“圣人懂个屁的民心。就譬如孝,你说老人家活着,你说孝是应当的。死都死了,还孝个屁?丁忧制度更是鬼扯,万一那个县令正做民生工程,结果丁忧了,好么,县令不在夺情之列,交接亦要时间,一场大水下来生灵涂炭,这算谁的?人死了就死了,一抔黄土,穿着金缕玉衣去死的,照例是一抔黄土。丁忧成了政敌攻歼的手段,干人事!就算丁忧是后世牵强附会,然你亲戚家的那位孔圣人,道德绑架搞出那套丧葬制度,又多少人为埋个死人倾家荡产的?里头有没有饿死过女眷孩童?有没有因丧葬破产,溺杀新生儿的故事?必然有!但史书不会记录,因为蝼蚁,死了也就死了呗。哪有刀笔吏的墨值钱,他们才懒得记呢。”
陆观颐:“……”
顿了顿,管平波收起嘲讽的神情,十分严肃的道:“学里少整圣人言,也不是说一点不学,好的东西我们要继承,不好的统统扔掉。要紧的是自然科学类。圣人言难辩个好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长此以往必然陷入嘴炮、脱离人民群众。自然科学则不同,都是要动手的。一旦动手,他们就会发现与脑海里想的不一样,自然而然的会学会多角度思考问题。省的跟朝中那些大人们一样只知道拍脑门做决定。王安石来个青苗法,好不好?当然是好的!执行的下去么?闹的后世的史书都不知道怎么评价他的一片公心杀人无数了。我们决不能干这种事,这正是你为镇抚的责任,明白?”
陆观颐一凛,正色道:“是。”
才说着教育,外头就传来一阵哭声。紧接着从幼儿园放学的甘临从外头直冲进来,对管平波大喊一句:“我不要你做妈妈了!哇!!!!”
管平波与陆观颐面面相觑,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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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开始
甘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着管平波,满脸都是控诉的神情。陆观颐见甘临的狼狈样,皱眉道:“这头发谁梳的?怎么这么乱?”
不提还好,一提甘临哭的更大声了。
管平波只好干笑,今日陆观颐出门早,甘临让她梳来着,她哪里知道小孩子的软毛直打滑,时间又急,她就胡乱给卷了两下。不过都是早上的事了,怎地这个点又哭起来?问道:“敢是学里同人打架了?没关系啊,妈妈教你两招,包管男孩子都打不过!”
去幼儿园接人的刘奶妈忙道:“没有打架,同别的孩子拌了两句嘴,没吵过,就恼了。”
管平波鄙视的看了女儿一眼:“吵不过你用打的嘛!”
“你闭嘴!”陆观颐又扭头问刘奶妈,“吵什么呢?”
刘奶妈讷讷的说不出话。管平波道:“小孩子吵架有什么不能说的?童言无忌嘛!幼儿园也有外头来的孩子,敢是说我的坏话了?”
刘奶妈无比尴尬,不知如何描述。甘临才歇下去的哭声又嘹亮起来,控诉道:“你不会做衣裳!不会蒸点心!还不会扎小辫子!什么都不会!”
管平波瞬间就抓到了关键点,就问:“那谁家妈妈又会做衣裳,又会蒸点心,还会扎小辫子呢?”
甘临哭道:“刘婷婷的妈妈全都会!你都不会!”
陆观颐问:“刘婷婷是谁?哪家的?”
刘奶妈忙道:“左近村民送进来的。太太,我们这般瞒着人不好,你看,小姐都叫人欺负了。”
管平波乐不可支,一下下戳着甘临的头道:“你笨不笨!你改口叫我爸爸,保管就谁都比不上了!”
陆观颐:“……”你够了!
甘临听见个新词,抬着头问:“爸爸是什么?”
管平波好心解释:“爸爸就是阿爷,飞水人倒是有些叫爹的。”
甘临想了想,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是炫耀自家爹力气大,而管平波力气的确挺大的,爽快的喊:“爸爸!”
管平波大笑!捏着甘临的脸道:“真乖!”
陆观颐受不了了,低声骂道:“滚你的!”又一把拽过甘临道,“别听你妈妈胡说八道,她嘴里就没个正形。”说着从袖中掏出梳子,把甘临的头发拆掉,一边重新梳着,一边道,“你妈妈也会做衣裳做饭的。她忙的很,才不做。”
甘临委屈的道:“她扎的小辫子,大家都笑我丑八怪。”
陆观颐白了管平波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不会扎就喊人扎,怎地乱扎一气。小孩子也是有颜面的,你又不许先生露了她身份,可不得挨欺负么?”
管平波不以为意,将来不管是她胜利,还是窦家胜利,甘临都必定是人上人。如若一开始就搞特权,她便难接触到真正的人心。小时候不懂的道理,长大了可是要吃亏的。还不如趁着年纪小,把该吃的亏都吃个够,将来即使再吃亏,也不是低级亏。管平波前世见多了傻白甜,可那是工业文明下的和平时代,傻点就傻点,没什么要紧。这年头长成个傻白甜,等着送死呢!
陆观颐梳惯了头发,很快就编出两个小辫子,然后挽成了两个小包包,用红头绳绕两圈,打上个漂亮的花结子坠在头发下面,再使人打水替她洗脸,又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甘临跑到镜子跟前照了一回,方才气平。却又郁闷的道:“姑娘,你怎么不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