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大约玩完了。
  厅堂里死一般寂静,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怎么在你身上?”
  苏晋还没作声,江主事忽然抢着道:“这位后生乃礼部铸印局新来的大使,这两日方上任,区区未入流,不入大人法眼也无怪乎。”
  他自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岂不知单这两日,苏晋与柳朝明已打了两回照面,一回在大理寺,她是应天府从八品知事,一回在正午门,她乃侯爷府随侍。
  柳朝明的声音淡淡的:“哦,眼下是礼部的大使了?”
  苏晋甚无语,她原想着说阿礼怕名册被雨水打湿,她帮忙藏着,哪里知这江主事是只软脚虾,柳朝明不过一问,竟自乱阵脚。
  眼下被赶鸭子上架,被迫认了大使的身份。
  柳朝明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既是礼部的人,想必多少也整理过这本名册,哪几个是你撰次的?”
  方才没细看,只粗略扫了头几页,苏晋道:“回柳大人,名册头几位便是卑职撰次的。”
  柳朝明道:“懒得看,你背出来本官听着。”
  苏晋只好应是。
  江主事以为死到临头,背躬得像只老山参,然则听苏晋越背越匪夷所思,不由慢慢直起腰,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姓名,籍贯,家中行几,祖上营生,为官为商,擢迁贬谪,无一不对,仿佛这名册当真是她撰写的一般。
  柳朝明听了一阵儿,打断道:“行了。”将名册合上,定睛看着苏晋,悠悠道了句:“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言罢,将茶碗盖盖上,与赵衍站起身。
  江主事见二位大人一副要走的架势,扯着袖口揩了揩额汗,弯身恭送。
  柳朝明走到门槛处又顿住脚,没头没尾问了句:“你那位故旧,是哪一日失踪的?”
  苏晋怔了怔,弯身施以一揖:“回大人,是五日前,四月初九。”
  柳朝明淡淡“哦”了一声,继而道:“四月初九,晏子言廷议过后便去了东宫,至晚方归,哪里来的闲功夫去贡士所?”
  换言之,那日拿着晏家玉印去找晁清的并不是晏三公子。
  其实早上拦下晏子言问过以后,苏晋也猜到这一点了,只是没想到为自己证实这个猜测的人,竟然是柳朝明。
  苏晋一时踯躅,闹不明白柳朝明意欲何为。又琢磨着对这么个莫测难料的人物,当如何道谢,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那头柳朝明已一脚跨过门槛,漠然又道:“苏晋。”
  苏晋愣了愣:“在。”
  柳朝明冷声冷气:“还赖着不走?是等着本官命巡查御史将你撵出宫吗?”
  出宫的道儿只一条,柳朝明与赵衍在前头走,苏晋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骤雨已止,承天门角楼上的铁马锈了,风吹过,铃音也是古哑的,赵衍就势朝身后望了一眼,压着嗓子道:“这就是苏晋。”
  柳朝明“嗯”了一声。
  赵衍摇头道:“可惜了,当年老御史读了他那篇‘清帛抄’,字字珠玑,针砭时弊,说天下治吏之文章,无人能出其右,原想着翰林不要他,正好我都察院收了,岂知你我驱车去留人,到底晚了吏部那帮杀才一步。”
  柳朝明道:“平步青云未必好,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赵衍笑道:“怕只怕老御史举才于稠人中,就因你我晚了一步,人其舍诸。”
  说话间已至承天门,都察院小吏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苏晋快走几步道:“柳大人。”双手将伞举至平眉,郑重道:“下官谢大人借伞之恩。”
  柳朝明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远天,雨虽已止,云却未散,淡淡道了句:“不必。”
  上了马车,想起赵衍方才的话,又道:“听你的意思,曾还有人问翰林讨过苏晋?”
  赵衍道:“我也是后来听钱三儿说的,苏晋被打发去松山县后,十三殿下追问过他的下落,知其遭遇,还跟吏部闹过一回,吓得曾友谅那貉子以为捅了什么不得了的篓子,则差没把官辞了,所幸朱十三之后随军去了西北卫所,这事才不了了之。”
  柳朝明一面听他说着,一面掀开后帘看了看,苏晋一本正经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子班,看到马车绝尘而去,将纸伞往身后一背,抄了条近道甩手走人了。
  “十三殿下?”柳朝明放下车帘,微微蹙眉:“朱南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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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未入流:没有品级的官吏,就是连九品都没有。
  5、
 
 
第4章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说了,续道:“下官以为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个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甚么失踪日子,还说晏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甚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左右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颇有看重之意,竟赐了金吾卫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倒是一时谈资。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朱十三回京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去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且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天已擦黑了,方回到处所,周萍就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的模样,道:“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着形势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来人了,才将闹事的撵走,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闹事的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又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低声道:“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家三公子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说明日脱不开身,等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
  周萍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一妻四子,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倒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甚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周通判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来人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来:“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便好。”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一顿,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皇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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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甲科:进士出身
  2.乙科:举人出身
  3.举人做官通常会被歧视,仕途也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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