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面无表情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请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处置?”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连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苏晋知道,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道:“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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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柳朝明,单字 昀(yun 二声),释义为日光。
  8、
 
 
第7章 
  苏晋心里头压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个线头,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晏大小姐登门造访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
  晏子萋却没个闺阁女子的样子,一路来四处张望,大约不曾受教过“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里里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哎,那个……”像是在叹气,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鱼,还妄图垂死挣扎。
  苏晋自小与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书”好歹涉猎过,心中对大家闺秀的形容有个大致轮廓,断不像晏子萋这般不成体统的。
  一时又忆起她已被退亲了三回,也不是没有因由可溯。
  然而这样也好,她不娇弱,不矜贵,反而是好说话的。
  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甚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了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看向苏晋:“我有一个要求。”
  苏晋道:“你说。”
  晏子萋道:“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的脑仁儿刹时疼了起来,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轻声道:“禀大人,大人误会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说道,“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给长平小侯爷,就是礼部的任郎中大人,听说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道:“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了半日墙角的一小厮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昨儿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礼部几个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问道:“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问道:“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差役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顿了顿,又一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下,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尚在当场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地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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