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柳朝明持笔在信函上慢慢圈出一个错处,悬腕批注:“我一直是老样子,没甚么好与不好。”但苏晋的意思,他到底还是听出几分,于是搁下笔,看向她:“说吧,你还有甚么事?”
  苏晋迎向他的目光:“我想问大人讨一个人,巡城御史,翟迪翟启光。”
  柳朝明微一蹙眉,半晌,似乎想起此人是谁,微一颔首道:“嗯,明敏多思,见微知著,是个可造之材。”又道,“你既是佥都御史,有用人之权,日后若要调用都察院中人,跟赵衍打声招呼,他会指人去吏部备录,不必再来问本官了。”
  苏晋合手一揖:“多谢大人。”说着就要退出去。
  柳朝明又提起笔,虽未抬头,却问了一句:“做御史,很好吗?”
  一模一样的话,朱南羡也问过。
  彼时苏晋的回答是,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可同样的话由柳朝明问来,意思却仿佛不一样了。
  苏晋想了半日才道:“大人为何会如此问?”
  柳朝明笔一顿:“我不该问?”
  苏晋沉默一下道:“难道不是大人教给下官,做御史,当如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吗?”她一顿,看向柳朝明缓缓说道,“大人不记得了吗?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苏晋合上门,在庭院中驻足良久,院中有棵老树,苍劲的枝丫映着冬日苍白的天,显得深静而广袤。
  苏晋仰头看了这颗老树一阵,须臾,就往院外而去了。
  柳朝明推开屋门,一旁的小吏走过来道:“柳大人,方才苏大人命人去宫外传了巡城御史翟迪,小的可要查上一查?”
  柳朝明看向那棵老树,笔直的枝丫伸得极长,可临到尾了,忽然一左一右分成两端,仿佛一路并行着的人一下子分道而驰。
  柳朝明心下沉然,忽然想起沈奚那句“就不怕有人直接将军”。
  将军吗?
  他默了一下,道:“不必了,以后苏御史要用谁,都不必过问。”
  苏晋回到自己办事的公堂,翟迪已在里头候着了。她命人将屋门掩了,又将翟迪带到旁侧的书阁,开门见山道:“本官已命人查过你了,你是蜀地人士,原不姓翟,姓陈,今年不过二十有一。自小聪颖,十七岁就考取秀才,又中解元,可惜因你兄长好赌,贪了你老父医病的银子,令他不治身亡,你气不过,失手弑兄,后才逃到杭州,改名翟迪,考取举人后,怕风头太盛,被人查出你真正身份,不敢再考进士,来了都察院做巡城御史,对吗?”
  翟迪愣了愣,十分年轻的脸上写满诧异,细长的双眼低垂,薄唇微抿。
  苏晋斟了盏茶递给他,淡淡道:“本官还知道,你眉上的凹痕,就是你弑兄时留下的伤疤。”
  翟迪心中大震,没敢接茶,径自跪下便道:“下官有罪,请苏大人处置。”
  苏晋将茶放在案头,看着翟迪:“本官不会处置你。”然后她说,“本官看中你的坚韧,周密,见微知著,本官问你,从今以后,你可愿跟着本官?”
  翟迪愕然抬头:“大人?”
  苏晋的双目灼灼如有烈火,令人不敢直视:“但本官对你有个要求。”她一顿,“两个字,忠心。”
  翟迪愣了愣道:“下官过往虽有不鉴,但自入了都察院后,自问不曾出过差错,一直忠心耿耿。”
  苏晋却道:“本官说的忠心,不是忠心于都察院,也不是忠心于左都御史,更不是忠于这个王朝忠于当今圣上,而是,只忠心于我。”
  翟迪愣怔地看了苏晋半日,片刻后垂下目光。
  苏晋道:“本官不会让你行悖逆道德人伦之事,但如今朝廷各方势力林立,日后必不可能一马平川,倘若铁索横江,锦帆冲浪,你我或许就会倒在洪流之下。本官只能保证,日后,若我苏晋有一杯羹,必不会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苏晋一寸立足之地,必不会少了你一分。”
  她说着,语气一沉:“自然,本官只是四品御史,根基薄弱,跟着我,或许不是一个好选择,甚至不如谁也不跟的好,你再仔细想想。”
  言罢,她抬脚出了书阁,往承天门问案去了。
  苏晋承谢相之学,自小明敏透彻,洞若观火,不到十八便高中进士,历任翰林编修,县衙典薄,府衙知事,又作为御史巡按年余,不是看不透这宦海沉浮,有人摇桨亦有人掌舵。
  修筑行宫这样大的事,凭沈奚之智,柳朝明之能,他二人怎会不知得一清二楚?
  甚至连这回登闻鼓之案,外间看起来扑朔迷离,实际不过宫里几个始作俑者故弄玄虚。
  柳朝明与沈奚分明知道,却按之不表,秘而不发。
  为甚么?
  苏晋明白这朝廷势力林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每走一步,要顾及时局。
  她甚至能理解沈奚因家人之故,深陷于时局之中,所以他谋定而后动,凡事要留三分余地。
  可是她看不透柳朝明。
  那个暗室是甚么?他所谋求的又是甚么?
  苏晋做不到对所有的案子缄默不言。
  她想起晏子言临行刑前,对她说的话——这朝廷万马齐喑,总要有人发出声音。
  但愿有朝一日,有闲人,有御史,能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重见天日。
  苏晋自承天门问完案后,回到都察院已是酉时了,天早已黑透,宫门各处都掌起灯火。她刚迈进书阁,打算将案宗稍作整理,忽然发现翟迪还站在远处等她。
  一见苏晋,他大拜而下:“良禽择木而栖,下官翟启光,这一生愿为大人鞍前马后,九死不悔。”
  苏晋沉默着看了他一阵,将手里的卷宗连并着登闻鼓中毒女子的画像交到他手里,将三殿下与礼部的纠纷简略说了,吩咐道:“你跟着礼部去三王府拿人,想必还会遇到诸多掣肘,但本官限你在三日内,找出与画像相似的女子,且问清事件缘由,你能做到吗?”
  翟迪对着苏晋恭敬一揖:“最难做的大人已做了,余下的不过照章办事,若下官连这都办不好,日后也不必跟着大人了。”
  苏晋回京后原住在接待寺,可她眼下的身份留宿此处实在不合适,好在覃照林路子广,不出两日,为她在城东置好了一处宅子。
  宅子是两进院落,覃照林将他的糟糠妻接过来打点膳食,再雇了一个唤作七叔的管家,总算有了落脚之处。
  苏晋又将登闻鼓案子的卷宗反复看了数次,许多疑点都要等山西巡按御史的回函来了才有答案,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
  这桩案子里,曲知县与徐书生是故意在登闻鼓下自尽的,可最后一名去世的女子分明是被人下了马钱子之毒。而此毒要服下后数个时辰才毒发身亡,具体发作时间因人而异,可那女子为何那么巧,偏偏到了承天门敲过登闻鼓后,就毒发落水了呢?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端倪,才造成这样的巧合?
  赶去敲登闻鼓的路上?登闻鼓本身?还是承天门外的护城河?
  这一日,苏晋下值后,先去承天门细细查看了登闻鼓,并无蹊跷,又来到护城河前,蹲下身仔细去瞧河水。
  言脩与宋珏本与她一道下值,见苏晋没走,他二人也不敢走,只好与她蹲作一排,不明所以地盯着河水看。
  覃照林已赶了马车来接苏晋了,看他三人这样,于是自一旁探了个头问:“这有啥好瞅的?”又道,“大人您想沐浴了?回府俺让俺媳妇儿给您烧热水去。”
  苏晋摇了摇头,站起身:“去跟守卫借一个木桶一根麻绳。”
  覃照林照办,宋珏嫌他粗手粗脚,自己将麻绳往木桶上系了,探出大半个身子去打水。
  正这时,覃照林忽然叫了一声“殿下”,然后扑通一下跪了。
  宋珏闻声,抬头一看,只见护城河的另一头有两人高高立于马上,正是十二殿下朱祁岳与十三殿下朱南羡。
  他心中一惊,往前倾的同时重心失衡,带着在一旁掌扶他的言脩一齐栽入了水中,引来朱祁岳一阵大笑。
  护城河水只齐脖颈,淹不死人,奈何冬日寒凉,承天门的守卫连忙过来捞人,奈何他二人的衣袍不知何时勾在了一处,使不上力。
  朱祁岳又笑了一声,自腰间摸了一把匕首扔来:“接着。”
  两人就着匕首,将袍裳割开,这才爬上岸,跪地一边跟朱祁岳与朱南羡见礼,一边呈上匕首归还。
  苏晋与覃照林一看这匕首都愣住了。
  上刻九条游蟒,蟒面狰狞,可不与当初朱南羡赠予苏晋的那一把十分形似?
  朱祁岳弯身将匕首一捞,笑道:“跪甚么,你二人先将这一身湿衣换过,省得染了病本王白赔进一个好心。”
  他眉飞入鬓,双目狭长,与朱南羡虽同为尚武的皇子,但身上却少了几分|身为皇嗣的贵气,反倒多了几分江湖的侠义气概。
  目光扫向覃照林,挑眉道:“覃指挥使,几年不见,找个日子打一场?”
  覃照林摆摆手,嘿嘿笑道:“回殿下,俺现在已不是啥指挥使咯。”他说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朱祁岳手里的匕首,心中忽然想起郑允提过,这匕首叫九啥玩意儿来着,仿佛是御赐的?
  跟着苏晋一年余,覃照林的榆林脑袋瓜总算转了一转——那既是御赐的,十三殿下当年为何送了苏晋一把哩?
  覃照林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道:“十二殿下,您手里头这把匕首,能送人不?”
  朱祁岳嘴角一勾,悠悠道:“这可是御赐之物,每个皇子一把,乃我大随皇子身份象征,等闲岂能送人?”说到此,他忽然眉头微蹙,转头看向表情难以言喻的朱南羡,“啧”了一声,“十三,我似乎记得,当年大皇兄得了这匕首,回头便送给了皇嫂,这好像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
 
 
第53章 五三章
  朱南羡双手握紧缰绳, 耳根子烫得像要烧起来, 额间不知何故渗出细汗,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覃照林看了看朱南羡,又看了看一旁垂眸而立一语不发的苏晋,挠挠头道:“这咋不对哩, 那十三殿下——”
  “照林!”未等他说完,苏晋忽然开口喝住。
  然后她跟朱祁岳与朱南羡一揖,垂着眼帘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 照林无状, 还望二位勿怪。”默了默,她又说,“二位殿下,臣……还有急案要办,殿下若无他事,请恕臣先告退。”
  朱祁岳愣了愣,不由看了朱南羡一眼。
  当日在奉天殿外,他记得十三为了这名御史将刀架在了十四脖子上, 何故眼下二人看上去又似乎不大熟的模样?
  朱祁岳没想明白, 转而又以为或许是当日朱觅萧做得太过,竟想对十七动手,十三才动怒的吧。
  思及此, 朱祁岳勒转马头, 大喇喇笑道:“那便不耽误苏御史办案。”又对覃照林道, “老覃,改日来本王府上比试比试!”
  言罢,与朱南羡一同打马入承天门去了。
  苏晋对着二人深揖拜别,转头扫覃照林一眼:“走了。”
  这一眼却看得覃照林一愣,苏晋常年操劳,面容一向苍白无色,可眼下她的面颊上竟浮上一丝微红,还挺好看的。
  不过,苏晋到底好不好看不归覃照林考虑。他甫知道她是个娘们儿时,心中着实别扭了一段时日,后来跟着她辗转奔走,亲眼见识了她的果决果敢,智计无双,在覃照林眼里,苏晋早非寻常人可比拟,哪还管她是男是女。
  他亟亟跟上,关切道:“大人,您是不是不舒服,咋脸红了哩?”
  苏晋没理他,攀住车辕登上马车,撂下一句:“回府。”
  覃照林“哎”了一声,挥手扬鞭,马车便辘辘跑起来。
  青石板路并不全然平坦,苏晋坐在车室中,颠簸之间,藏在裹腰里的匕首仿佛如烙铁一般烫。
  其实当日沈奚亦真亦假地提起这把匕首时,她已猜到其来历不凡,却只作不谙内情,仍将它带在身边。可方才十二殿下既已挑明这是御赐之物,她再将其据为己有,是怎么也不合适了。
  苏晋想到这里,撩开车帘道:“照林,折回去。”
  朱南羡与朱祁岳命内侍将马牵走,一路行至轩辕台,朱祁岳忽然想起一事,道:“十三,我就不随你去瞧麟儿了,明日是岑娘娘的祭日,四哥还约了我一起去七哥那里瞧一眼,看看有没有帮得上的。”
  这三个尚武的皇子在众兄弟中一向吃得开,朱南羡小时候也曾与朱沢微走得近,可惜长大后,东宫与七王势不两立,二人也因此疏远。
  朱南羡微一点头,任朱祁岳去了。
  他在原地默立了一阵,倏忽间想起数年以前,朱悯达将九龙匕交给沈婧时,他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似懂非懂地只记得大皇兄说了一句“非卿不娶”。
  真是一辈子也没几回这样无措的感受。
  他受教于沙场,素来讲究迎难而上,可此时此刻,他一忽而十分想去见她,想将话说明白,一忽而又只想做个逃兵。
  这么犹疑着挣扎着,一咬牙,转身要往宫外而去,迎面却见不远处走来两个身影。
  是苏晋与覃照林。
  这日风轻云净,至黄昏时分,远穹一片霞光火色。
  苏晋垂着眸走近,跪地呈上九龙匕:“殿下,微臣不知这匕首乃御赐之物,受之有愧,还望殿下收回。”
  她面颊上一抹微红未褪,清致隽雅的五官映衬着灼灼霞光,不是绝色竟也倾城。
  朱南羡心跳如雷,片刻才道:“你先平身。”
  苏晋犹疑了一下,与覃照林一起站起身来。
  朱南羡抬起手,与一年前的初夏一般,将匕首轻轻往回一推,目光移向一旁:“本王既已赠你,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苏晋听出他语气中的执意,抿了抿唇道:“可是……”
  然而她还没“可是”出个所以然,则听一旁覃照林道:“殿下,这咋行?您把匕首给俺家大人了,那您以后娶王妃送啥?”
  朱南羡动作一僵,别过头来,一脸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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