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柳朝明眼里全是不信:“是吗?”
  齐帛远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来,但你要记得,这一年余,我是你的先生,你当日日与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搁。”
  柳朝明听到这里,一刻也不停顿地往府外走。
  他还没走出去,齐帛远又叫住他,说:“柳昀,你其实还是常笑些好,日后在我这里,你不必掩饰自己。”
  柳朝明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时隔经年,当初那个无波无澜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长成静如深海,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齐帛远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
  柳朝明接着方才封藩削藩的话头,续道:“就算朱悯达能顺利登基,接下来免不了要动干戈,征伐战乱,民生刚稳固一些又要堕于水火。真不知朱景元当初抢江山来做甚么,为了看他哪个儿子打起来更厉害些么?”
  齐帛远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机锋:“‘就算’?甚么意思?”
  柳朝明又讥诮地笑了一下:“文远侯不避世了?”
  齐帛远叹了一声:“罢了,为了一点旧情,陪几个故友争了半辈子江山,非我所愿也,日后的,就留给你们罢。”他说着,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离开奉天殿后,陛下单独问了我甚么吗?”
  柳朝明想了一下:“苏时雨?”
  齐帛远道:“他问,谢煦除了一个孙女,可还有甚么后人。”
  柳朝明眉头微锁。
  齐帛远道:“其实你昨夜不必特意派人送信,苏时雨早已托人与我带了话,道明她是谢煦孙女了。”他笑道,“你担心过了,她到底是谢煦之后,虽身为女子,承她祖父之学,加之多年官场历练,已可独当一面,或许有一天,她能如谢煦一般算无遗策。”
  柳朝明冷笑道:“倘若谢相当真算无遗策,当年‘相祸’将起,他为何避于蜀中不逃?是算漏了自己会累及家人惨遭横祸吗?”
  齐帛远道:“这世间障眼法,大都脱不开一个‘情’字,谢煦是重情重义之人,他不信皇权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所以他避之不逃,他要看看朱景元会做到甚么地步。”
  他说着,忽然看了柳朝明一眼,淡淡而笑:“就如你也一样,以你的智谋,难道看不出苏时雨早留了后手,可你还要多此一举地知会我一声,为甚么?仅仅因为你曾与孟良许下的诺言吗?”
  柳朝明未答这话。
  当初他发现苏时雨是女子,让她避于杭州时,她也曾问过一句:“大人图什么?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而彼时他心中觉得是,可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达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丝“不像是”意味着甚么。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这所谓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叶,风来了,被圈圈涟漪荡开数尺,等风停了,便缓缓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为,镂刻于苏晋骨血中的坚韧与通透,最终会令她走上与老御史一样的路。
  而直至今日,当苏时雨穿着绯袍,以退为进要为请立一方功德碑时,柳朝明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换作老御史,大约会以大随律令请圣上将朱稽佑绳之以法,而苏时雨是谢相之后,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绯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叶突生根蔓,长成一片莲叶田田。
  自此,他再也没办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个瞬间很是无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话——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规矩来,直接将军?
  其实深埋于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厌倦了这十数年的按部就班。在那个瞬间,他甚至想,将军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早已选择了一条独来独往的路,他当是身无负累,杀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这条路上,他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齐帛远临上马车前,看了柳朝明一眼,只见他脸上的笑意已没了,敛着双眸站着,眼底罩着雾气,含带些许茫然与惋惜。
  齐帛远道:“孟良去世前,曾说你凡事都压在心底,这样不好,我虽避世,却不是甚么人都避而不见,你若有甚么想不通透的,不必怕叨扰,来侯府寻我便是。”
  柳朝明没正面答这话,却恭敬地合手施礼:“学生恭送先生。”
  明明还未至午时,天地的颜色都暗了下来,世间卷起呼啸长风,承天门外连半个行人都没了,是急风骤雪将至。
  齐帛远登上车辕时,抬头看了眼天色,叹道:“山雨欲来啊,你既知前路,先找一寸矮檐避上一避罢。”
 
 
第73章 七三章
  年关将近,至腊月二十,各衙司陆续停政,都察院年来事宜繁多,一众御史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得以喘息。
  此时距苏晋弹劾三王朱稽佑已过去十日,震动朝野的登闻鼓山西道一案渐次平息,却引来一缕染着桃花色的余韵。
  苏晋才名在外,年纪轻轻官拜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就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此登闻鼓案后,苏御史之名传遍京师,加之为人谦和有礼,长相清雅标志,一时之间求嫁无数。
  单说她当夜回府以后,也就歇下来吃口茶的功夫,便有媒婆上门,来头还不小,手里拿的是大理寺卿张石山幺女的八字。
  苏晋好不容易将她打发走,没半柱香,又有人拿着钦天监监正六小姐的八字来了。
  苏御史深感不妙,以身体不适为由送了客,收拾好行囊漏夜赶回宫中,一头扎进都察院死都不出来了。
  这就苦了副都御史钱三儿钱月牵。
  却说姻亲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晋上已无高堂,其人避于衙司不出,那些求亲的走投无路,只好去找她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内衔儿比苏晋高的,勉强能为她做主的也就柳朝明,赵衍与钱三儿。
  柳朝明不消说,没人敢拿这事去烦他。
  赵衍巴不得将自家两个女儿全塞给苏晋,这是对手,也不能找。
  于是算来算去,只余一个钱大人。
  钱三儿在钱府如一根野草般长大,有了功名后便搬出来自立门户。前几年也有许多人家保媒拉纤,不想他一句“一心向佛,等在都察院干累了就致仕出家”让诸臣工望洋兴叹。
  钱御史于是恬淡无欲地过了好些年,岂知这几日,府上门槛都快被踩破了。
  钱三儿手里捏着一杳被朝中各大员硬塞来的八字,深思,他要怎么样妥善而又不伤及各臣工颜面地将此事解决呢?
  让苏晋自己挑一个?钱三儿摇摇头,且不说眼下苏晋根本无心娶亲,就是她有心,对着这十余帖迥然相异的八字,她哪里辨得出良缘孽缘,总不能抓阄吧?
  钱三儿想,这可愁死本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钱三儿这头愁归愁,赵衍那头已张罗起来,将苏晋的八字拿了跟婉儿妧儿都合过,皆是良配,一时喜上眉梢。
  然而过了会儿,他又乐极生悲地想,早知今日该把婉儿与妧妧的画像带来,让苏晋自己挑,挑合意了,说不定今日就能把亲事订下来,省得外头那群豺狼野豹跟他抢女婿。
  腊月二十八那日,宫里有只老猫死了,阖宫上下都惊了一跳。
  这猫是已过世的淑妃养的,淑妃出生卑微,当年只是个选侍,诞下十王朱弈珩后,因皇贵妃尚无子嗣,便将朱弈珩寄养在贵妃宫里。
  彼时淑妃饱受生离之苦,成日以泪洗面,便是景元帝将她封为婕妤也难以解忧,直到后来养了只猫才缓过来。
  便是这只老猫。
  一开始有人说,这是只通人性的灵猫,不然怎么婕妤一养了它,便心境纾解,气色渐佳呢;不几年,婕妤生下十二王朱祁岳,被晋为淑妃,又有人说这猫是只福猫,不然淑妃怎么能诞下两位龙子呢。
  这猫的灵福之气不胫而走,便是景元帝也默许了它的存在,明令各宫人不可捕杀。
  于是此猫便在宫里悠哉悠哉地活了二十余年头,活成了一只长命百岁的,有自己猫跟班的老猫,一直到前一日,腊月二十八。
  老猫是淹死的,大约是年纪太大了,已辩不得路,捞上来时还有最后一口气,可惜没撑住。
  后宫中人生活聊赖,闲来无事,便信神信佛信些有的没的,聊作寄托。
  于是有关猫的传言很多。
  有说这宫里每一只猫身上都附有一个冤死之人的灵魂。
  有说只要被猫抓伤,七日之内必有大祸临头。
  更有人说,倘有猫枉死,一定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腊月初,璃美人惨死宫前殿的各种流言还未消弭,腊月末,这一只人人都以为它会千年不死的老猫溺毙,更为本来不平静的后宫笼上一层深影。
  传得最多的是,那不干净的东西是昔日岑妃的冤魂。
  于是掌管后宫事宜的宗人府一下子忙成了陀螺,领着宗人令与左右宗正的三位殿下还好,苦的是下头办差的。
  年关临近,老猫一死人心惶惶,阖宫上下都要熏艾草驱邪,却只有两日时间。
  宗人府各要员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胡主事。
  胡主事非但忙,且还十分糟心——他一边嘱咐着各宫熏艾草的事宜,一边盯着堆在十三殿下案头各臣工之女的画像。画像都快积灰了,可殿下他非但不看,对此事的态度就一个字:烧。
  胡主事哪里敢真烧,万般无奈,托人找太子妃告黑状。
  东宫根本不回话。
  这日清早,朱南羡一进公堂,看到早该付之一炬的画像又端端正正层层叠叠地摆在了自己案头,终于动了怒。
  他招来胡主事,明言:“若本王明日来还看到这些画,将就着当柴禾,把你一块儿点了。”
  胡主事吓得磕头,嘴上说:“微臣这就烧,这就烧。”
  等到带着两名内侍将画像从朱南羡案头一股脑清出去,他又想了,若他将画像烧了,也不必等十三殿下动作,圣上,东宫,礼部,谁都能索他的命。
  哦,还有个甚么都管,甚么都能参一本的都察院。
  一想到都察院,胡主事福至心灵,恰好身后的内侍也从旁提点:“大人,要不咱们先将这些画像藏起来罢。”
  藏到一个十三殿下想不到,找不着,不怎么敢动的地方去。
  胡主事与都察院二当家赵衍乃多年旧友,早些年两人各领七品衔时,便儿女订了一门娃娃亲。后来赵衍官运亨通,按理说胡主事是高攀不上了。然而赵衍为人正直,恪守承诺,仍是到胡主事府上提了亲,两家人从此结为亲家。
  胡主事想,眼下能帮得上他这个忙的,大约只有右都御史赵衍赵大人了。
  他命人用裹艾草的麻布将画像裹了,堂而皇之地带着两名内侍一路行至前宫,来到都察院外求见赵大人。
  赵衍一听说胡主事的来意,觉得十分不成体统,本想推拒,可他转而一想,自己眼下不是正缺两名闺女的画像吗,胡主事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况且明日就是年关宴,苏晋这成日里躲在都察院里头,明日总不能不见人吧?到时候皇亲贵胄,达官能人少不了要拉着她说亲的,自己抢不过怎么办?
  赵衍于是肃然道:“好,我就帮亲家保管一日,亲家明日记得把画像拿走。”
  两名内侍跟着赵衍一路穿过中院,行至值事房前。
  却不料赵大人蓦然顿住脚步,他二人险些撞他背上。
  三名堂官的值事房是挨着的,而赵衍的房前,正站着两位不速之客——柳朝明与钱三儿。
  钱三儿知道柳朝明与苏晋大约沾了点亲故,正为了苏晋的事来找他,可惜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就撞见赵衍了。
  两名内侍见到左都御史大人,吓得跪在地上,自报家门乃宗人府属下,可惜手里画像实在太多,一时拿不住落在地上,果在麻布里的美人图便一一滚了出来。
  柳朝明与钱三儿知道赵衍跟宗人府的关系,一见这许多画像,大约猜出点因果。
  钱三儿在公务里讲规矩,私下里却不爱画方圆。
  他方才还在愁怎么让苏晋自他手里十余帖八字里选出一个心仪的,看了这许多盖了宗人府戳的画像,心生一计。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极了。
  钱三儿弯起月牙眼,十分和颜悦色地走到那名抖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内侍跟前,弯下腰帮他将画像一一拾起,然后温声道:“没事了,你二人退下罢。”
  两名内侍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钱三儿又笑眯眯地对赵衍道:“赵大人,那三儿这就帮你把画像拿去您的值事房搁着?”
  赵衍觉得钱月牵纯属黄鼠狼跟鸡拜年。
  他这话的意思琢磨琢磨,难道不是反正真出了事有他老赵顶缸?
  赵衍一脸郁结地跟着钱三儿一起进了值事房,没留神柳朝明也进来了。
  值事房挺宽敞,三位堂官对着一桌子堆积如山的美人图,一个窃喜,一个郁闷,一个面无表情,但都没走。
  都察院一年也闲不了几日,公事上大都能通力协作,谁成想这好容易闲下来的时光,难道要糟蹋在“勾心斗角”身上了吗,赵衍更加郁闷地想。
  他能猜到钱三儿的目的,钱三儿自然也能猜到他的,但两人都绷着,谁也不先开口,毕竟不是甚么光彩事。
  这时,苏晋叩了叩值事房的门,问:“赵大人,您找我?”
 
 
第74章 七四章
  赵衍找苏晋做甚么,自不必言说。
  他看了眼赖在他值事房不走的二位,对苏晋道:“苏御史,借一步说话。”
  钱三儿眼中笑意如涟漪,里里外外全是套:“赵大人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咱们都察院何时这么见外了?”
  赵衍不作声地回头看他一眼,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私事。”
  苏晋听到“私事”二字,心里惊了一下。
  她这些日子虽身在都察院,但并非不闻窗外事的。御史这官职,归根究底就是监察弹劾,监察有大小,上至家国天下,下至鸡零狗碎,是以哪户人家去钱三儿府上求了亲,不消苏晋亲自查,手底下几名御史自会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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