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只有那几名前来吊唁的嫔妃了。
  朱祁岳听到这里,全然明白过来。
  初七宫变夜之后,宫中人心惶惶,以至于初八当日只有几名分位高的嫔妃来东宫吊唁。其中戚贵妃与喻贵妃是该来的,皇贵妃被软禁,后宫事物皆有她二人主理,其余几个嫔妃他没甚印象了,反是淇妃身怀六甲,竟也来吊唁。
  朱祁岳想到这里,眉心微微一蹙,是了,他当时还在奇怪,淇妃怀着龙嗣,为避冲撞,按理是不该来的。
  苏晋看到朱祁岳这副的样子,问:“十二殿下心里已有数了对吗?您怀疑的那个人,她是谁?”
  这时,身后微阖着的殿门忽然被推开,一名身着素色宫装,眉眼清泠的妇人自殿内走出,淡淡道:“苏御史是外臣,既已帮忙问明了此案因果,便到此为止。至于下毒人究竟是谁,本宫自会查明。”
  这名妇人正是戚绫的姑姑,四王朱昱深的母妃,戚贵妃。
  然而苏晋听了这话,却不肯罢休:“回贵妃娘娘,此案虽发生在内宫,但那下毒之人要谋害的却是十三殿下。十三殿下是藩王,是我大随正统,谋害他罪同谋逆,事关国体社稷,难道下官不该追查到底?”
  她说着,再次看向朱祁岳:“臣知道殿下心中怀疑的人是谁,臣有一个极简单的法子,殿下只需传初八当日东宫正殿的守卫,问问有谁在吊唁之时离开过——”
  “苏晋,够了。”这回是赵衍在唤她。
  可苏晋只是略略一顿,紧盯着迟疑不决的朱祁岳,问:“殿下为何踌躇?”不等朱祁岳回道,又问,“殿下心中可也生了疑虑?是不是在想自己严防死守为何还有疏漏?是不是觉得自己像是被算计了?”
  苏晋说到这里,径自走到已奄奄一息的暝奴身旁:“这个女子,殿下可是事先就认识?”
  朱祁岳愕然道:“你怎知道?”
  “殿下为何要命鹰扬卫严守东宫?不正是早就知道那人要害十三殿下吗?”苏晋没提“那人”是谁,但朱祁岳该听出“那人”便是他的七皇兄朱沢微。
  “那人知道您疑心他,防着他,所以事先让您记住暝奴的脸,记住暝奴正是他府上的人。这样今日事发后,您理所应当便觉得暝奴身上揣的药才是致死害人的毒|药,您便不会防着太医院的伤药。
  “试问今日如果没有暝奴,没有她拿着另一份毒|药声东击西,即便所有人用了太医院的伤药都无事,您是不是仍是会起疑?仍是不明这么多无毒的蛇究竟要做什么?您起码会让鹰扬卫与医正查过整个东宫内殿之后,才让医正为十三殿下看伤?更或者,在查出这枚‘凝焦’前,在您的疑虑被消除前,您根本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药?”
  苏晋负手而立:“殿下,您的疑虑不是空穴来风,您之所以疏漏,正是被那人算计了。”她的目光自内殿一扫,在身怀六甲的淇妃身上轻飘飘带过,最后灼灼然回到朱祁岳身上,“臣不查那人,臣查不起他,可今日臣只想在这后宫中找一个他的同盟也不成么?难道要任他胡作非为害人性命?!任他只手遮天生杀予夺?!若今日的事再——”
  “苏时雨!”
  “苏御史!”
  苏晋的话未说完,便被赵衍与戚贵妃同时出声打断,赵衍的眼底已有愠怒之色,低声斥道:“你也太不成体统!”
  苏晋愣了愣,心中却是意难平,再次开口道:“可是下官……”
  “时雨。”又有人唤了她一声。
  是朱南羡。
  他定定地看着她,眉间有难掩的忧色,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了?”然后摇了摇头,苍白无血色的唇角轻轻一弯,他还是对她扬起一笑,又说了一句,“我没事。”
  心中浪潮涨了千丈万丈,吞天沃日,却在听到这一句“没事”的瞬间轰然落下,归于江海。
  苏晋茫茫然朝四周望去。
  是啊,她这是怎么了?她从来冷静自持,难道不知有些事追究到底有害无益吗?
  这一场匿于她一个人内心深处,令她咄咄逼人的干戈究竟因何而起?
  是看到他一身是伤倚柱而立还要对自己笑时?还是在得知十三殿下是在药粉就要洒在他伤口的一瞬间才将医正拦了下来?
  苏晋甚至不敢细想,若今日她没有去宗人府,没有遇到戚绫,没有请她将字条带进东宫,结果又是什么。
  她知道自己能为他做的有限。
  可是,原来,竟真的这么有限。
  日光寂寂,所有人或惊或疑地看着她,苏晋眸中火色却渐次平息。
  她独自一人垂首立着,目色静得像艳烈无声的春阳,下一刻,她的双膝突然落在地上,朝朱祁岳,戚贵妃,赵衍各磕了一个响头:“臣无状,是臣好大喜功,心浮气躁,对十二殿下与贵妃娘娘多有僭越,还请殿下,娘娘,赵大人惩治。”
  苏晋说着,又朝朱南羡的方向磕了一个头:“也唐突了十三殿下,请十三殿下责罚。”
 
 
第104章 一零四章
  朱南羡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 苏晋是怕她的一时关心则乱牵连了他,于是自请责罚来跟他撇清干系。
  可事到如今, 这样的表面文章做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受制于人,今日能见到她已是很好了。
  朱祁岳道:“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 今日事毕,便由赵大人带回衙署, 依都察院的规矩自行惩处罢。”
  赵衍明白朱祁岳是有意放苏晋一马, 当即拜谢道:“是, 多谢殿下与娘娘宽宏大量, 臣自会秉公处置。”
  朱祁岳这才对苏晋说了句:“平身。”又道, “苏御史既已查明真相, 那便由你将此案前因后果整合一遍。”吩咐一旁的文随, “他说你记。”
  等那文随铺开笔纸,苏晋便道:“凝焦案虽是今日案发,真正下毒之日却在正月初八。
  “初八当日,有人将凝焦带入东宫,藏匿于正殿到内殿的一个隐匿之处。
  “当日晚些时候,这枚凝焦由一名内侍取得, 随后,他到东宫内殿,将凝焦放入了院中的香鼎当中。
  “因十三殿下一日三次在香鼎前为兄嫂拜祭, 凝焦于是在滚烫的香灰中发散进入殿下|体内——这是整个下毒的过程。”
  “而至于为何在今日下毒。”苏晋想了想道, “原因有三, 其一, 今日外臣女眷前来东宫吊唁,少不了会有一些生面孔,因此只有今日,这名驱蛇人出现在宫墙之外才不会惹人生疑。
  “其二,这么多蛇,或原本就在东宫,或隔墙投入宫院,单凭一个驱蛇人的笛音就要令它们听从命令当是不成的,因此东宫之中,应该有人与驱蛇人里应外合,这人就是暝奴。驱蛇之法微臣不明,但想来应以气味,药粉等物诱之。殿下稍后只要命人审过这驱蛇人即可知晓。
  “其三,调虎离山。十三殿下是习武之人,内殿又得鹰扬卫严防死守,便是有再多蛇来,在百余鹰扬卫的保护下,想必它们也伤不了十三殿下分毫。但,殿外若有一群身份贵不可言的女眷在就不一样了。东宫正殿的守卫平平,蛇却先在正殿出现,十二殿下来不及抽调人手,必然会将内殿的鹰扬卫带走,导致十三殿下无人护卫,被蛇咬伤,理所当然地需用太医院的伤药。
  “要知道,下毒人真正的用意,正是要让这瓶专治蛇虫咬伤的药粉接触到十三殿下的伤口。换句话说,是要让药粉中的草河灯接触到十三殿下|体内的凝焦——这是整个案情的经过。”
  苏晋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等朱祁岳的文随在纸上收了笔才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两点则需要太医院的蒋大人解惑了。”
  她的目光落在白鼠身上,“一是白鼠为何会中毒?依臣浅见,这白鼠体内原是无毒的,然而它被蛇咬伤动弹不得,又在香鼎近旁,这才不慎将凝焦之气吸入体内。”
  蒋医正道:“正是如此,虽然凝焦在人体凝成致毒需要三两日,但白鼠太小,想必只这一两个时辰便足以致命了。”
  “另有一点,”苏晋道,“十三殿下眼下虽无碍,但凝焦之毒仍匿于殿□□内,不知蒋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能为殿下将此毒解了。”
  她说着,朝蒋医正深深一揖:“有劳蒋大人了。”
  苏晋是正四品佥都御史,蒋医正哪里受得起她的礼,回了一个更深的揖才道:“苏大人放心,凝焦之毒虽凶险,解起来却十分容易,十三殿下只需服些用葛粉熬制的清毒汤,不出一日,此毒便可解了。”
  不时,鹰扬卫已将东宫各处清扫干净,四下里也洒上了雄黄粉。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要再诵经吊唁是不成了。几名内侍宫婢将内殿推开,在外头跪迎戚贵妃带着嫔妃与女眷离开。
  舒容歆在一行臣女身后吊了个末,转眼一看,却见戚绫仍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如雨?”
  戚绫过了半晌才应声,问了句:“容歆,你方才可听清十三殿下唤苏大人什么?”
  舒容歆道:“苏时雨,我听我兄长提过,时雨二字,是苏大人的字。”她说着,撑着下颌想了想,又慢慢笑了一下,“我从前听兄长说起都察院苏御史才智过人时,只觉尔尔,今日见了才惊叹不已,这样百转千回的一个局,竟也能被他在一个时辰内参破玄机,说是当世诸葛也不当为过。”
  可戚绫听舒容歆这么一说,却分外茫然。
  她又想起冬猎时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个苏晋了,一头青丝洒落双肩,好看的五官与面颊霞色相映成辉,一时之间竟难辨男女。
  戚绫心中有个荒谬,若这当世诸葛是个女子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堪破了所谓秘密,但她知道这个秘密能要了人的命,苏晋的命,而既能要了苏晋的,大约也能要了十三殿下的命了。
  戚绫想到这里,目光落到舒容歆身上,见她还在看苏晋,不由道了句:“快走吧。”说着也不等她,转身匆匆离开了。
  众臣女离开以后,赵衍也带着苏晋与左谦拜别了朱祁岳,又跟朱南羡施礼。
  朱南羡默了默,忽对朱祁岳道:“给我半柱香的时间。”又添了句,“我有话,想单独对苏御史与左将军说。”
  这还是自昭觉寺后,朱南羡第一回开口与他说话。
  朱祁岳愣了一下,才点头道:“好。”
  院中榆树早已抽了新枝,枝上新叶簇簇,虽然朱祁岳已带着鹰扬卫远远走开,朱南羡仍带苏晋与左谦避到了榆树下才道:“这几日,朱沢微可有为难你们与沈青樾?”
  苏晋摇了摇头,垂下眸,答非所问:“我与沈大人把十七送走了。”
  她没有提沈拓被扣留降罪的事,更没有提昨日早上一道旨意,已将户部侍郎沈奚革职候审。
  她不愿让他再忧心。
  苏晋接着又道:“殿下放心,是郑允带十七走的,他们日夜驱车,眼下早已过了苏州府。我当日已发急函命沿途监察御史照应,亦发了急函去南昌府,请殿下南昌府的亲军卫去接应他,想必十七一定能平安。”
  朱南羡看着她,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消瘦许多,好不容易抚平的眉间苍苍茫茫的又似起了雾。
  他将目光移开,落在不远处的宫阁上,淡淡道:“我将金吾卫给你。”
  苏晋蓦地抬起眼来看他。
  “左谦。”
  左谦一拱手:“末将在。”
  “本王命你自即日起,只听命于都察院苏御史一人,要把她的性命,当作本王的性命一样保护。”
  左谦道:“苏御史与殿下相交莫逆,此事便是殿下不提,末将与金吾卫众将士也会竭力保护苏御史安危。”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倘若有朝一日大局危矣,便送她离开。”
  “是。”左谦道,顿了一下又说,“但末将也会拼尽性命救殿下出去。”
  朱南羡的脸上早已苍白无血色,苏晋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起码要告诉他,他只要在这宫中一日,她便守上一日,说什么也不离开了。
  可她看着朱南羡的样子,知道他伤重疲乏,眼下已是勉力站着,怕自己说了违他意的话惹他忧心,于是只好道:“我先走了。”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羡“嗯”着点了一下头:“你也要保重。”
  苏晋与左谦离开后宫后,便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
  眼下申时已过,寻常到了这个时候,各衙司都已下值,何况眼下尚未开朝,多得是早走的,为何今日全都匆匆往一个方向而去。
  苏晋心中生了疑,当即拦下一个从旁路过的,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人是刑部一名六品主事,姓吴。
  国丧之期,人人都是一身青衣皂带,吴主事愣了一下,发现眼前二人竟是都察院苏御史与金吾卫左将军,连忙行礼道:“见过苏御史,见过左将军。”又抬起头来问,“方才传旨,说今日申时二刻轩辕台上行刑,苏大人与左将军没接到吗?”
  苏晋与左谦方才都在东宫,确实没接到什么旨意。
  吴主事一想到都察院苏御史与沈侍郎相交甚密,不由道:“那苏大人赶紧过去瞧一眼吧,受刑的正是沈奚沈大人,听说竟要杖八十。”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了,半晌才听到自己有些哑然有些恼怒的声音:“有审才有刑,眼下年关未过正值国丧且尚未开朝,是什么罪名竟要在轩辕台动刑?!”
  谁知吴主事听了她这一问,竟也茫然:“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竟不知此案是都察院审得么?”他一顿,补了一句,“正是陕西道的税粮贪墨案。”
 
 
第105章 一零五章
  去年深秋入冬, 登闻鼓曾被敲响过三回,分涉两案,头一桩是陕西的税粮贪墨案, 后一桩是山西的行宫修筑案,此两案都由都察院接手,其中, 副都御史钱月牵主审贪墨案,佥都御史苏晋主审行宫案。
  至年关节前, 山西行宫修筑案已审结,其中涉案人员工部左右侍郎,山西布政使等均已伏诛, 三王朱稽佑在年关宴行刺后, 被贬为庶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