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目光与苏晋撞上,戚绫略微福了福身,待记完名退出去时,则听她身旁胭脂裙的女子小声问道:“戚姐姐,堂后那个冷着脸的大人就是传闻中的苏大人么?”又道,“他这样好看,能笑一笑就好了。”
  她是年纪小,虽也压低了声音问这话,奈何四周实在是静,还是传入了苏晋耳里。
  苏晋眉心微微一蹙,心里却自叹,原来在旁人眼里她竟是这样的,她还道自己接人待物都谦和有度呢。
  也不过半刻,众女子便记好名由内侍引着往东宫去了,苏晋思来想去没寻着好法子,也跟胡主事告辞,打算去礼部再问问。
  刚走到宗人府门口,外头已有人等着自己了,戚绫敛衽一拜:“赵大人,苏大人。”
  赵衍见状也不多留,与苏晋对揖作别,待他走远了,戚绫才又道:“敢问苏大人,今日来宗人府,可是为十三殿下而来的?”
  苏晋不言。
  戚绫道:“臣女知道十三殿下与苏大人是至交,出了这样的事,苏大人为殿下奔波亦在情理之中。臣女只是想问大人,可有什么话,有什么信物要转交殿下?臣女可以代劳。”
  苏晋心中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身在内殿,你此去吊唁,能见到殿下?”
  “不瞒苏大人,臣女今日一早去求过姐夫。”戚绫道,“便是我阿姐戚寰的夫婿十二殿下,他准允我趁今日吊唁,去内殿探望十三殿下。”说着,像是怕苏晋不信一般,自绣囊里掏出一件物事递与她看。
  竟是朱祁岳随身携带的令牌。
  苏晋见了这令牌,便也不再迟疑,说道:“我没什么好带给殿下的,怕他用过后搁在一旁被有心人做了手脚,只有几句话,你切切记住。”
  “大人请说。”
  “你且告诉他,用过的,不可再用;信过的,不可再信;亲眼所见,不一定是真相;亲耳所闻,也不一定是事实。”
  东宫既有朱祁岳的鹰扬卫相护,朱沢微若想害朱南羡,通过暗杀是不大行得通了,最有可能便是用毒。
  但递与朱南羡的物件事先都有鹰扬卫验过,朱南羡自己也不可能不防,在这样的情形下,唯一能让人百密一疏的法子,便是先制造一个以假乱真的假象。
  戚绫道:“是,臣女记住了。”说着转身欲走,又顿住脚步,“能否请苏大人将方才的话写成字条?”她颊上有些微微的红,“吊唁时要跪在正殿念两个时辰的佛经,臣女怕,念完经文忘了大人的叮嘱。”
  苏晋点了一下头:“好,你且等等。”
  戚绫看着苏晋折入宗人府的身影,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这其实是她难以启齿的私心——自年关宴到冬猎,十三殿下已直言回拒她两回了。可如今他遭此大难,听朱祁岳的鹰扬卫说,殿下夜里听到一点声响便醒,常在廊下坐到天明,她便忍不住想去看他,又怕他瞧不起自己,这才想到来找苏晋。
  戚绫知道朱南羡待苏晋是不一样的,她想,若自己能跟苏晋讨得一样信物,哪怕是一张字条再去看十三殿下,他或许就不会在意她的卑微,甚至还愿与她再说上两句话。
  苏晋将写好的字条交给戚绫,问:“你可是带了银针?”
  戚绫道:“是带了,苏大人怎知?”
  苏晋道:“那好,你将银针交与他时,记得告诉他若事出蹊跷,银针也是不可信的。还有,这字条他看过后便该烧了。”
  戚绫再向苏晋福了福身:“臣女一定转告殿下。”
  吊唁在东宫正殿,排头由戚贵妃,喻贵妃,淇妃引着念诵佛经,后头才是众妃嫔女眷。戚绫去得晚了,自殿前先跟戚贵妃磕了个头,轻声唤了句:“姑姑。”等她点头了,这才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是后宫的规矩,吊唁自辰时到午时,先念诵两个时辰的佛经,正午用过斋饭,自未时到酉时,再静跪两个时辰。
  至午时,嬷嬷来分发斋饭,戚绫刻意留到最后一个取,那嬷嬷看她一眼,暗自将斋饭与一枚腰牌放在她的托盘里,道了声:“去吧。”
  这是朱祁岳事先交代好的,这枚腰牌可令她行至东华殿侧门外。
  是刚入春的午时,日光浓烈而静谧,戚绫隔着垂花门看去,朱南羡就坐在殿外台阶上,手里像是摆弄着什么,身旁还放着林林总总许多剑穗。
  戚绫见过这些剑穗,是曾经沈三妹编来送与他的。
  朱南羡自剑穗里抽出一根一根红色的丝绦,缠在手里的东西上,似乎想要打个结,日后好挂在脖子上,置于衣衫内贴身藏着,但他实在手笨,怎么缠也缠不好。
  朱红丝绦在修长指间慢慢绕,阳光洒下来,将他手中物事折出一道光。
  便是那枚刻着“雨”字的玉佩。
  戚绫见状,将手中托盘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轻轻走过去,唤了一声:“殿下。”
  朱南羡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是她,目光黯淡下去,垂下头“嗯”了一声。
  戚绫想了想道:“这丝绦还是臣女帮殿下缠吧。”
  朱南羡手里动作一顿,将丝绦与玉佩一齐收进怀中,回了一句:“不必。”
 
 
第101章 一零一章
  戚绫见他欲离开, 便道:“臣女受嬷嬷所托,为殿下送斋饭来。”又轻声道,“还有些话, 苏大人让臣女务必转达殿下。”
  朱南羡的脚步蓦地顿住,似乎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戚绫自绣囊里取出朱祁岳的令牌给近旁的鹰扬卫看了, 待他们退到远处, 才字条递与朱南羡, 道:“苏大人还说,殿下看过这字条便该烧了。”
  春光简静,照在纸上为浓墨镶上金边。
  短短一句话,朱南羡反复看了数遍才放进袖囊里收好,对戚绫道了句:“多谢。”
  他为兄嫂戴孝, 额间绑了一条素色抹额, 不过几日已瘦了许多。
  戚绫垂下眸, 又自取了银针递上前去, “这是臣女带给殿下的, 这里虽已戒备森严, 殿下多防范些总不为过。但苏大人说,若事出蹊跷,便是连银针也不可信的。”
  朱南羡又道了句:“多谢。”
  然后戚绫便不知当说什么才好了。
  她是女子, 有天生的敏感纤细, 直觉朱南羡对苏晋是不一样的, 而这样的不一样, 几乎超过了所谓的至交之情。
  戚绫心中有惑,却问不出口,回头望院中石桌上望去,道:“殿下用些斋饭吧。”
  鹰扬卫已用银针验过她方才送来的斋饭了,朱南羡只“嗯”了一声,走过去将筷子头往桌上一齐,默不作声地吃起来。
  天好像一下子就暖了,四下里焚着香,檀味浓得像要将春光凝成雾。
  朱南羡吃得很慢,却很仔细,仿佛满世界只有这碗斋饭值得他认真相待,连吞咽也是缓缓的。
  但戚绫知道这是因他吃不下。几年前她母亲去世,心中钝痛几乎让人失了五感,近十日时间她滴米未进。
  她不知怎么愈发难过起来,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却不知他心中何所求,于是只好将方才的惑处问出口:“殿下珍之重之的那方玉佩,是与苏大人有关吗?”
  朱南羡手里动作一顿,还未来得及说话,正殿方向忽然传来女子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东华殿与东宫正殿相去甚远,在这里都能听到喧哗,想必是出事了。
  大部分鹰扬卫都被勒令在内殿把守,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谁走谁留。这时,垂花门外进来一人吩咐道:“此处留下四人,其余的跟本王走。”
  正是朱祁岳。
  他其实方才就到内殿外了,未曾进去是因为实在不知当怎么面对朱南羡。
  朱祁岳看了朱南羡一眼,跟戚绫交代了一句:“你也留在此处。”便带着数名鹰扬卫往前院而去。
  离得近了,竟听到有“嘶嘶”的声响,须臾便见几条青纹蛇自树梢探下半截身子,张口对着众人吐信,几名鹰扬卫已要拔刀斩蛇,朱祁岳心中一凝,当下道了句:“别管这里,快去正殿!”
  正殿已乱作一团了,鹰扬卫纵刀急挥,满地都是蛇尸,却还有蛇自各个方向爬行而来。这些蛇,青纹的,黑斑的,蜷曲纠结的,小的只有筷子粗细,大的几欲成蟒。
  却不能放火烧,因这里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停灵之所。
  一众女眷惊慌失措地挤在一处,有胆子小的已然泣不成声。戚贵妃倒还冷静,将身怀六甲的淇妃护在身后,吩咐殿中的内侍:“拿烛台将它们吓退!”
  内侍闻言,慌忙自香案上取了烛台,那些蛇见了火色,虽不再上前,却犹自徘徊没有退走。这时,殿旁一侧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条身覆黑纹的蛇直起半截身子,紧盯着一个正目视前方无暇他顾的内侍,忽然“嘶”地一声往前扑咬而去。
  内侍手腕剧痛,手中烛台一下落地,可那黑纹蛇却紧咬不放,长而有力的蛇尾竟要朝他身上卷去。
  朱祁岳一到前殿便看到这一幕,腰间“青崖”铮鸣而出,欲将蛇身凌空截断。
  那蛇倒也机警,仿佛感受到剑气来袭,蛇尾往回一缩,朝反方向打去。
  可惜却没快过朱祁岳的剑,锋刃已至,蛇身在这一收一挥之间竟自蛇尾被纵劈裂开。大蓬鲜血迸溅而出,这蛇犹自不甘心一般,竟驱着裂成两半的身子,往人群处卷去,却在半空僵住,跌落在地。
  一众女眷见了这可怖的场景,竟有人径自昏晕过去。
  正此时,宫墙外传来一阵刺耳的笛音,蛇群听了这笛音,忽然像疯了似的,再不顾刀光火色,自四面八方朝众人扑咬过来。
  蛇群如潮,无孔不入,虽鹰扬卫已将女眷层层护住,仍有几名女子被咬伤。
  这些女子若非后宫妃嫔,藩王妻妾,便是京师贵女,朱祁岳心道不好,一面挥剑斩蛇,一面吩咐道:“去外面把吹笛子的给本王揪出来!”又对身后几名鹰扬卫道,“想个办法把棺椁抬走。”言下之意,若蛇群不退,便要放火烧了。
  幸而这群蛇疯咬了一番后,眼下竟像是疲了,攻势竟退了不少。朱祁岳趁着这个当口命鹰扬卫齐攻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斩了千条白条,满地无一处不是蛇尸。
  身后有胆大的女子见形势缓和,问了句:“你没事吧?”
  朱祁岳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舒闻岚之妹舒容歆。因舒闻岚是个病秧子,这舒容歆久而久之倒成了半个大夫。
  她正捉了赵妧的手背细细看去,见那伤处只是流血,并无肿胀异象,便问了句:“你可觉得伤口发麻?”
  赵妧摇了摇头:“只是疼罢了。”
  舒容歆见此,又去看了其余几个女子的伤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起了疑虑:“这么多蛇,竟都像是没毒的。”
  这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这些蛇分明是被有心人驱使着放进东宫的,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全是没毒的蛇,只能说明一点——调虎离山。
  朱祁岳心神一凝,当下连斩数条蛇虫,吩咐鹰扬卫道:“将各位娘娘小姐保护好,跟本王一起去内殿!”
  还没到内殿已然听到沙沙的蛇行之声与刀剑的铿锵劈砍。
  朱祁岳疾步冲进院中,则见朱南羡一剑斩断三条蛇蟒,另一只手已取枯枝引了火,往蛇群身上烧去。
  他的左手似乎被咬伤了,素白的袖口渗出血来,却没避于殿内,不知为何,离得最近的殿门是关着的,外头还倒着一名鹰扬卫的尸体。
  这些蛇与殿外那些一样,在听到笛音扑咬过一阵后,此刻已是力竭,再被火一烧,顷刻便被赶来的鹰扬卫斩得七零八落。
  奈何方才留在内殿的人实在太少,一众人等包括戚绫全都受了伤。
  朱祁岳看着殿前那名鹰扬卫的尸体,皱眉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一名鹰扬卫答道:“回殿下,方才您走了不久,这些蛇便来了。我等本想护十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避入殿中,谁知罗子竟先一步将殿门合上,要行刺十三殿下。我等被罗子与蛇阻了退路,又奈何人手太少,护力不周,竟让十三殿下与戚四小姐都受了伤,请殿下责罚。”
  朱祁岳一摇头:“不怪你们,是本王考虑不周。”
  这时,一名鹰扬卫拎着一个身着内侍官衣的人进了院内,将他往地上一扔,禀报道:“十二殿下,这便是那名驱蛇人。”
  驱蛇人生得矮小,脸上有一种病态的乌青。他似乎极其惊惧,爬跪在地看了朱祁岳一眼,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朱祁岳分外不耐烦地道了句:“拖出去杀了。”看鹰扬卫已将驱蛇人拎到了门外,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了句,“等等。”他更不耐烦了,“先将他捆到一旁,本王待会儿还要审。”
  心里却想,这还有什么好审的?这驱蛇人是受谁指使,想要杀谁,不是显而易见吗?但又困惑,七哥想要杀十三,他是知道的,但七哥手腕从来狠辣,怎么又放进来些没毒的蛇呢?
  朱祁岳是个真正懒得动脑子的人,想不通也就不再想,又欲去看一下朱南羡的伤势,可朱南羡却独自一人折往廊下坐了。
  不多时,太医院的医正也到了,为朱南羡与被咬伤的女眷瞧了伤口,回禀道:“十二殿下,十三殿下,这蛇确然像是没毒的,但为以防万一,微臣等仍需将被咬处切开,让沾了蛇清的血排出,再敷以驱毒的伤药。”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就照你说得做。”想了想,怕出意外,说道:“你等先为内侍切伤用药。”
  几名医正于是让受伤的内侍分至一旁,自药箱里取出银制小刀与药粉正欲开动,一旁忽有人轻声唤了句:“十二殿下。”
  正是前几日朱沢微府上,那名容貌与戚绫有七分相似的暝奴。
  她今日正是陪七王的侧妃前来吊唁,此刻跪于地上,呈上一个药囊道:“禀殿下,奴婢乃云南人士,那里多虫蛇瘴气,身上常带着驱蛇清毒的药粉,殿下可拿这个与众位贵主用。”
  朱祁岳自她手中将药囊接过,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被捆在一旁的驱蛇人身上,见他正转过脸来,惊疑不定的瞧着暝奴。
  朱祁岳将药囊打开,凑于鼻尖闻了闻,瞧着暝奴手背的伤口,轻飘飘说了句:“本王见你也受了伤,怎么不自己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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