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沉筱之
时间:2018-09-08 07:33:44

  然而此问一出,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当即绕过山道,往溪水边走去,隔着侍卫遥遥与苏晋一拜:“苏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晋看她目色焦急,心中已猜到因由,朝驿站望了一眼,只见那里女眷繁多,却是什么都瞧不清。
  她点了一下头,对侍卫道:“让戚四小姐过来。”
  身旁几名大臣无一不识趣,跟苏晋拱了拱手,退得远远的去了,苏晋这才问戚绫:“可是苏宛被人带走了?”
  戚绫道:“是,来了个侍卫,说苏大人您让苏宛小姐去见十二殿下。”又自责道,“都怪如雨,走开了那么一时半会儿,没看顾好苏宛小姐,苏大人还是赶紧让鹰扬卫去找人吧。”
  苏晋沉吟一番道:“除非有特诏,亲军十二卫不听文臣调令,且苏宛并非失踪,是被‘十二殿下请走’,只有确认殿下那里没人,他们才会去找。”
  戚绫道:“那大人可要命人去通禀十二殿下?”
  是该命人通禀,苏晋想,但她与苏宛是被朱沢微特地“安排”来踏春的,朱沢微既然命人借她之名请走苏宛,想必以后的事也已部署周全。
  苏晋问:“苏宛被带走前,可曾有人与她说过什么?”
  “七王妃来问与苏小姐说过话。”戚绫道,“如雨去取水,听得不大清,只记得苏小姐言语中提及大人曾在‘蜀中’住过,后来七王妃追问,苏小姐倒是不曾再说。”
  苏晋终于明白过来,如今朱沢微是彻底对她的身世起疑了。
  可她分明记得苏府人不知她儿时住在蜀中,也不知苏宛是从哪里听来,更令人担心的是,她到底还知道多少?
  一念及此,苏晋道:“烦请戚四小姐帮苏某去驿站守着,我亲自去找十二殿下。”
  通往坛庙的山道看似近,去时远。
  苏晋没让任何人跟着,事关机要,她是谁也不能信。
  这回她是真正让人找着了死穴,女子的身份倒也罢了,最怕苏宛还知道一个“谢”字。
  当年的相祸牵连数万人,无数无辜之人被套上同党之名处死,倘若让朱沢微晓得她是谢相孙女,借机大做文章,诬蔑沈奚,甚至诬蔑朱南羡,那自己岂不是救人不成反害之?
  苏晋想到这里,愈发加快了脚步。
  仲春的山道草木葳蕤,前方的岔口时隐时现,她就要踏上通往坛庙的石阶,忽然,前方的树影微微一动。
  这一刻分明是没有风的——树影无风自动,只能说明树后藏了人。
  苏晋一下子停住脚步,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赵府的寿宴上,柳朝明说的那句“你行事偶尔浮躁”,又说“凡事三思而行”。
  是了,她一时情急,只顾着担心苏宛被人问话,可自己现在不也落了单?
  朱沢微安插的人手势必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将堂堂三品侍郎掳走,可如果她登上石阶,山道蜿蜒,那便彻底脱离众人视野了。
  更不能往回走,苏晋想,踏春一共两日,朱沢微既做了部署,她再跟着随行,等入了夜,自己独居一房,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早知就该多养两个护卫,唯一一个覃照林,还被她指去跟了沈奚。
  苏晋想到沈奚,脑中灵光一现,目光蓦地落在那岔口另一旁的羊肠小径上。
  记得方才与她搭话的礼部江主事提过:“云湖山草场与太仆寺典厩署的草场相邻,从坛庙的岔口过去,也就小半个时辰,下官年轻时也在典厩署任职过,每月回府一次,路上图近便,就抄这条小路走。”
  苏晋想到这里,当即一折身,没有上也没有下,反是往小路上去了。
  俄顷,身后果不其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所幸春时草木深,竟能掩住她大半身形。
  苏晋不敢回头,一边拨草探路,一边盼着沈奚能将马放得远一些,再远一些,最好有马能脱了缰,跑到她的眼前来。
  身后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了。
  草木渐渐变浅,苏晋觉得追兵的手就要探到自己肩头,正这时,更远处竟真地传来马蹄声。
  只可惜,这马蹄声并非来自典厩署的方向,而是云湖山草场。
  苏晋只当朱沢微另行在草场埋伏了人手,当即提了官袍,只顾奔走。
  她这一举动引得马蹄声也更急更快,不期然间,似乎还有人唤了几句“停下”。
  苏晋俱是不理,又前行数步,忽见眼前马影一闪,一柄红缨枪径自挡于身前。她抬目望去,只见骏马高抬前蹄嘶鸣不已,而马上坐着的竟是一名女子。
  女子一身暗红劲衣,袖口扎入铁护腕中,春光倾泻,她姿容倾城,一双桃花眼与眼角泪痣几乎与沈奚沈婧如出一辙,可凌厉的眉尾却为她平添三分英气。
  她拿下颌指了指前方,说了句:“你没瞧出来么?这是片拿浅草掩盖住的泥荡子,当心陷进去。”然后看了眼苏晋的官服,将红缨枪往背后一收,翻身下马,利落地与她拱了拱手:“我叫沈筠,你是新升上来的官?我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其实在沈筠自报家门前,苏晋已看出她是谁了,当下回了个揖道:“在下姓苏,名晋,时任刑部侍郎,与四王妃的确是头一回见。”随即又问,“王妃到此是特地来寻青樾的么?”
  沈筠与沈奚虽互不搭理,但与沈婧常有书信往来,早也听过苏晋苏时雨的大名。
  她当下被戳破心事,一时也没来得及客套一句“久仰久仰”,反是道:“我听阿姐提过你好几回,说青樾十三都与你走得很近,十三我是很放心的,也就是青樾,他自小就很不成器,脑子不灵光还偏生爱琢磨,没事找事的本事可谓一等一,想必为你添了不少麻烦,二姐宠他觉得他什么都好这其实是偏袒太过,但我就很公正了,我先代他跟你赔个不是。”
  说着,合手弯身,竟当真又跟苏晋揖了一揖。
  苏晋不知倘使沈青樾的脑子都不灵光,那这天底下还有谁的脑子可堪沈家三姐一句夸赞,却听沈筠又十分拙劣地找了个借口道:“自然我也不是特地来看青樾,只是出门赏玩,路过云湖山草场,正在思索是否该顺路去典厩署瞧上一眼。”
  应天府八面城门都有苏晋的人,从未听说过四王妃近日进京的消息。
  沈筠这厢俨然是瞒着沈府甚至瞒着朱昱深,走山道径自奔着沈奚来的,她却非要说是顺路,哪有人顺路顺上月余,从北平一路顺到应天城?
  苏晋堪破不说破:“那也确实是巧了,苏某也正是要去寻青樾,王妃方才想必已瞧见了,有歹人在追苏某,王妃既是顺路,不如陪苏某一起去典厩署,互相之间好有个照应。”
  “不急。”沈筠肃然道,“你先说说看是谁胆敢追杀你,我带上兄弟去将他们宰了再走不迟。”
  苏晋无言,半刻才道:“究竟是谁苏某倒没留意,但王妃既有多余的人马,可否派两人帮苏某去寻一寻舍妹。”又道,“她叫苏宛,今日跟着众女眷来云湖山踏春,一行人就在据此不远处的坛庙与驿站。”
  “这好说。”沈筠道,随即摘下腰间令牌扔给身后一名将士,说道:“秦若,你带两个人去找,记住,苏侍郎的妹妹就是我好兄弟十三的妹妹,一定要找仔细了,一有消息即刻来典厩署回禀。”
  那名叫秦若将士应了声“是”,带了两人打马而去。
  沈筠于是又望回苏晋,再望了眼身后一众与苏晋一样堪破不说破的将士,似是万分不得已地叹了一声:“如此,我等也只好先去典厩署等着,顺便瞧上一眼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了。”
 
 
第127章 一二七章
  典厩署官衙破败, 还不如那一排排在草场延展开的马厩气势雄浑。
  沈奚三月初二上任,这几日已将典厩署的职责摸了个大概。
  这个衙门说白了就是纯养马, 非但要养自己署里的马, 还要管理大随各官厩的马匹饲养状况, 若逢太平盛世, 就是个再清闲不过的衙门, 可如今天下战起, 三日前罗将军出征才征集了一千匹民马,明日四殿下返回北平,除亲自押送粮草外,还要征调从西北马市购来五千战马。
  “兵部今年一共买马八千匹,五千送去北疆给四殿下, 另三千送来京师北大营。”马厩外,一名姓林的掌固拿着份公文与沈奚解释道,“四殿下那头是战时急务,兵部十分爽快, 该配给的马草鞍鞯早已批下来,难就难在这送来北大营的三千战马。
  “马匹一路从西北到京师,路上总不能饿着, 水常有, 马草却不是处处都有, 运马实在是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化整为零, 分成十个批次, 发往各地官厩, 由各官厩配好马草,再转运回京,但这样十分耗时,最早九月才能运到,七殿下那头却说最迟六月要见着马,因此上上下下都没了辙。”
  沈奚知道朱沢微为何最迟六月要见到马——他的凤阳军六月便要进驻北大营,这三千匹战马说是战时备用,其实是先给他的凤阳军。到时有了足够的兵力又有了铁骑,这个皇位他想坐不稳都难。
  沈奚漫不经心道:“七殿下财力雄厚,他既要调马,马草供给他不出力么?”
  林掌固道:“殿下倒是说了马草不够凤阳可以出,但后来又提了一句凤阳没人手运这么多马草。”他叹了一声,指着公文上的日子,“沈大人您看,这是今日兵部批下来的调令,三千匹战马最迟三月二十日就要发送,但马粮供给还悬而未决,您从前在宫里做大官,可否着人打听打听,看看凤阳的人手问题可解决了?”
  沈奚在心里笑了一声,凤阳那头的人手问题怎么可能解决得了?朱沢微已打算让凤阳军倾巢而出来京师抢皇位了。
  他看了眼地上一片碧草之中唯一一根枯黄,弯下身,将其拔了:“七殿下要六月见着马,见不着他比任何人都急,兵部既定了日子,殿下也承诺了马粮由凤阳出,说明他心里自有对策,你急什么?”
  林掌固道:“按理下官不该着急,但三千战马下旬就要起行,配给的马粮只够吃一月,凤阳军至今没有动作,若叫战马饿上数日,伤了病了是小,最怕真打仗了不顶用,耽误战事又平白浪费钱粮。”
  他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如今朝野还没稳下来,各地隐患齐齐爆发,马不好,仗就打不好,到最后苦的都是百姓,下官虽只是个九品掌固,好歹吃的也是皇粮,这样的小事没尽到责,岂不愧对民生愧对陛下吗?”
  沈奚听了这话,颇意外地看了林掌固一眼,这才将他递来的公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似是不经意,问了句:“你真想让我帮忙?”然后笑嘻嘻地道,“就不怕本官骗你?”
  林掌固愣了一愣,拱手道:“岂敢。”又道,“下官虽屈居末流,但也知道今年战起,买马运粮处处都要用银子,户部之所以周转得过来,都是因为沈大人任左侍郎期间未雨绸缪,大人韬略无双,下官岂有不信大人之理?”
  沈奚点了一下头,方才拔下的枯草自指尖一转:“兵部所批下来的运马路线,最后由典厩署发出,本官虽为署丞,但署令大人言明不让我碰兵马信函,你若信得过本官,明日你将路线图带来给我,待我改过后再发去沿途各官厩驻地。”
  林掌固听了这话,骇然一惊:“大人您竟要修改运马的路……”
  话未说完,便听得有脚步声传来,林掌固慌忙住了嘴,将手里公文对半一折,收进了怀中。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让沈奚碰兵马信函的典厩署刘署令。
  他寒声道:“不好好当值便也罢了,趁本官不在,还扯起闲话来了?”又看向沈奚,“沈署丞今日的一百匹马可刷完了?”
  沈奚将枯草往嘴里一衔,嘻嘻一笑道:“叫大人失望了,还有五十匹,下官这就刷。”说着,扶着木栏转过身,拾起马刷子往马厩里去了。
  刘署令在外头看着,片刻,慢条斯理道:“按说沈大人是署丞,腿脚也不好,刷马的活不干你来干,但如今各地征马,太仆寺上下忙成个陀螺,你是新来的又帮不上忙,只能做些杂活,还望沈署丞莫要往心里去。”
  沈奚拿马刷子蘸了水,刷马的动作已颇是熟练,毫不在乎道:“刘大人多虑了,在沈某心里,公务不分大小贵贱,为的都是家国天下,譬如这刷马的活计,一根一根将马毛理顺,也算为大人您尽了份心不是?”
  刘署令听了这话只觉别扭,反应了半刻才知沈奚似是将手里刷的马比作自己,正待发作,忽见一小吏自衙署里跌跌撞撞地奔来草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大人,来人了——”
  太仆寺下头的几个衙署离得很近,而今公务繁忙,各自间常有走动,刘署令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只当是兄弟衙门来了人:“来人就来人,让他在公堂里候着。”
  小吏咽了口唾沫,不知该怎么回话,因来的那个人虽未自报家门,但那一身三品孔雀绣常服已令公堂内一众官吏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
  半晌,小吏才缓下口气,说道:“大人,这回来得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且他后头还跟着十几个了不得的将士。”
  刘署令听他语焉不详,分外的不耐烦,一边回头一边道:“典厩署这种鸟不生蛋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大官来,总不能是黄寺卿,他堂堂四品大员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下官太仆寺典厩署署令刘长青拜见苏大人,苏大人大驾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未能远迎,实在该死实在该死。”
  苏晋的目光自沈奚身上一掠而过,看向地上说话说了一半就打着颤跪下的刘署令,笑了一声道:“这里四野茫茫,天地为庐,刘大人还能蓬荜生出辉来,可见是大肚能容海纳百川了。”又道,“本官听闻刘大人有个习惯,每日午过,必小憩上两个时辰,到了夜里,再大憩上四个时辰,一直想问问刘大人,你这能撑船的宰相肚皮,可是睡出来的?”
  苏晋昔日身为御史,察覈百官纲常,而今虽离了都察院,从前的耳目却还在。
  刘署令不住地磕头:“苏大人恕罪苏大人恕罪,下官再也不睡了,再也不睡了!”
  苏晋淡淡道:“你睡不睡与本官无关,但今日沈署丞余下的五十匹马——”
  “下官来刷。”刘署令斩钉截铁道,“明日的往后的,都由下官来刷。”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