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偏过头望向马厩,只见沈奚嘴里还咬着方才那根枯草,吊儿郎当的样子连苏侍郎来了也不曾拜见,连忙斥道:“还不快出来给苏大人行礼?”
沈奚看向苏晋,淡淡地笑了一下,扶着木栏吃力地从马厩里走出来,说道:“行,那下官这就向苏大人——”
话未说完,他却一下愣住,因他看到了苏晋身后,那个穿着暗红劲衣,眉眼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
沈奚原是扶柱而立,可在他看到沈筠的这一刻,扶着木柱的指尖一颤,慢慢松开,似是不经意,从嘴边取下枯草扔了,一身的力气于是全压在了尚未痊愈的双腿上,虽有钻心之痛,好在叫人看不出异常。
好半晌,他就这么站着没动,他觉得自己虽无法往前,所幸也不能后退。
因此不至于失了颜面。
沈筠也没动,一开始是因为近乡情怯,直到沈奚出现在眼前,她的脚步才真正如被藤蔓缠住一般。
在沈筠的心中,沈奚纵然不成器,纵然招人烦,纵然与她从小吵到大,可他始终是潇洒的,恣意的,是不染纤尘,又夺目出色的。
她从没见过他落魄成这样,一身粗布衣衫上还溅着泥浆,一名区区六品署令也敢对他颐指气使。
家中出事后,沈奚没往北平去过半个字,沈筠收到消息时真是憋了满腹怒火,早产月余不说,还没出月子就忍痛将小儿交给奶娘,带了十数将领日夜赶路,生怕晚一步这唯一的亲弟弟也没了。
谁知她见到的沈奚竟是这个样子,她简直想都不敢想,她记得他最爱洁净。
苏晋知道沈奚腿伤未愈,看他这么不扶不倚地站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屏退了众人,自马厩里拾了三根条凳安置好,说道:“今日我虽是被歹人逼迫至此,但也确实有要紧的事过来见你一面。”她一顿,“我是为十三殿下来的。”
沈奚听了这话,才默不作声地往条凳上坐了。
苏晋看了眼他的反应,见他连看都没看沈筠一眼,心知沈筠该是可信之人,于是向她揖道:“四王妃。”
沈筠点了一下头,将背上的红缨枪取下递给一旁的护卫,说了句:“你在此处守着。”也过来坐下,没看沈奚。
苏晋这才道:“殿下昨日已让蒋医正给我带话,说他明日入夜便要走,但情势危急,他怕累及我等,并未透露具体计划,我能做的只是借刑部问案之名,帮他拖住伍喻峥,可我仍不放心,私心里想让蒋医正再去一回东宫,又怕打草惊蛇。”
“确实不妥。”沈奚道,“十三既已计划周全,你我妄动只怕打乱了他,且你这两日就要正式去刑部,朱沢微的眼线想必盯你盯得十分紧,还不如让这个吃闲饭没事干的人想想法子接应他。”
沈筠原听得仔细,陡然一句“吃闲饭没事干”入耳,反应了半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忍不住就回道:“十三被关在东宫两月,你在这喂马养马没想出半个辙来,说我吃闲饭没事干你就很成气候了,满肚子诗书都读到肠子里去了还能生出三头六臂?小时候让你跟我练武你死都不肯,眼下吃亏了才知道自己连个马刷子都举不起来,闲饭吃多了好歹能化作力气,刚才那个刘署令换我我就把他揍一顿!”
沈奚冷笑着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脑子进水,没成想事到如今简直水漫金山,这么多年下来你解决麻烦还是这么一个法子,吵不过就打打不过就叫人一起打?结果哪一回不是将事情越闹越大哪一回不是让我帮你摆平?你五岁打太常寺卿小公子,七岁打太傅府二少爷,九岁那年厉害了,一拳打到三殿下脸上去了,你一生至今孜孜不倦立志于丢人现眼,时至今日还能这么执迷不悟死不悔改也算是活出了你的独到之处,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七岁那年我打太傅府二少爷,难道不是因为我那个只有嘴皮子利索,一张嘴就到处惹事生非的弟弟被人揍到泥潭子里爬不起来?说到丢人现眼,我沈府最丢人的一回难道不是沈公子风流倜傥,十六岁那年被七户前来说亲人家堵在门口,吓得关在屋里一日夜又管不住腿脚,第二日竟换了一身二姐的衣裳打伞出门结果又被龚尚书家喝醉的二公子撞了个正着。龚二公子后来哭了半年要娶沈府四姑娘,当时沈府上上下下都纳闷这四姑娘是谁,丫鬟侍婢查了个遍没查出来,直到龚二公子说四姑娘也长着颗泪痣才知姑娘原不是姑娘,正是沈大公子。”
第128章 一二八章
“龚二一年到头除了醉着就是睡着眼瞎心也瞎, 若不是本少爷让他长了回记性,凭他的酒瘾想必八年前就溺死在酒坛子里了。是非曲直我好歹拎得清,你沈三小姐七岁起追着朱昱深去戚府学武, 十八般兵器到了你手里简直要把戚家的房梁掀了,爹跟二姐每回把你拎回来手里的债本就要添几笔,那二年沈府债台高筑险些没叫爹愁白了头。”
“你还有脸提爹和二姐?是,你是生财有道,你九岁囤蚕丝十一岁囤油布,堂堂尚书沈府也就前院像个正经人家后院简直是个商铺子。你刚满十六就溜去秦淮河坊凑热闹, 十三怕你文弱书生陷在里头出不来,好心去寻你结果他被砸了一夜的香粉帕子你倒是躲在人群里捡了一夜, 回府将每条帕子上画上几朵桃杏转手卖给香粉客开价十两银子一条, 你是空手套白狼, 若不是孟老御史作保爹险些因这事丢了乌纱帽。”
“那你呢?你五岁起日日去戚府学武, 说了九年你想要军籍想做戚家人, 全京师上下都把你和戚无咎凑成一对了你才跟爹和二姐说你想要军籍其实是为了陪朱昱深出征?那头皇上已快把朱昱深与曾家大小姐的婚赐下来了却生生被你拦了, 你还不嫌丢人策马追上北伐军当着三军之面让朱昱深日后娶你。你可知陛下原不想将你嫁给朱昱深且他平生最恨人擅做主张?你这厢触怒天颜若不是故皇后与戚贵妃一力为沈府求情,莫说爹的乌纱帽二姐的太子妃位, 他二人恐怕连命都要没了!”
沈筠听了这话倏然站起:“那爹和二姐现在在哪里呢?当年大姐为你我采桑葚落入淮水后, 我们跪在大姐的墓前承诺过什么?我这些年汲汲学武在你看来就只是为了投四哥所好?当初我嫁去北平你不想来送,后来万般不得已来了,你单独跟我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你说你会好好保护沈府, 你说无论这时局怎么变世道怎么变, 你一定会守好爹守好娘守好二姐。可是——”沈筠一顿, “我这回回来看到的是什么?沈府败落爹被流放我们的阿姐呢?!”
“是!”沈奚道,“是我自私是我承诺没有践诺,是我看着那些仕子惨死看着连晏子言都能赴义不悔于是彻底对朱景元朱悯达失望,是我万事留一线想要守住底线守住本心,是我妄自尊大地想要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我就是该死我对不起二姐我罪恶滔天。”
沈奚说着,蓦地也站起身,身后的条凳被带着掀翻,他却因站立不住,后退了两步险些被条凳绊倒,还好苏晋从旁将他扶住。
沈筠愣怔地看着沈奚,半晌,哑声问了句:“你的腿……怎么了?”
是啊,接到的密信上只说太子妃薨殒于昭觉寺,十三殿下被禁于东宫,刑部尚书沈拓被流放,户部侍郎沈奚被贬去太仆寺。
可仔细想想,既然十三都无法安好命悬一线,青樾这几个月又遭遇了什么?
沈奚没答这话,却紧紧盯着沈筠,眼眶里盈盈闪闪,竟似乎已有了泪:“我做得不好我该死我认了,可是你呢?你这些年就做得很好吗?你十五岁开始,朱昱深每北伐一回你就追去一回,沙场屠戮刀剑最是不长眼,你一个女子每回跟去出征,二姐就坐在廊檐下整夜睡不着地担心你。你嫁去北平这么多年,二姐每此去信都问一句‘回不回’,‘回不回’?结果你这么多年就回来过一次,呆了还不到十日又随军去了西北,都没等到我从杭州府回来。
“二姐她这一辈子都为旁人着想,为你为我,为十三十七,你可知她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毕生所求不过团圆二字,去世前一日还在跟朱悯达请旨,说想带上麟儿,与爹娘,与我一起去北平看你,她满怀期冀地盼着这一日,你呢?你连麟儿出世的那年都没有回来,你连麟儿都没有见过。”
沈奚一言至此,没有再说,因他看到沈筠的眼底已有泪滚落。
他对苏晋摇了摇头,慢慢将胳膊从她手心里抽出来,然后跌坐在地,片刻,也缓缓地流下泪来。
凉风四起,碧色连天,苏晋独立于这暮里草场,竟不知该说什么。
倏忽间,她觉得这样其实也好,沈奚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出事至今,他从来没有提过沈婧一回,没有提过昭觉寺那场令人惊心的事变一回,他只是反复地将这场梦魇放在心里回溯,将所有的过错与愧疚都加诸己身,现在沈筠来了,他好歹能说出来了。
四野尽头有两人急忙忙跑来,苏晋仔细看去,是沈六伯与覃照林。
沈六伯原是听说四王妃来了,赶着来见三小姐,没想到走近了一看,沈筠与沈奚竟是一个站着一个跌坐在地,沈奚一身粗布衣裳全然脏了,两人眼里都不断有眼泪滑下。
沈六伯本想要劝,心中忽地想起许多年前大小姐去世时,沈奚沈筠难过了半年后,也是这么吵了一回就彻彻底底地好了。
他于是沉默着从旁而立,等了良久,才抬手抹了抹眼角,一边去扶沈奚,一边对沈筠到:“小姐莫要埋怨少爷了,少爷他这些日子过得也很难。老爷被流放后,少爷代老爷受罚,七殿下原想趁机将少爷杖杀,若不是苏大人拿命去拦,少爷现在早已没命了。”
沈筠看着沈奚。
自北平到应天的路上,她一面策马一面在心里咒骂了沈奚月余,怨他未守好阿姐未守好沈家,怨他不来信与自己坦言相告,更怕他一时冲动将自己的命也赔进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满腹怒言消弭于无形。
沈筠想,她的弟弟曾是骄傲到目下无尘的一个人,可现在呢,他满身泥浆,被人驱使,双腿未愈所幸自暴自弃地跌坐于尘埃。
或许对他而言,死最简单,难的是忍辱负重地活着。
沈筠背转身去,抬起衣袖揩了把眼泪,随即看向守在草场一头的将领,高声唤了句:“秦桑,带将士们过来!”
“是!”
斜阳西下,日暮溶金,一众将士列成方阵,沈筠回转身,一身红衣滟潋如血,她一掀衣摆,带着将士朝苏晋单膝拜下,然后双手抱拳,说道:“苏大人,我这个弟弟不成器,想必出事至今,从未谢过你一回。但你的救命之恩,我沈筠会代他铭记在心。
“我虽只是一名女子,虽只领区区百余将士,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哪怕有朝一日我拼得只剩赤手空拳,只要大人有所驱驰,我沈筠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晋看着沈筠,也合手对她揖下,说道:“四王妃请起,王妃既是青樾的三姐,便与青樾一样,称在下一声时雨即可。”又道,“其实王妃大可不必言及恩情一说,时雨当日不过阻了阻行刑的侍卫,真正将朱沢微拦下的,还是四殿下。”
沈奚就着沈六伯的手站起身,沉默片刻,道:“要叙话改日再叙,当务之急是十三明日要独自离开东宫,方才说由沈筠去接应,但怎么接应如何接应,这却要想个办法。”
第129章 一二九章
苏晋道:“此事我已细想过了,殿下要离开东宫, 本身就是犯险之举, 不管怎么部署也没有周全二字一说, 你我只能相信他。我唯一担心的是有变故, 这些日子皇贵妃犯疯症, 上个月跑出过重华宫一回,后宫上下已清查过一次,四下里都人心惶惶。我原想与左将军商议对策,但清明过后, 将军与其亲信被调去了北大营,明日申时过后了能归返, 到宫里想必已入夜。好在王妃回来, 不知王妃明日可否以拜祭故太子与太子妃之名去东宫一趟, 只要能与殿下见上一面,哪怕是当着人, 时雨有办法教您用暗语问出殿下的部署。”
“这好说。”沈筠道,“到时我将我这些个弟兄也交给你。”
她说着, 对身后的将士道:“秦桑, 明日一入夜,你带着弟兄们在宫门外找个隐秘处待命, 一切谨听苏大人安排, 记住, 十三跟我是过命的交情, 你们一旦接应到他, 怎么做不必我多说。”
“将军放心,属下等一定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不多时,方才被指派去寻苏宛的将士业已归来,回禀说苏宛被引去见十二殿下的路上意识到有端倪,称内急避去了荒草道上,谁知她只顾奔走竟迷了路,还好被舒府的小姐舒容歆撞见,将她领了回来。
那将士道:“十二殿下得知苏大人被歹人追杀,下令彻查云湖山坛庙一带,苏小姐受了惊,已被卑职等领来典厩署,眼下正于偏堂内歇息。”
苏晋点了点头,对沈奚沈筠道:“我先去看看舍妹,顺道让刘署令安排王妃在典厩署歇下,等明日天一亮,我与王妃一同下山。”
苏宛心知自己又惹了祸,正在偏堂里等得六神无主,忽见堂门被推开,一名小吏提着灯笼将苏晋引了进来。
苏宛一下子站起身,揪着衣摆不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膝头一软便跟苏晋跪下。
苏晋不作声,直到那小吏躬着身将门掩上走远了,才径自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前住在蜀中?”
苏宛道:“三哥当年离开苏府后,父亲大约是觉得愧对三哥,有回与母亲争吵,气急之下提过一句您曾长在蜀中言情书网,不该这受这样的离难之苦。”
苏晋又问:“此事你除了与七王妃提及,可还与他人说起过?除了我曾住在蜀中,你还知道什么?”
苏宛道:“除了三哥的名讳与户籍,别的我一概不知,当年三哥住在蜀中的事我也是无意听来,以为谁都晓得,从没在意过,因此也不曾对他人提及。”她说着,又问道,“三、三哥,我这回可是惹了大祸了?”
苏晋自心里叹了一声,虽然苏宛并不知她本姓谢,但凭朱沢微的能耐,就算无法直接对她下手,派人去蜀中一打听,至多三两月也该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了。
苏晋没有答话,对苏宛道:“你先起身,我有话跟你说。”
苏宛似乎猜到苏晋要说什么,担惊受怕地摇头道:“阿宛没脸站起身跟三哥说话,三哥就让阿宛跪着吧。”
苏晋见她执意,也没再劝,自桌旁坐下,说道:“等这两日一过,我会命人将你送走,如今的京师实在太乱,待时局安定后,再将你接回来。”
苏宛初来京师只觉繁华,当时听人说朝局大乱还犹茫惘,而今是彻彻底底地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