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虽也有宣武将军的封号,但因未着将军服,还没走到咸池门便被侍卫拦下。
咸池门外,四方将士列阵,号角声声。
此次自京师出征共万余人,并着朱昱深在北平的兵马,一共二十来万大军,即便如此,要与北凉的三十万军马作战,仍是十分艰巨的。
大随立朝之初便与北凉征伐不断。
景元八年以前,北凉还曾占据北平府不退,后来安定侯率兵出征,虽夺回了北平,可北凉一直扰境不平。
直到景元十五年,也就是十年前,年仅十九岁的朱昱深自请挂帅,征战北疆,以少敌多一战成名,才将北凉大军击退到北境疆界之外,彻底守住了大随的太平。
蓄了一夜的云团子没落下雨来,到了辰时,竟被万丈春光照破。
饯别酒当摆在西城之外的十里亭,在宫中就前来相送的臣子其实并不多。
朱昱深带着一众将领正祭酒敬完社稷,便见长道一头,有一身着仙鹤补子,气度清冷的人缓步走来。
正是左都御史柳朝明。
离得近了,柳朝明对着朱昱深一揖,清清淡淡地道:“臣奉命查案,正好要自西咸池门离开,想着四殿下今日出征,便过来送一送殿下。”
朱昱深伸手将他一扶:“柳大人不必多礼。”
这时,人群另一端有一人道:“柳大人也在。”
柳朝明循声望去,只见朱弈珩越众而出,走得近了,他笑了一声,用仅三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真是巧,柳大人与我顺路顺到一起了。”
第137章 一三七章
群臣早已退得远远得去了。
朱弈珩又道:“我今早跟七哥请了个旨, 带着府兵与一支羽林卫去追一追十三,看看能否把我这个丢了的十三弟寻回来。七哥准允了,现下我也正是要离宫,想到四哥出征,顺道过来相送。”
朱昱深与柳朝明一时都没回话。
朱弈珩回头看了一眼随他而来的内侍。
那名内侍会意, 随即奉上来一壶烈酒。
朱弈珩取了杯盏斟了三杯:“既这么巧都来了, 柳大人不如与我同敬四哥一杯, 为四哥践行?”
柳朝明默了默,自他手里接过杯盏, 与朱昱深朱弈珩一起往酒里浇过黄土, 三人一同饮罢。
出征时辰已到,号角吹彻西城。
朱昱深放下酒盏, 看了柳朝明与朱弈珩一眼, 说了句:“本王此去不知何时来归, 二位自当保重。”
言讫, 回头翻身上马,领着出征的兵将起行。
锦旗飘飘, 出征的卫队犹如长龙, 映着苍天春|色,缓缓自咸池门而出。
柳朝明与朱弈珩就站在城门处, 一直等到卫队在视野里消失,才一同折回身, 并肩往宫内走去。
长道深深, 两旁的内侍见了他二人都远远行礼避开。
好半晌, 朱弈珩才似是而非地说了句:“柳大人,第一回了啊……”
柳朝明虽听得明白,却没有回话。第一回,他因一己私念,让苏晋去通政司送信,险些损毁大局;而这第二回,他舍命去城西寻苏晋,自己却落入危境,是朱昱深赶来救了他。
朱弈珩笑道:“如果说柳大人从前帮四哥,只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君子之约,因为一环碎了的玉玦,那么时至今日,大人既然肯在四哥出征之日前来相送,是否说明你承了四哥的恩情,自此往后,与在下彻底算是同党之友了?”
柳朝明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说道:“十殿下以天下为盘,屠刀为子,翻手覆手之间,与四殿下一齐布下十年之局,将太子,三王,十四,以及不日后的朱沢微甚至朱南羡斩落其中,此心缜密,惊才绝艳,柳某莫不相及,做个看客倒也罢了,无心与你一齐搅浑水。”
“柳大人说笑了。”朱弈珩道,“大人手握大权,半身都已在浑水之中,若不在水里搅动搅动,岂不平白少了三分美景?”
他说着,又笑道:“时局如旋涡,顺势而昌,逆则亡,我与四哥虽能布局,也非时时事事都在牢握鼓掌,就譬如今日,四哥最后一句‘二位自当保重’,正是意外得知十三手握立储密旨,让我二人在十三手里找一条后路。”
“你的后路不是已找着了么?”柳朝明勾唇一笑,“你自请带着兵卫去追朱南羡,难道真是为寻回他?还不是为了打着追捕的名号暗自助他回南昌,让日后新任的太子殿下,大随储君记你这一恩,留你一条性命。”
朱弈珩道:“彼此彼此,大人与苏时雨结盟,难道真只是为了救她?不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柳朝明又笑道:“随你怎么想。”
长风拂来,二人说话间已至奉天门,巍峨宫楼矗立无声,门楼的铁马却叮当作响,有宫人躬着身自廊阁间匆匆穿行,带着满目的忧色与惘然。
这沉沉的,无尽的深宫。
柳朝明在墀台与朱弈珩分道后,回头看了眼庑殿顶上欲气势如虹的飞龙石雕。
明明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缚于重檐。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自己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得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说着,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而无措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然后自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嵌着鎏金暗纹的佩剑递给他:“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柳昀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十年前朱昱深出征的号角声与今日如出一辙,隔得很远了,很久了,也响彻宫禁。
收在袖囊的三枚残玉一如当年温凉,柳朝明取出一块握于掌中,反复摩挲出些许热度,忽然就不想要最后一枚玉玦了。
世间事本不圆满为何还要求圆满?
就像眼前这无悲无喜的宫禁,走到江山易主的这一日,恐也是满心落索吧。
早上还盛烈的春光到了午时被风吹散,层云压境,在深殿之上铺开一蓬又一蓬暗色。
又要落雨了。
(第三卷 完)
第四卷 :借月色落吻过你眉心
第138章 一三八章
暗夜一场雨落,归云山两旁的山道被淋得泥泞不堪。
囤了一夜的暑气终于消褪, 朱南羡披着蓑衣, 与身后数千名南昌军匍匐在背山处,屏息凝神地盯着东侧山道的隘口。
若他所料不错, 半个时辰后,凤阳军的先行队就会从隘口经过。
这已是景元二十五年的六月末。
三个多月前, 朱南羡自宫中逃出,遭遇羽林卫追捕, 万分危急之时, 正正撞上了朱弈珩所带的追兵。
朱弈珩自伤一刀, 帮他将羽林卫引向了别处, 朱南羡这才得以彻底逃脱, 带着为数不多的护卫回到南昌,与朱旻尔汇合,仅休整了半日, 就集结南昌军,取道湖广,直奔归云山,拦截赶赴安庆取马的凤阳军。
其时已是破晓时分, 朝阳却被掩在云后,漫天漫地的雨水将巍峨山岗浇得混沌一片。
朱旻尔伏在朱南羡身侧, 犹自不安地问:“十三哥, 凤阳军怎么还没来, 该不会是发现我们的埋伏了吧?”
过了一会儿, 他又问:“要不我们再派一个探子?”
朱南羡扫他一眼,笑了一声:“都如你这样没耐心,再无准备的敌人也该被打草惊蛇了。”然后他将声音压低,目光直视着隘口方向,“等着,就要来了。”
这里是两山夹道的狭路,是凤阳前往安庆驻地最近的一条路。
两个月前,从京师传来的邸报说,年初在西北马市所买的三千战马因粮草耗尽,被转至安庆驻地,令凤阳军前去取马。
凤阳军的统领章翙得知这一消息,心中觉得蹊跷——马既是从西北运来,为何要先转至更南方的安庆驻地呢?
而此时此刻,章翙看着眼前的隘口,心中的蹊跷之感更甚了。
或许是常年领兵积累的直觉,归云山的地形让他不安,隘口之后是两山夹道的狭路,而隘口之前,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渡河的方式只有一种——穿过一座架在两岸的吊桥。
“统领大人,前头有什么不对劲吗?”跟在身旁的一个兵将问道。
这里是大随境内,谁会对他们一个取马的先行队动手?
章翙摇了摇头,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说了句:“让后面的人跟上。”率先穿过隘口。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三千凤阳先行队全进入山道,雨水已不复初时磅礴了。
阳光就要挣破云层,朱南羡的目光在这一刻格外沉静。
他知道,山下的三千凤阳军,是他夺储之路上所要歼灭的第一支军卫。
只有先发制人地将这支先行军阻在这里,他才能彻底阻扰朱沢微让凤阳军进京的计划,才能先一步率兵赶往京师,不辜负那些信任着他,等待着他的人。
云散得很快,不多时,天边有一丝微明的光照下。
似是有一阵风袭来,将山端的一颗小石子吹落。
小石子顺着山坡,跌跌绊绊地滚落下来。
朱南羡十分无言地看了身旁那个耐不住性子的朱十七一眼,在章翙反应过来,带着凤阳军要撤离之前,毅然决然喊道:“动手!”
这一声恰如霹雳弦惊,方才还寂然无声的山道忽地出现了无数身着墨绿蓑衣的兵将,一个个比人高的山石从山坡上滚落,朝狭道上的凤阳军砸去。
朱南羡将蓑衣摘下,在凤阳军还未反应过来前,朗声高喝:“先锋队,跟本王冲!”
一时间只听喊杀声响彻天际,数不尽的人影自两侧山坡朝狭道涌来,刀兵利刃在破晓第一缕霞光中映出带着血的亮色。
章翙到底是一军统领,见此情形,临危不乱,指挥道:“凤阳一卫二卫列阵迎敌!”然后问一旁的兵将,“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那名兵将犹疑地回了句:“好像、好像是十三殿下的南昌军。”
章翙一听是朱南羡,面色顷刻沉了下来。
十三殿下领兵的厉害他早有耳闻,他也知道而今的朝局,七殿下与东宫势不两立,此去京师,凤阳军与南昌军终有一战。
但他没想到会在归云山遭遇朱南羡的伏击。
十三殿下是五月才赶回南昌府的,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比自己的先行队还先一步来到归云山?
章翙不解,却也明白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环目一扫,局势瞬间了然于心:自己率兵有三千之众,南昌军看样子大约也有三千,人数虽相当,但南昌军早有准备,自己这方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两厢交手已成颓势,不宜再战。
也罢,是他失策遭到暗算,好在凤阳大军据此不过二十里,退后重整,区区三千南昌军倒也不在话下。
想到此,章翙决然道:“凤阳一卫二卫无论如何扛住,其余人等,随我先撤回归云河对岸!”
隘口狭道虽易遭伏击,但若列阵防守,倒也是掩护撤退的绝佳地形。
然而章翙退出隘口还未走多远,后方便有一名兵将来报:“统领大人,不好了,来路上的吊桥被人砍断了!”
章翙闻言大惊:“什么人砍断的?”
“小的不确定,但看他们的兵服和领头人的旗帜,像是西北茅作峰茅将军的卫队。”
章翙彻底愣住了,茅作峰坐镇西北,乃西北都司的都指挥使,当朝三品昭勇将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一念及此,他忽又反应过来。
清明过后,京师曾发来一份邸报,声称西北边境有寇匪潜入大随,是以西北军要增派兵力进驻信阳府,抓捕寇匪。
照眼下的情形看,原来抓捕寇匪只是一个幌子。
事实上,是当时被软禁于东宫的十三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给西北大将军茅作峰传了信,让他等待时机与自己一起先发制人,歼灭凤阳军的先行队。
想到这里,章翙彻底明白过来,原来早在二月,朱南羡就筹谋好要对凤阳军动手了。
当务之急已不该想着如何交战,而是要想法子回到凤阳大军的营地,让他们知道十三殿下伏击截路这一消息,早作应战突围的准备。
“把马都牵过来!”章翙吩咐道。
百余匹战马顿时聚齐在隘口后的低洼处。
章翙带着先行队的精锐翻身上马,迅速道了句:“跟我走!”随即沿河逆流而奔,打算在归云河上游的浅滩处涉水而过。
然而他这一行动,被此刻高立于山端的朱南羡尽收眼底。
他将身后朱色披风一掀,回身便往背山处走去,吩咐道:“追上去!”
背山的平地上,一望无际全是高大威勇的战马,不多不少三千匹,正是朱沢微辛辛苦苦自西北马市买来,打算交由凤阳军用的。
其实也无怪章翙觉得运马的路线不对,因那份路线图,是被在太仆寺任职的沈奚精心改过,以马草调配不均做了个瞒天过海的借口,然后将战马先转移至离南昌府更近的驻地,让朱南羡先得了马。
这也是三千南昌军能较凤阳军先一步赶至归云山的原因。
朱南羡带着先锋队策马疾行,跟在他身旁的护卫秦桑调侃道:“殿下,这七殿下从西北买来的马就是好,跑起来也比寻常的马快,您说要是七殿下得知咱们抢了他的马去打他的人,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