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妤不承认《法政时刻》的表达方式,但相对收视率而言,它真的是台里一档数一数二的好节目。
特别是在这个收视率至上的时代,无疑,《法政时刻》在蒋嫣手里,是成功的。
赵娅不由得失笑,“你也说了,相对而言。当时你的离开让我很气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女人,竟然甘心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说到这,赵娅微顿,语气不如之前的流畅与理直气壮,夹杂着难掩的苦涩和哽咽,“直到后来……他跪在我面前,拿着戒指捧着鲜花,求着我嫁给他,我当时就明白了你的决定,因为那真的是一件关于爱情,最美好的事情。”
蒋妤点头,“是,爱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从前是一名珠宝设计师。”赵娅看着她的眼神恍惚,眸子里氤氲了水雾,“我的工作很忙,有时候顾及不到家里,他就让我辞职,安心做个全职太太,还说,会把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我,会养我,可结果呢?我像个废物,我什么都不会了,我没有经济来源,我和社交越行越远,区区三四年,就让我看清了他的心。”
“那天他和我提离婚,我连离婚协议书都还没来得及签,他就被他那个生病的狐狸精一个电话叫走了,我只能……只能自己打急救电话,自己上担架,蒋妤,你懂这种感觉吗?”赵娅眼底的雾气最终散去,她看着窗外,表情木然,“我经常想,我现在一无是处,那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只要我跳下去,我就不用这么痛苦。”
很明显的自杀倾向。
“我懂,我知道。”
在无数个夜晚,蒋妤曾站在窗台边,想结束自己荒唐的一生,可蒋蹊的哭声却让她止住了脚步。
也有很多次,她抱着蒋蹊站在窗台。
孩子是无辜的,可慢慢长大,他会是痛苦的。
但那时候阻止她的是,她和蒋蹊不一样,蒋蹊还那么小,他还没见过这人世间最美的花,最白的云,最蓝的天,最长的路和最清的河,她不能那么自私。
她像疯了一样拿着锤子和长木板,将家里所有的窗户封住,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崩溃,用拳头一拳一拳砸着木板。
天好黑,风好冷,连洒在地上的月光,都是凉的,风灌进房间吹得窗帘都飘了起来。
蒋蹊会着凉的。
她又将掰开的木板用锤子牢牢钉在窗户上。
她鲜血淋漓得像个孤魂野鬼,失魂落魄站在被自己钉牢的窗边,没有人愿意救她。
现在赵娅和她一样,悬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万丈悬崖,退后一步是海阔天空。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病症,叫产后抑郁症。”
“产后抑郁症是女性于产褥期出现明显的抑郁症状或典型的抑郁发作,与产后心绪不宁和产后精神病同属产褥期精神综合征。产后抑郁发病的概率在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抑郁症最突出的症状是持久的情绪低落,贬低自己,阴郁,无精打采,困倦,哭泣,严重的,有自杀的倾向。”
赵娅看着她,眸子里没有波动,“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患了产后抑郁症?”
“这个病一直以来被人忽略,前段时间星光电视台晚间直播报道的六名产妇自杀的原因,就是因为产后抑郁。以你的表现看,我觉得是,但是具体的,我希望你能找医生诊断,”蒋妤沉默片刻,最后却不得不稳住自己的声线,继续说:“这或许很残忍,但我还是想说,我要做这一期的节目,向大众展示什么是产后抑郁,我确实需要这么一个抑郁症患者,发自内心剖析自己,让所有人都看到,产后抑郁的危害,我想让这个问题被重视,不再被人忽略。”
“所以,你想让我上节目?”
蒋妤坦然道:“是,这是我第一档复出节目,不能有失。”
“你复出了?”赵娅难得有了浅浅的笑,“你要自己主持节目了?”
“是。”
赵娅怔怔望着蒋妤,“四年了吧,你又要站在主播台上了。”
“赵娅,你也可以的,你是最好的设计师,你能让一块……普通的珠宝,绽放最独一无二的光芒,就像你自己,你也是最独一无二的。”
赵娅反驳,“我不是……我已经拿不动笔了,我画不出任何东西,我所有的天分,都死在了我的婚姻和爱情里。”
窗外是最璀璨的阳光,而赵娅却灰败得,像一朵枯萎的鲜花,在这阳光的沐浴下,静静等待着凋零。
她在静静流逝着自己的生命,不再对任何事物抱有期待,即使是孩子,也无法让她重新点燃眼眸里那对生活的热情,一小簇火光。
蒋妤握着她的手,“赵娅,你的天分都在你自己的手里,它没有死,一个婚姻,不能抹去你的天分和光芒。”
赵娅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三年了,我与世隔绝三年了,我离开设计师这个行业三年了,更新换代这么快,我已经过时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的人生这么失败,我为什么还要做呢?”
“你的人生还有未来,还有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你人生的辉煌起步于你一知半解,现在的你,和当初刚步入职场的你有什么不同?当初你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现在为什么不行?”
“赵娅,没有人能否定你的价值,你的丈夫不行,家人不行,朋友不行,时间更不行,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我不是心理医生,我不能帮你治病,我只能告诉你。”言尽如此,蒋妤也不说了,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我需要你,节目在后天播出,如果你愿意,麻烦和我联系。”
名片就放置在赵娅的手边,蒋妤起身,临走前站在门口回头,看着阳光洒在赵娅身上,笼得她越发的瘦小。
“我和你并非同病相怜,他没有下跪,没有戒指,没有鲜花,没有工资卡,更无关爱情,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
她比赵娅可悲多了,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孩子。
靠着孩子苟延残喘,是蒋蹊救了她。
在很多个岁月里,蒋蹊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蒋妤离开病房,走廊里陈轲迎了上来,“怎么样?她同意了吗?”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一句空话,在录制节目的前一天晚上,她接到了赵娅的电话,说是愿意上节目。
蒋妤和她沟通好了一切,翌日来到星光园录制节目。
节目组工作人员全数到位,六名死者的家属蒋妤请来了向由,医院的采访和赵前川的采访也已剪辑完成,一切整装待发,只差赵娅。
过了约定的时间,蒋妤给她打电话,可是打不通,她打电话询问医生,得到的回复却是赵娅带着孩子出院了。
“蒋妤姐,节目在十分钟后播出!”
陈轲将电话挂断,英俊眉眼间难得染上了急色,“电话打不通,师姐,我出去找!”
整个节目组因为赵娅的缺席而急的团团转,在他们的节目策划里,赵娅是最核心的人物,也是节目关键点,重中之重。
蒋妤淡定道:“来不及了。”
“可是赵娅不来……”
蒋妤沉声道:“赵娅不来,这个节目也要做下去!”
她知道,这个节目受到了台里无数人的瞩目,其中等着看她笑话的,在多数。
她背水一战,无路可走,除了咬紧牙关,别无他法。
“蒋妤姐,不如就让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嘉宾上场吧,反正都一样,都是抑郁症。”
蒋妤目光凌厉,如刀似剑一般刺向适才说话的那人。
“参与这件弄虚作假事件的,统统开除!”
现场几名编辑缩头不敢言语。
蒋妤最恨这种习气,年轻的媒体人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在演播厅的镜头下,愚弄大众!
临场事故蒋妤从前处理不少,嘉宾开播前不到场的,中途退场的,情绪激动的,在直播节目中,往往最考验主持人功底。
蒋妤从容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蒋小姐,怎么了?”电话传来王姨的声音。
蒋妤说:“王姨,小蹊在吗?”
“在,我把电话给他。”
没过一会,电话里传来蒋蹊稚嫩的童音,“妈妈!”
办公室内极其安静,蒋妤电话里这一声妈妈格外响亮。
所有人面面相觑,妈妈?
显然吓得不轻。
“妈妈在,小蹊想不想妈妈?”
“想!可是妈妈你现在不能想我喔!要好好上班,下班之后才可以想宝宝!”
“嗯,好,妈妈听小蹊的,现在不想,下班之后加倍的想,”蒋妤顿了顿,“小蹊,妈妈爱你。”
“我也爱妈妈,mua~”蒋蹊冲着电话大大亲了一口。
蒋妤嘴角带起一抹不自觉的微笑,似乎得到了满足,又似乎得到了慰藉,“好了,妈妈该工作了,先挂了,宝宝我们晚上见。”
“妈妈再见!”
蒋妤将电话挂断,对四周呆若木鸡的人浑然不顾。
导播急冲冲走进办公室,“蒋妤,快快快,倒计时了!”
蒋妤深吸口气,接过导播手里的话筒,推开门,走进了演播厅。
第18章
八年前,她从国外留学归来,上的是常青藤名校,接受的是高等的教育,学到的是丰富的知识,所有人都说,当一名记者埋没了。
可她却执拗的进了这一行。
她的老师陈文洲告诉她,记者不是人,是传播真相的声音。
当一名记者容易,当一名有良心的记者难。
蒋妤很不明白,短短她不在台里的四年时间,曾经拍着自己胸口大呼新闻理想的人全都变了个样。
星光电视台大环境下,似乎唯有她愿意踏足于真相的大门。
蒋妤听着耳麦里导播倒数的声音,最后一个‘1’,拿着话筒,走上了主播台。
时隔四年,她终于再次拿起了话筒,走上了万众瞩目的主播台。
“大家好,欢迎收看《真相周刊》第一期,我是主持人蒋妤。”
现场观众掌声如雷,来的大多是蒋妤三年前的粉丝,如今女神复出,在外界的质疑与鄙夷中,来现场观看节目的人还是坐满了演播厅。
蒋妤目光扫视而过现场众人,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期待,看出兴奋,也看出了不屑。
她握着话筒,单刀直入,“一个月前,碧水花园小区,接连有六名孕妇跳楼,警察调查之下,全数死于自杀,而自杀的原因不得而知,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因为无解,所以舆论传播得极其严重,而这其中,最为严重的是晚间新闻栏目组报道的一则六名死者曾在第九医院生产的新闻。”
“不可否认,六名死者确实曾经在第九医院生产过,但是据我调查所知,当时六名死者的身体状况满足出院要求,可尽管如此,医院还是被愤怒的家属围困,大门被砸,医生以及护士受伤。”
大屏幕上播放的是陈轲拍摄的照片,愤怒的家属,沾血的玻璃碎片,大厅里茫然失措的医生护士,全场静谧。
不需要激烈的视频,这几张照片有着蜉蝣撼树的力量,直击人心。
“这是六名死者的病历单,我们医院绝对没有在病人不适合出院的情况下允许出院……”屏幕上是那天蒋妤对第九医院陈医生的采访,陈医生直视着镜头,“我们没有错。”
蒋妤将第九医院交给她的病历单摊开,“六名死者身体状况良好,她们的死,与医院无关。但是今天,我们不是来探讨新闻对于舆论的引导,我们探讨的是真相!”
大屏幕上播放的是一则小短片,视频上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企鹅,离开了队伍,独自一人朝着陌生的远方走去。
一摇一摆的小企鹅在这过程中连摔了好几跤,摔倒的模样,惹得现场观众忍不住的发笑。
小企鹅走到了冰川的边缘,可依然没停下脚步,纵身一跃,跳下了不知深浅的冰川。
现场观众为之惊呼,视频截然而止。
蒋妤脸上没有笑,她向观众介绍,“这是英国的一项调查,调查结果发现,企鹅属于群居动物,不会单个活动,但是有这么一种情况,当企鹅患有抑郁症时,它会独自一人离开,从悬崖上跳下去。”
大屏幕的视频定格于小企鹅匍匐在地的尸体上。
“抑郁症,属于二十一世纪新发现的一种心理性疾病,已经逐渐走进大家的视野,但我们今天说的,不单单是抑郁症这个话题,而是抑郁症的分支,产后抑郁。”
蒋妤刻意停顿,看着观众席上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演播厅的镜头也从蒋妤,放在了观众的身上。
“产后抑郁症这个疾病,还未曾能引起大家重视,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我们有理由相信,六名死者死前,都患有产后抑郁症,而且,已经相当严重,为此,我们请到了六名死者之一的家属,向由。”
大厅内一座椅上,向由颓然坐在那,脸色灰白,他手里拿着话筒,照着事先排练过的说:“我叫向由,是死者的丈夫。”
“你好,不知道能不能将你所发现的向大家展示出来。”
再次揭开伤疤的痛苦不好受,他颤抖着手,将妻子的诊断报告拿了出来,浮肿的眼睛不仅黑眼圈很重,眼眶里,也布满了血丝。
“这是我妻子的诊断报告,上面说,她患有产后抑郁症。”
“那您有没有发现您妻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向由几度哽咽,“她本来是个很温柔的文,那段时间很沉默,时不时会流泪,我问她,她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后来我工作忙,回来晚了,她会在半夜的时候偷偷的哭,她哭的时候我都知道,我以为她只是压力大,发泄发泄就行了,可是我没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