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怪他们,都是进台没几年的小朋友,阅历不足,经历不够,没经历过你之前的辉煌,人云亦云的流言里根本不了解你。人啊,都这样,趋利避害,你得让他们信服你,才能驾驭他们。”
是这个道理。
蒋妤笑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陈文洲摆摆手,“你那个选题,加油啊,师父还等着给你审片呢!”
“师父,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陈文洲看蒋妤自信的笑,似乎又看到了他从沙堆里淘出来的那颗珍珠。
翌日,蒋妤召集全组人员开会,言简意赅将第一期的选题过了一遍,明确采访对象及分工后,窃窃私语声传了过来。
无非是些质疑的声音。
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可惜,没经验。
蒋妤将文件往桌上一扔,几十号人声音静了一静,而后齐齐站了起来。
“蒋妤姐。”
星光台按资排辈,蒋妤却不太喜欢别人叫她姐。
蒋妤目光扫视而过,很有趣的是,蒋妤觉得自己像是学生时代的老师在点名,这群年轻洋溢的脸上没有干劲,一个个埋着头,像沙漠里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鸦雀无声。
得,属于年轻人的冲劲也看不到了。
“在我的节目里,我需要大胆响亮的声音,大家都是媒体人,新闻工作者,有什么话放开了声音说,质疑是本能,有质疑是好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会议室里静了一静。
“产后抑郁?”有年轻的声音质问,“这算什么选题,产后还有抑郁?”
一个声音出了口,质疑的声音接二连三而来。
“我听都没听说过,女人生孩子,不都是很幸福的吗?还会得抑郁症?”
“对啊,蒋妤姐,您确定这个选题?这个选题上面也不一定能通过。”
蒋妤静静等他们发表完自己的观点后,才将那则六人自杀身亡的新闻拿了出来,“产后抑郁,围绕这个六名死者展开调查,我曾经采访过六名死者的家庭,六名死者生前都有突如其来的闷闷不乐,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无暇照顾,情绪低沉,失眠,脾气暴躁,这都是产后抑郁的表现。”
在场的人纷纷咋舌。
“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你们年轻是好事,未知的领域还很多,这很好,这说明你们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对自己未知的领域保持沉默,这才是最正确的态度,你们是媒体人,新闻工作者,你们质疑我没关系,既然你们质疑我,就得拿出证据,证明我的观点是错的,用你们的观点来说服我,懂了吗?”
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着凝滞的沉默。
“陈轲,带上你的摄像机跟我走。”
蒋妤走出会议室,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时间不多,她必须得亲自去跑新闻了。
第10章
六名死者的家庭对待媒体的态度还算平和,虽然情绪激烈,但合作愉悦。警方的取证也已完成,唯一棘手的,是在这则新闻中,无辜受害的医院。
医院遭受了媒体给它带来的无妄之灾,医院大楼前的横幅一直没能拆除,虽然被警方严令禁止,但依然有死者家属在医院门口焚烧纸钱,新闻报道的当天,医院不少的医生护士被打受伤,打人者是曾经在他们面前千恩万谢彬彬有礼的孕妇家属。
人性的善意被撕开,露出狰狞的一面,吓得他们茫然失措。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则新闻。
因为那则新闻,妇产科备受冲击,新闻的当天晚上,不少待产的孕妇连夜出院,生产完的孕妇则惴惴不安,除此之外,新闻的舆论还波及医院其他门诊。
然则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家属大闹医院的视频流出,妇产科大多是女医生,手无缚鸡之力被打,短短几天的时间,网上舆论积压至沸点状态,两方观点相持不下。
有人信奉新闻观点,对产妇出院后自杀的行径持怀疑意见,有人则站在医院角度,理智分析,在原本医患冲突已是不可调节的今天,如一滴水,溅入了沸腾的油锅,一发不可收拾。
医院同行争相支援,拉出横幅表示抗议,冲突再次推向了顶点。
蒋妤来到事发的第九医院时,有小护士偷偷告诉蒋妤,连续几天,医院不少医生护士相继离职。
蒋妤看着小护士额头上的一道疤,问她,“你头上的疤是那天弄的吗?”
小护士低头,将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捋下来一缕,堪堪遮住了那道疤,嘴角是很苦涩的笑,“就那天不小心划的。”
蒋妤心知肚明,不再多问,回头看了眼陈轲,陈轲看了眼摄像机点头。
小护士不放心说了句:“我虽然答应了你的采访,但是你别乱写啊。”
“放心,不会的。”
医院里妇产科原本是床位最难得的科室,走廊的床位供不应求,可自从新闻报道之后,第九医院的妇产科空荡无比,蒋妤想找当事的医生护士进行采访,可医院的人对蒋妤保持缄默,对媒体依然保持怀疑。
“陈医生,陈医生,13号床的孕妇羊水破了!”有护士匆匆而来,焦急嘹亮的声音从医院病房的尽头传到了护士台。
有医生从护士台后的办公室里边穿白大褂边走,“赶紧送手术室!”
护士神色焦急,“可是家属不同意,不愿意上手术台,说要转院。”
“不同意?”医生扬眉,高声道:“羊水都破了转院?不要命了?”
蒋妤看着陈医生和那护士进了病房,问那名小护士,“怎么回事?”
小护士很无奈,“这段时间都好几起了,都是急救到我们医院后不肯上手术台非得转院,可是其他的医院妇产科,哪那么好转。”
小护士话音刚落,走廊尽头的房间吵闹声愈发的大了,乒乒乓乓的响声传来,一男人抚着孕妇艰难从病房挪了出来,大声嚷嚷,“我喊了车,找了关系,有医院会收我们,不用你们管。”
孕妇扶着搀着腰,在丈夫的搀扶之下一步步往外挪,疼得脸色煞白,却还是咬紧牙关,面对医生护士的劝阻挽留痛斥道:“我不要在你们医院生,你们医院……害死人,我不要死在你们医院!”
“你们这不是瞎胡闹吗?羊水都破了孩子都要出生了,最近的一家医院距离这半个小时的路程,万一路上有什么事耽误了怎么办!”
“那也不在你们医院生!”
病房后随之根除两名大妈,扛着包拿着一应生活用品,大大咧咧的推开跟在孕妇身边的医生与护士,“如果当初我知道救护车把她送到你们医院来,那我肯定是不会让她来你们医院的,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我儿子找好了医院,过去就能生了,半小时而已,忍忍就好了。”
“忍?这是生孩子你以为拉屎呢?”医生脾气也大,“大人小孩在这半小时能发生多少意外多少风险你们知道吗?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生孩子的,临门一脚还要忍忍!不行!你们不能出院!”
孕妇已经疼得走不动路了,脚下一软直接跪了下来,抱着肚子痛哭,“老公……老公,快走!疼死我了……”
“玲玲,再坚持一会,我们去其他医院,上车了就好了。”
“啊——流血了!”
孕妇腿间的鲜血缓缓流到了地上,孕妇看着地上的血迹,脸色惨白,惊慌失措抓着她丈夫的手,“老公老公,怎么办,怎么办……”
护士台的几名护士推着病床一涌而上,齐齐将孕妇抬上了病床。
“老公……老公不行啊,我不要在这里生……”
医生有条不紊的吩咐,“去通知产房,我这里有个孕妇马上手术!”
孕妇的丈夫还摇摆不定,就在护士要将病床推进产房时,男人一把抓住病床不让动弹,依然固执己见,“我们不在这生!”
“你疯了吗?你妻子已经出血了,再不进产房,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两名大妈作势要推着病床走,“生孩子出血不是常见的吗?怎么就危机生命了?你们这些医生就会把事情说严重,反正我们什么都不懂,想怎么诓就怎么诓!”
“大妈,您听我说,陈医生也是为了您儿媳妇好,她是专业的妇产科医生,有十几年的手术经验,请您……”
“呸!不要和我说什么手术经验,别以为我不知道,新闻上说的那六个跳楼死的女人,就是在你们医院生的,说不定,其中就有你们陈医生手术过,为什么跳楼,肯定是因为你们医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妈碎碎念念,“真是黑心肠,把几个女孩都逼得跳楼了……”
“大妈,那都是新闻里乱写的……”
“什么乱写,那可是星光电视台报道的,电视台还能乱写吗?”
众人一时语塞。
孕妇腿间的血越来越多,濡湿了半个病床,就在孕妇的丈夫不耐烦大力推车之际,一双手用力抓在了病床边。
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甲饱满,很有光泽的粉红。
男人抬头,看向蒋妤。
“你好,我是星光电视台的蒋妤,星光电视台确实有报道过六名死者曾在第九医院生产,但是新闻从来没有提过六名死者的死与医院有关,是医院造成的,你要转院可以,但也请你看看你妻子,她现在怀着你的孩子,大出血,很有可能危及生命,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但是请你冷静下来,相信医院,相信医生,好吗?”
“你是蒋妤?”男人似乎是认出了蒋妤,可是妻子的一声惨叫哭得他理智全无,“不行,一定要转院!”
蒋妤紧抓着病床边上的护栏,急声道:“先生,请你相信我,我来医院就是为了调查六名死者的新闻,我是一名记者,新闻媒体人,我可以以我人格担保,六名死者的死,绝对和医院没有关系!你相信新闻,也请你相信攥写新闻的我好吗?”
男人还在举棋不定,两名大妈冲着蒋妤嚷嚷,上来要推她,蒋妤一个不稳,朝后趔趄几步,被陈轲扶住。
病床上孕妇的血侵染了床单,声音渐渐微弱,只剩下细细的呻、吟。
“先生,您妻子情况现在很不好,您让我们救救她好吗?”护士拦在病床前,红了眼睛,哽咽哀求。
她们没有人身禁锢的权力,只能求,不能要求。
床上的妻子疼的意识模糊,气若游丝扯着丈夫的衣袖,“老公,我好疼……我要死了,要不,就试试……试试吧。”
“可是……”
妻子抬头看蒋妤,眼底泛着泪光,一字一句费力道:“蒋主播的《法政时刻》,我……我以前经常看的,我相信她,她不会骗我的。”
男人看着蒋妤,又看着围着的一众医生和护士,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整个走廊,只余他妻子微薄的呼吸声。
男人手背青筋暴起,眼眶微红,最终,点点头。
护士医生一窝蜂将病床推去了产房,蒋妤站在原地,看着最后消失在拐角的一众身影,百感交集。
身后有生完宝宝的女人抱着宝宝下床来哄。
蒋妤一回头便看到了她。
女人笑笑,“本来是想抱着宝宝来劝劝那个孕妇的,现在用不到我了。”
女人眉眼温柔,低头看着襁褓中嘤嘤哭泣的孩子,眼中泛着慈祥的柔和,“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怎么敢在这家医院生宝宝的?”
“新闻里说死的六个都是女人,宝宝没事。”
第11章
蒋妤与陈轲一直等在产房门外,两大妈见女人被推进了产房,一个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一个则推搡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满口责备。
“周铭,我告诉你,是你亲手把我女儿推进产房的,如果我女儿有什么不测,我和你没完!”
那叫周铭的男人双手抱头,将手插入发间死命揪着。
医患冲突的起源,由来已久。
病人不信任医生,家属不信任医院,原本饱受舆论质疑的第九医院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蒋妤看着空荡的医院走廊,匆匆出院的病人,护士额上的疤痕,这一切的后果是媒体作为传播者,推波助澜,引导舆论,将冲突推至了最顶点。
“师姐,坐下休息会吧。”陈轲递给她一瓶拧开了瓶盖的水。
蒋妤轻轻一拧便开了,喝了一口,看他摆弄自己的摄像机,“怎么想到当一名记者?”
陈轲笑笑,“会拍点照片,所以就当了。”
“十八万的摄像机……”蒋妤稍稍一看,就知道陈轲手里的摄像机价值不菲,粗粗估算下来最少是这个数,“拿过不少奖的摄影天才,在摄影行业才更有发展前途,媒体行业从头再来,值得?”
“拍点照片谁都会,但写点东西,能震撼民众的东西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写的,相比之下,后者更能让我有成就感。唾手可得的东西,没意思。”
蒋妤挑眉,不置一词。
对于陈轲,蒋妤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
上辈子陈轲的出名是在几个揭露官商勾结的视频里,视频里官商相护的嘴脸令人心悸,也正是因为那则视频,政、治局高层大刀阔斧之下,将几个省份,连根拔起。
当时的媒体行业已经很少有如此胆量的记者,蒋妤钦佩他之余,也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古代朝堂敢于谏言的人,基本活不长久,得罪权贵的人,一般活不太自在。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紧闭的产房门终于打开,有护士抱着婴儿出来,“恭喜,母子平安,是个男孩。”
“男孩!”双手合十的大妈欣喜若狂,抓着男人上前,“我们周家有后了!”
男人愣愣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一扫之前的愁眉苦脸,眼底透着光,不由自主喃喃,“我有儿子了,有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