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走出来一群男人,穿的还是橙色工作服,没戴工作帽,纷纷挥手向年轻女子道别。
鹿鸣猜想他们应该就是搬运滚木的那批人,想过去说声“谢谢”,脚步却迈不动。
最终,她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子笑望着她,双手朝里面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好,我叫云杉,怎么称呼你?”
“北鹿。”在外人面前,鹿鸣一般都用这个名字。
她走进小森林。
进门以后,鹿鸣扫视一圈。
诺大的空间内,从地板,到墙,直至天花板,都绘制了蔓生的鲜花和苍天大树。
人走进来,真的就像置身在森林里。
没有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只在尽头靠墙的地方,立着两根粗大的树桩,中间挂着一张吊床。再过来一点,从天花板悬挂着一个沙包,地板上放着一些健身器材。
果然是私厨,没有太多桌椅,只有一张长长的四脚原木桌,两边各有一条长凳,像是由木桩直接劈开两半,一边一半。
墙壁上贴了一些照片和写了字的便签条,看内容,应该是来过的客人留下的。
森林,健身房,餐厅……这三种功能完全不同的空间,竟然能融合在一个大空间内,没有混乱的感觉,倒彰显出主人一种“老子就喜欢这样,你们爱来不来”的狂。
鹿鸣感觉很不可思议。
“你想吃什么?不会也是核桃饭吧?”云杉笑问道。
“对。”
云杉让她随便做,她去厨房忙了。
鹿鸣走到长桌旁坐下来,随手拿起上面的一本书,翻了一下,全是日文,放下,换了一本,森林消防相关的理论书。
书上没有太多批划,只在很关键的字下面画了些黑点。
鹿鸣无声地笑,这个人看书的习惯像极了一个人。
惜墨如金,不对,爱书如命,也不对,爱树如命。
“纸是用木材制造的,把书画脏了,就是对树不敬。”
她一直觉得这是他偷懒的借口,他其实根本就不喜欢看书。
不同的是,这本书的主人明显认真多了,关键地方写了很多批注,观点表达很直接犀利,比如:
“放屁!”
“老子想问你,你干过森林消防吗?按你这种方法,我弟兄们九条命都不够。”
“说得好,早几年怎么不说?白白死了那么多人。”
……
鹿鸣感觉眼前仿佛有两个人在吵架,看书的人和写书的人。
“那是我哥的书,千万别碰,弄乱了他会把你扔出去的。”云杉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
鹿鸣把书放回去,看着她把托盘放到桌上。
盛放核桃饭团的餐具偏日式风格,很精致。
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着一个饭团,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
“怎么样,好吃吗?”
云杉在她对面坐下来,双臂趴在桌上,很认真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鹿鸣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实话实说:“不是我想吃的那种。”
云杉一脸沮丧,追问她想吃的是什么样的。
鹿鸣摇头,她无法用语言描述靳枫做的核桃饭,只知道味道是独一无二的,还取了个奇特的名字:
雪鹿核桃饭。
“我明白了,你吃过的核桃饭,有你的故事,是初恋的味道。这样,”云杉找来纸笔,边说边写:
“你给我一些信息,我一定能做出你想要的味道,然后取名,鸳鸯核桃饭。”
“……”鹿鸣从她眼神里,看到了一个美食爱好者火一般炽烈的热情。
这应该就是小森林位置那么偏僻,却还是有人来的原因。
她鬼使神差地把靳枫给她做核桃饭的经历,讲给了这个她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听。
这个陌生女人也像被施了咒,很认真的听,一边做记录,然后向她保证,她最迟明天就能做出她想要的味道,然后请她来吃。
鹿鸣感觉有点意思,留了客栈的名字和电话。
云杉一听就说知道,是阿牧的客栈,让她先回去,等她的电话。
两天过去了,鹿鸣一直没有接到云杉的电话。
第三天,她和程子涛原本约好和乔森教授外出采点,布置红外相机拍摄雪豹。
但恰逢冬季森林防火期,附近又有森林近期发生过火灾,存在安全隐患,没有得到允许,他们不能上山。
乔森教授去了新疆的雪豹调研小组,程子涛去森警支队找人协调。
鹿鸣不管这些事,闲着无聊,上午独自去附近拍了一些风景照。
到了下午,她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又跑去小森林。
到了小森林,她发现没人,门却是开着的。
鹿鸣有些失望,转身准备离开,依稀听到有什么动物在鸣叫,仔细辨认了一下,好像是鹿的叫声。
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绕过小森林前栋房子,走到屋后面一个狭长的花园里。
里面果然有只小鹿,被半人高的栅栏围着,躺在地上不动,像是生病了。
鹿鸣从小就喜欢各种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鹿除外。
受惊的小鹿、小鹿乱撞、指鹿为马……连带这些比喻,她也很不喜欢。
不知为何,躺在地上的这只鹿,却对她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铁之于磁铁。
她打开栅栏的门,走到小鹿身旁,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身体。
小鹿原本耷拉着眼皮,被她一碰,突然打开眼睛,身体也缩了起来,瞪着她。
“别害怕,我是鹿鸣,不是坏人。”她轻轻地顺着小鹿身上的毛,最后忍不住,把鹿抱起来。
小家伙好像不怕她,没有挣扎,只是看起来很没精神。
“小呦,你是不是生病了?”鹿鸣问出口以后,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怎么可能是小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鹿鸣随口念了这几句诗。
大概是因为《诗经》中这首《小雅·鹿鸣》太有名了,她妈妈就特别喜欢,大名小名都直接从里面取了。
所以见到鹿,她随口就叫成了“小呦”,而不是把眼前的鹿,看成了八年前被靳枫取名小呦的鹿。
鹿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突然,她闻到一股尿骚味。
鹿鸣抱着鹿,原地转了一圈,低头,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大块。
“小呦,你怎么尿尿了?”
“小呦听不得人吟诗,一听就湿。”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尿失禁。你忘了?”
“……”鹿鸣瞬间愣怔住,大脑一片空白。
仿佛一个初次登台表演的舞台剧演员,关键人物闪亮出场,来和她对戏,她却忘词了。
第5章
鹿鸣呆愣在原地不动,许久才转过身,看向身后的男人。
她不敢相信,眼前距她不到两米远的男人,是靳枫。
他穿的是绿色军装,黑色高帮登山鞋,许是热,上衣被他脱下来拿在手里,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T恤,T恤有些紧绷,被他身体撑得满满的。
这两天天气异常,温度一直上升。
男人身姿如劲松般笔直挺拔,全身的外轮廓看起来糙野,但举手投足间并不粗鲁。
鹿鸣记忆中,他原本就很高,现在好像更高了,也更壮实,以前有些清瘦,现在完全感觉不到。
他身上外露的地方都呈现古铜色,唯独那张英俊的脸白一些,接近小麦色。
鹿鸣的视线从下往上游走,他也正看着她。
眉如青山连绵,眼若日月同辉。
鹿鸣每次看到他的眉和眼,总会想起雪豹那双眼球结构很特殊的蓝灰色眼睛。
很迷人!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遇。
四目对视的那一刻,鹿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就如每次她在野外拍摄,镜头对准动物最关键的时刻。
“小呦的尿这么神奇,把你熏成这样?”靳枫向前跨出一大步,跨到她面前,把小呦从她怀里抱过去,又退后了一步。
鹿鸣回过神来,屏住的气慢慢呼出来,移开视线。
“她真的是小呦吗?小呦怎么了?”
鹿鸣记得,小呦两条腿被盗猎夹夹断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愈合。
腿上的伤愈合之后,她不太敢走路,胆子特别小,受到一点惊吓,就会尿,靳枫总开玩笑说,小呦尿失禁。
他们抱小呦去看过兽医,医生说没什么毛病,可能是因为见到父母或伙伴被盗猎者残忍对待过,吓成了这样。
小呦也不愿意回野外,把她送回草原或森林,没多久她又会回来,每次回来都饿得不行。
鹿鸣没想到,八年过去了,小呦没怎么变,还是那么胆小,也还跟着靳枫。
“应该是吃了生东西,把肚子吃坏了。云杉这几天去县城找食材,我白天没时间照顾她,小武估计又跑到什么地方厮混去了。”
靳枫抱着小呦直接从后门进入前栋房子。
鹿鸣跟在他身后,身上湿了的衣服和裤子紧贴着身体,很不舒服。
她用手抓住衣角,稍稍往外拉起来,幸好衣服比较宽松。
牛仔裤紧身,她只能忍着。
他们回到前厅,靳枫找出一张小毯,铺在地上,把小呦放上面,让她趴着。
他翻箱倒柜找东西。
鹿鸣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他来回走动。
她感觉他好像对这里也不熟,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药,端了水过来,给小呦喂药。
他很专注地给小呦喂药,似乎忘了有她这个人存在。
鹿鸣只好自己走过去,也蹲下来,想给他打个下手,一起喂药。
结果越帮越忙。
两个人视线偶尔相撞,触电了一样闪开,不小心碰到手,他手一抖,水一下灌急了,差点把小呦呛到。
她只好闪到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来就行。”靳枫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到她手中的衣服上,“你去楼上换身衣服。”
“……”鹿鸣心里犯难。
这又不是她家,她换谁的衣服?
鹿鸣静候在一旁,心中唏嘘不已。
她想过无数种和他重逢的情形,或浪漫,或虐心,也或者再也不见,给人无限遐想。
最好的重逢,是在秋天,枫叶如火的季节,如果他能给她念那首他唯一会背的诗就更完美了: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有落叶的地方就有树
每一棵树都是我给你的应许时光
冷杉的时光
松树的时光
白杨的时光
总之
我给你的时光全是木字旁。
……
有一点必须保证,她一定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跟个真的公主一样。
现在看来,以上纯属她不靠谱的意淫。
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们分别八年后的重逢,会是眼前这样。
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她穿着旧衣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连妆都没化,还一身尿骚味。
鹿鸣感觉,她就像伽利略手中做落体运动实验的球,从浪漫的高空坠落到现实,摔得脸青鼻肿。
小呦吃了药,安静地睡着了。
鹿鸣意识到她应该尽快离开。
“你帮我转告云杉,核桃饭我不吃了,让她不用再麻烦,好好照顾小呦。以后我就不来打扰她了。”
就因为她想吃核桃饭,害得小呦没人照顾,她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可也是因为她来吃核桃饭,遇见了他。
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只觉得浑身不对劲,紊乱的思绪里夹杂着一丝喜悦,这种喜悦不受控制地在慢慢扩散,眼看要变成剧烈的狂喜。
鹿鸣有个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毛病。
太快乐或太悲伤,她都需要远离人群,如若不这样,她就根本体会不到,快乐和悲伤有什么区别。
靳枫嘴角一抽,抽出标志性的浅笑。
“确定不要先换衣服?你不是对气味最敏感?”
他这么一说,鹿鸣真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飞回客栈,把衣服换掉。
“不了,我马上回客栈。”她起身就走。
“等一下。”靳枫移步挡在她身前。
鹿鸣走得太快,一时收不住脚步,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结果就跟撞在一棵树上一样,他纹丝未动,她被撞得头昏眼花,身体往后倒。
幸亏他双手及时抓住她的两个肩膀,把她身体稳稳按住。
两个人的视线一不小心又撞在了一起。
视线交织了几秒,双双移开。
他的手正搭在她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两个人都很熟悉。
以前一旦他这么做,意味着接下来,他要吻她。
这一次,他双手停顿几秒,触电了一样弹开,她也下意识地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别动。”
靳枫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放着他上衣的椅子前。
他拿着衣服,在她面前单膝下蹲。
靳枫把衣服绑在她上衣里面的腰间,既挡住了她裤子上被尿湿的痕迹,也把她被尿湿的上衣下摆与她的身体隔离开来。
鹿鸣低着头,看着他有条不紊地绑衣服,脸微微有些热。
他绑好衣服,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小呦也不是随便谁都尿的。”他没有站起来,继续保持单膝蹲着的姿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昆伦,他们都叫我三哥。”
“……”他就是三哥?那天车顶上的人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