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史密斯怎么送我书?我跟他可没交情。”这是两本封面印刷极是精美的洋文书,陈萱打开来看了几行,还有些许的洋文词汇,陈萱就先把书放小炕桌上,问魏年,“他是不是有事求你?”
魏年笑,“不过是相中我手里的东西,投咱们所好罢了。”
陈萱就有些明白魏年的意思了,魏年捣鼓了好几个瓶瓶罐罐,这还没出手呢。说到瓷器,陈萱就很有些不解之处,“这也怪,我看咱们去那西餐厅吃饭,那些西餐的盘子碗,也都是瓷的。可见,洋人也用瓷,他们怎么这么喜欢咱们这里的瓷器啊。”
“他们用瓷才几年?咱们老祖宗才是烧瓷的行家呐。”魏年别看学洋文,他对于洋人的许多事都不以为然,陈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没几天,史密斯又来了一趟魏家,陈萱招待起客人来更加熟练,能说的洋文也渐渐的多起来。就是史密斯与魏年的对话,有时也能听懂几句。这一次,史密斯直接带走了一个匣子,神色上亦极是欢喜。
倒是史密斯走后,魏年递给陈萱一卷花花绿绿的钞票,让陈萱收着。陈萱见这钞票上面有数字,也有洋文,细看过,陈萱不禁道,“这是美国人的钱。”
“嗯,美金。”
“这钱可是没见过的。”陈萱第一次见洋人的钱,抽出一张正反看过,问魏年,“这洋人的钱,在咱们这里也能用么?”
“当然能用,到银钱就可换成现大洋的。”魏年教她一回。
陈萱先把钱数清楚,在笔记本上记下数目,想放箱子底儿又觉着,她给魏年存钱好么?陈萱试探的问魏年,“我也没存过这许多钱,要不,让老太太帮你存吧?”
“你这可真是好主意,一进妈的手,那还是我的吗?”魏年悄悄同陈萱道,“叫你存你就存着,你不还想多种草莓么,全指这钱租地了。这可别叫妈知道,知道不?”
魏年这么说,陈萱就明白了,陈萱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就是私房,是不是?”陈萱也悄悄问魏年,“赁田地的事,有准儿没?”
魏年看她脸离得近了,灯光下透出一股蜜色,两只眼睛又圆又亮,透出隐隐的期待,魏年就与她说了,“要说现去郊外赁二亩地,这个就算了,郊外地虽便宜,却是不太平。我寻好了几处院子,只是还得等等看,这钱你先拿着,说不得就得用上。”
陈萱连忙应了。
陈萱问,“这赁院子不便宜吧?”
“赁院子?”魏年浓眉一挑,“眼下北京城的房价物价都在涨,与其赁院子,有钱不如买一个,放着又不会抽,倒是这现大洋,一年不如一年。”
陈萱道,“以前听我婶子说,早些时候,三块现大洋就能买头牛,后来,就得五块了。”
“是啊。”魏年道,“虽说做生意来钱快,要是有闲钱,置些产业也是好的。”
陈萱说,“你这置宅子,不用跟老太太、太爷商量么?”
魏年连忙叮嘱她,“你可得嘴严紧些,我只与你说,到时这院子买了,也先挂你名下,知道不?要是叫爸妈知晓,他们再不肯置院子的。再说,这都是我私房,这会儿也没分家。到时就说,院子是赁的。”
陈萱心下很有些惊骇,就是在乡下,分家也是大事,这没分家,魏年就自己弄钱攒私房,陈萱心脏砰砰直跳,魏年怕她胆子小瞒不住事,还吓唬陈萱一句,“你要是说出去,这草莓可就种不成了。”
“我,我一准儿不说!”陈萱还指着多种草莓来还魏年的钱呐,当下立刻作保。
买院子的事还没成,倒又出了一桩事,许久不见的焦先生过来找魏年,也不知俩人说了些什么,焦先生走时,脸色很是不悦。魏年也没相送,陈萱看焦先生既无奈又感慨的模样,想着人家到底是先生,有大学问的人,陈萱也不好就看焦先生这么走,连忙送焦先生出门。焦先生到了门口,原想就这样走的,又似心有不甘,转头同陈萱说,“二少奶奶,我与二少爷相识一场,知他是个十分聪明机变之人。若是便宜,还请二少奶奶劝一劝府上二少爷,那些个瓷器,都是我国的国宝,虽国家一时危难,可身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当不使国宝流失,才是我等本分。如二少爷这等,竟将国宝转卖洋人,恕我实不能认同。”
陈萱吓一跳,说,“那不就是些瓶瓶罐罐么,听说,都是别人家不要的,如何就是国宝了?”
焦先生一叹,想着陈萱一旧派妇人,又能知晓什么,只得又是一叹,拱手告辞。
陈萱回屋,见魏年神色倒还好,换了茶杯里的水,给魏年倒盏新的,才说了焦先生的话,魏年唇角一撇,眉眼一挑,露出几分诮,“你听他那鬼话,什么国宝?国宝能落到我手里,那不过是些以前大户人家用的瓷器,真正好的,早叫人买走了,这些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些中下等货色!这些个知识分子,就是会说大话,他不早说他要,他要早说,我一准儿转手给他。我这都转了手,他又来这里三嘘四叹,什么意思?!”
听了魏年话里的来龙去脉,陈萱坐下劝魏年一句,“把你的难处好生与焦先生说一说就是了,我看,焦先生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你不知道他们这一种人,我就卖几样器物,就好似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天地的事一般。这些东西,多了,只要是祖上做过官发过财的,谁家没几样?子孙不争气,留不住,往外卖,自然有人接手。我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卖给洋人就是对不起民族,卖给他们,就是对得起民族了?不过一件小小器物,叫他们说的天一样的大,真是好笑。有这功夫,多做几件于家于国有益之事,也不枉他们读那满肚子的诗书文章。”魏年手里茶盏往桌上一撂,发出“啪”的一声,“我难道不盼着国家好?要是国家好了,我做生意也不用与这些洋人虚与蛇委了。可国家如此,先得说咱们自己把日子过好,再说别的吧。”
魏年抱怨一回,一到国家层面,陈萱就听不大明白了,不过,她也不觉着魏年哪里不对,便又宽解魏年一回,“焦先生也不过是一时没想通吧,待他想通,自然会好的。”
“书呆一个,不必理他。”
“也别这样,我看,焦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这人,谁没长处,谁没短处呢?你到底是随他念了这些时候的书,阿年哥,能缓和一下,还是缓和一下。这不过是些误会。”
魏年翘起二郎腿,“我可不去跟他说好话。”
陈萱心下一动,“这也没事儿,在我们乡下,要是两家子不痛快,请个中人缓和一二就好了。不如,请个与焦先生认识熟悉的人,缓和一下。”
“不成,捣腾东西的事,不能给太多人知道。”
陈萱是很愿意与有学问人打交道的,虽说焦先生是个男子,可听魏年说,现在男女都一样了,外头也不禁男女来往。陈萱大着胆子同魏年商量,“阿年哥,要不这样,我过去同焦先生说一说,你看行不?”
“你?”
陈萱点头,“你们那些大道理我不知道,可你们是各有各的理,我过去听焦先生说一说,他把心里的道理讲出来,心里舒坦了,估计也就好了。再者说,咱们主动过去,他也得给咱们个台阶下。我把你的难处,也跟焦先生说一说。”
世界潮流是啥,陈萱不清楚。可陈萱知道,世界潮流这东西,不在魏家。既不在魏家,肯定在外头,家里有魏老太太,她能出门的机会太少了。陈萱就想着,能寻机多出去瞧一瞧,瞧一瞧,外面的世界。
第31章 焦家
陈萱自动请缨想帮着去找焦先生说和一二, 魏年先是有些犹豫, 不过,看陈萱一幅自信满满, 特别想去的模样, 魏年道,“你去了能跟他说什么,要是赔礼道歉就不用了。咱们又不欠他的, 不必跟他低头。”这是他与焦先生的事, 魏年不愿意陈萱去跟人赔礼道歉的受委屈。
陈萱笑眯眯地,“哪里就是低头道歉了,像阿年哥你说的, 咱们并不欠焦先生的。我就是觉着, 相识一场,要是因着彼此实在不对脾气, 那就算了。可原本挺好的,就因着误会结怨,有点儿可惜。我过去说一说这事儿,要是成就成, 不成也就算了,反正, 咱家也尽了力。”
魏年看陈萱还挺有把握的模样, 问她, “你去了打算怎么说?”
“这能怎么说啊, 照实说呗。就说, 以后再有这事儿,要是有像焦先生这样的文化人想买,咱们当然是自己人偏帮自己人的。这一回,当真是不巧。焦先生原就是通情理的人,咱们亲自解释,他难道还要说咱们的不对?原就是他来晚了的。”陈萱一五一十的道。
魏年想,这话倒也不卑不亢,遂点了点头。
魏年行事,向来讲究。他还自铺子里扯了一丈二的深色料子,一丈二的黑底红花的缎子,让陈萱带过去,毕竟是去解释这事的,不好空着手。魏家做的面料生意,就用料子送礼了。
陈萱正抓紧时间抄书哪,见着这料子还说,“不用料子,我想着,当初阿年哥你不是给过我两本书么。我看那书有些年头,到后邻问过许老爷。许老爷说,一本是明版书,一本是前清乾隆皇帝时的书了,也有些年头。我抄一本,然后,把书送焦先生。又不用花钱,焦先生做学问的人,肯定更喜欢书的。”
魏年道,“我送你的书,你干嘛送人哪。”
“书就是看的。那本明版的,我都背下来了,书就送给许老爷了。这本乾隆皇帝时的书,还没看,我先抄一遍,这本送给焦先生吧。”陈萱笔下嗖嗖嗖的抄着,魏年郁闷的,原来早叫陈萱送了一本出去,可拿陈萱也没法。关键,魏年也没当什么大事,不就一本书么。他倒是很赞同陈萱的说法,书就是用来看的,又不是用来收藏的。
魏年倒是挺好奇一件事,“许叔叔那人,脾气可是有点儿各色,你还能同他说的来。”
“也不是说的来。”陈萱停了笔,看魏年一眼,“许老爷人挺好的,以前都是许家妹妹偷偷把书借给我,现在许老爷说,我看完了手里的书,只管找他换别的书去。他是那种特别爱惜书的人,我把那本明版的书送他,他既高兴,又觉着不好意思收。我劝了他好些话,还说以后少不得有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他学问,他才收了。”又继续抄起来。
魏年瞧着陈萱写字,不禁道,“许叔叔虽念书念的有些迂了,可有一件事,他比咱爸强,许家这样的日子,许老爷都把孩子们送去念书。”
陈萱略住了笔,“是啊,要我说,丰哥儿裕哥儿不姓魏,是赵家的人。云姐儿可是姓魏的,该叫云姐儿念书,云姐儿也大了,总跟老太太去戏园子看戏,不是个长法儿。”
“是这个理,有空我跟大哥提一句。”
俩人说着话,陈萱抄到半宿,把书抄完,又从头到尾的对了一遍,怕哪里有错漏。待把书抄好,陈萱同魏年说,“阿年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帮我买些纸吧。别买这种硬壳笔记本,这种本子太贵,就买那些裁开的白纸,能写字就成。帮我买四毛钱的。”
“四毛钱是个什么账?”
“我就还有四毛钱啊。不能总叫你帮我垫,我现下欠你好些钱了。”陈萱想到自己的负债,忍不住跟魏年保证,“明年多种些草莓,我一准儿就能还清的。”
魏年忍笑,“好啊好啊。”然后,第二天又给陈萱买一硬壳笔记本,还告诉陈萱,“这本比先前那本还好,要一块二。”
陈萱抱着笔记本直着急,站魏年跟前说他,“我不是说买些便宜白纸就行了嘛,你干嘛总买这些贵的啊!”
魏年笑嘻嘻地,“不知道,见了就想买。”
陈萱气坏了,尤其魏年还火上浇油的说,“赶紧,在你的小账本儿上再加一块二。”
老实人也不能受这样的气啊,陈萱拿着硬壳子笔记本给了魏年的脑门儿一下子,哼一声,过去找出小账本记好账,同魏年说,“你再这样,以后休想我再按你点的菜做饭。”
魏年揉着脑门儿,“我还不是看你喜欢这种笔记本才买给你的,并不要你还钱。”
“亏以前我还觉着你聪明,怎么突然就这么笨了。”陈萱摩挲着魏年新给她买的笔记本,打开来给魏年看,“这种硬壳子笔记本,你看这纸,这么光滑,这么白,钢笔写在上面可滑溜可好了,谁能不喜欢?可你得想想,咱们种草莓的房子还没赁下来哪。这个时候,能省就省些。什么样的纸不写字呢?以后可不能这么着了,知道不?我想买些便宜纸,多写一写,也多练一练,这样的好本子,都很舍不得用。我现在的字还不太好,我想着,等我写好了,再往这样的好本子上写。”
陈萱瞧一回笔记本,伸手给魏年揉两下脑门儿,觉着自己打人也不应该,陈萱道,“我是觉着,赁房子的事,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就得省着些,你在外头做生意也不容易啊。还疼不疼,我给你拿毛巾敷一敷吧。”
“敷毛巾就不用了,以后可不准再动手了,知道不?”
陈萱也觉着不该动手,毕竟,魏年也是好意,她点点头,“嗯。这动手,是我不对。”魏年很满意陈萱的态度,尤其,陈萱还对他嘘寒问暖了一番,又跟魏年商量着去焦先生那里的事。
魏年道,“这个不用急,我先打听一下焦先生什么时候在家。”
外头的事,魏年来办,陈萱一向放心。
陈萱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到的焦先生家里,焦先生租住在东四四条的一处四合小院,院子不大,连正房带东西屋拢共五六间的样子,院中一架紫藤,因已近深秋,叶子凋落,露出虬劲枝干,想来春天定是一幅好风景。
焦太太并不认得陈萱,不过,看得出,焦太太也是一位斯文温柔的女士,陈萱自我介绍,“先前焦先生教过外子英文。”外子什么的,还是陈萱念书后才晓得在外要这样称呼丈夫,虽然她与魏年是假夫妻,也得这样说。她早就咨询过魏年了。
焦太太连忙道,“原来是魏少奶奶。”很客气的请陈萱进门。
陈萱连忙道,“您太客气了,您是焦太太吧?”
焦太太请陈萱进屋,焦先生也在家,焦先生连忙请陈萱坐了,“二少奶奶怎么来了?”
陈萱便坐在焦先生下首的交椅中,起身接了焦太太递过的茶,也不拐弯抹脚,直接就说出了准备许久的话,“那天看先生与外子有些不痛快,我后来问了外子缘故,他和我说了。其实,这里头有些误会,要是因误会就生分了,真是可惜了先生与外子的一段师生缘分。那天先生对我说的话,我也与外子说了,今天特意过来看望先生,可别真就恼了。”说着就送上了礼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