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前世钟意也曾在宫廷宴饮之上见过他,太上皇每逢兴致高涨之际,便令他登台献舞,于昔日的突厥霸主而言,这是最难堪的羞辱,或许是因这缘故,颉利可汗只在长安生活了五年,便郁郁而终。
  不过钟意并不同情他。
  突厥屡屡寇边,残杀边民无数,每逢天灾,便入境劫掠,甚至有屠村之事,自前朝起,华夏又有多少儿郎埋骨边疆?
  对于这样的侵略者而言,再沉重的羞辱也不为过。
  曲乐声渐起,颉利可汗顺势上前,诸番使臣面沉如水,微露哀色。
  倒不是他们同颉利可汗有什么深情厚谊,而是唇亡齿寒,物伤其类。
  这等感受,西突厥使臣最为明了,手臂叠于胸前,他起身施礼,竟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唐语:“我听闻大唐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颉利既已臣服,何必如此羞辱?而今大唐如此行事,却令我等不识礼节之人齿冷。”
  诸番之中便以西突厥势力最为强盛,是以敢于开口,其余小国使臣虽未言语,面上却也表露赞同之色。
  皇帝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同他争辩,目光微动,沈复便起身道:“我听阁下通晓华夏礼节,不妨以华夏之礼对之。春秋便有公羊学派曾言,家仇五代可论,国仇世代可也,颉利自义宁元年寇边,直至武德三年,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更何论当世?”
  使臣无言以对,静默片刻,目光忽然转向钟意,道:“我一行自边境入内,听闻天可汗册封一位女子为相,想是上座贵女?”
  钟意心头微惊,然而既有侍中之衔,便不必向突厥之人见礼,于是端坐席位,不曾起身,道:“是。”
  那使臣道:“大唐有令女子为相的气度,为何不能宽待颉利?颉利已降,便是唐民,我听闻天可汗叫他做了右卫大将军,难道每逢宫宴,还会有唐人将相登台献舞吗?”
  沈复平静道:“陛下令怀安居士为相,一是为表彰其孝行,二是为崇敬其德才,居士不惧天威,屡有诤言,士林叹服,颉利区区降臣,如何能相提并论?”
  “难道,”西突厥使臣不肯罢休,逼问道:“尊驾身为唐臣,也曾在宫宴之上登台献舞吗?如此行径,与塞外蛮夷何异?”
  沈复一时无言,钟意则道:“颉利归降,仍是罪臣,怎可与唐臣并列?陛下令其为右卫大将军,乃是额外优待,天恩浩荡,倘若以此为由,漫天要价,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相报耳。”
  她微微一笑,道:“我听闻突厥沿袭匈奴旧制,每逢攻占敌对部落,必尽杀其男,没其妇孺,剥取成年男子头盖骨,以为酒器,其茹毛饮血之态,与禽兽何异?使臣能立于大殿,谈论礼仪开化,才叫我大开眼界。”
  那使臣面露讪然,声气讷讷,倒很有几分气度,躬身一礼,道:“阿史那延受教了。”
  言罢,又去看沈复,笑道:“二位好词锋,当真珠联璧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怀安居士同沈复原就是有婚约的,只可惜作废了而已,一时间,大殿众人当真神色各异。
  皇帝侧目去看李政,便见他正看钟意,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人想扇他两巴掌才好。
  大唐臣工力挫西突厥,太上皇倒很高兴,皇后见无人再语,含笑道:“奏乐吧,别叫颉利可汗久等了。”
  定襄县主今日也在,便坐在韦贵妃身侧,听西突厥使臣那句“珠联璧合”,掩口低笑:“那人眼睛倒尖,可惜那两人没这福气。”
  韦贵妃眉梢微动,回首看她一眼,目光警告,定襄县主敛了笑,不情愿的别过脸去。
  燕德妃淡淡看着这一幕,垂眼不语。
  乐声再起,歌舞升平,颉利可汗跳的其实不怎么好看,但这种宫宴之上,仪式性要远超美观与否。
  魏徵与王珪一道举杯,笑道:“为居士方才所言,敬你三杯。”
  “还是一杯吧,”钟意含笑婉拒,道:“我量浅,不敢多饮。”
  殿中说话的人多了,气氛渐热,时间流动的缓慢,欢声笑语不绝,直至半夜不歇,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熬不得,便向皇帝请示,先行离去,也有人坐的闷了,往殿外去透气。
  欢饮到了最后,畅快为上,规矩反倒没那么要紧。
  王珪多饮了几杯,有些醺然,已经向皇帝告辞,同夫人一道离去,魏徵则出殿去更衣,夫人裴氏则正同齐国公夫人说话,她们都是河东裴氏女,算是表亲。
  钟意也有些醉意,神思倒还清醒,目光落在殿中舞姬身上,欣赏长袖飘摇间曼妙绝伦的舞姿,一曲终了,也觉有些闷,便扶着玉秋的手,往殿外寻个僻静地方透气。
  李政见她离去,也不介意左右目光,自席位起身,跟了过去,及至殿外,又示意玉秋退下,轻轻道:“居士。”
  钟意心情尚佳,神色倒也和煦,见他示意玉秋暂退,也不动气,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政见她面染醺然,微有绯色,心中一软,答非所问道:“真是可惜。”
  钟意微怔,道:“可惜什么?”
  “当日居士一席清谈,令父皇决意册你为侍中时,我竟不在侧,”李政衷心道:“今日见居士高谈阔论,方知你辩驳之时,如何光彩耀人,痴绝众生。”
  “你个油嘴,”钟意摇头失笑,道:“怕不是又要讨打。”
  李政见她醉了,倒有些借机试探的意思,期期艾艾道:“我听人说,昨日你同沈复生了口角?”
  钟意侧目看他,目光少有的柔婉,正待说话,却想起另一处了,奇怪道:“方才便没有见到沈复了。”
  “谁有闲心管他。”李政大着胆子扯她衣袖一下,又怕在这儿挨打丢脸,扯完就赶忙松开,不平道:“居士,我跟你吵过,他也跟你吵过,你怎么只打我,不打他?”
  “他跟你不一样,脸皮没那么厚,”钟意眼睫眨一下,徐徐道:“李政,你是我见过脸皮最厚的人。除了你,我还真没打过别人……”
  李政心头忽然甜了一下,甜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没出息。
  他顿了顿,方才鼓起勇气,低声道:“居士,你,你……”
  他说话时,钟意便凝神听,等了半晌,仍旧没听他说出口,便道:“你怎么畏首畏尾的?”
  李政惯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有了心仪的女郎,竟也生了几分畏惧。
  他颓然笑了,叹道:“温柔乡皆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
  钟意醉意愈深,掩口打个哈欠,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夜色深深,灯火映照在他的心上人面上,而她比月光还要皎皎。
  李政几经踌躇,终于还是弯下腰,将少年人辗转反侧的情思说与她听:“阿意,你对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中意?”
  他叫她阿意,声音温柔而缱绻,像是从前一样。
  钟意有些醉了,连冰封的心也化开了一线,她顿了顿,道:“有的。”
  李政听得怔住,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握住她手,连声道:“阿意,阿意!”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语无伦次道:“你怎么不肯讲?看我那样辗转反侧,心还这么硬,你,你真是……”
  钟意拨开他手,道:“我才不要喜欢你。”
  李政心生诧异,又对她这般嘴硬有些无奈,还有些对这般小女儿情态的爱怜,正待伸手抱她入怀,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钟意一句话也不讲,静静看着他,眼泪自皎洁面颊蜿蜒而下。
  李政的心忽然痛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她合上眼,泪珠滚滚落下:“你那么坏,又那么会骗人。”
 
 
第34章 君心
  李政见她哭了,心头作痛,顾不得取帕子,便抬袖为她拭泪,连声道:“我对别人坏,可对你一点都不坏,真的,你总是打我,我一次都没还手……”
  “还有,”他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肩背,安抚道:“我从没有骗过你……之前说叫你送我出门,就不纠缠了那次可不算。”
  钟意只是落泪,却不说话。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手忙脚乱,慌忙哄她:“你一哭,我便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钟意将他推开,手背抬起拭泪,李政见她如此,委实不敢强求,顺势松开,便在她身侧守着。
  她眼里含泪,笑道:“李政,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政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说,最终道:“但我可以听,阿意,只要你肯说。”
  “可我不想说,”钟意道:“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露着,任人评头论足,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会痛。
  李政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却听得出她心灰意冷,想上前拥住她,却被她冷淡神情所阻隔。
  “阿意,”他目光专注,有些伤感的看着她,又一次唤道:“好阿意,你说话,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是别不理我。”
  “我大概是醉的糊涂了,说了好些不该说的,”钟意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她合上眼,道:“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李政哪里肯走,扶住她肩,叫她正视自己,钟意伸手推他,不愿再说。
  玉秋便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察觉这边动静,上前一看,变了脸色,目光警惕的在李政身上看:“居士怎么哭了?”
  李政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
  玉秋神情怀疑,然而身份相差,却没再说什么,向他一礼,道:“居士醉了,奴婢扶她回去。”
  “不行!”
  李政刚刚才从钟意口中得了几分希望,哪里肯叫她走?
  “我有话要同她讲,你暂且退下。”他道:“我会照顾好居士的”
  玉秋侧目去看钟意,却见她醉意渐起,因为方才哭过的关系,眼睛微肿,委实不像是能同人谈话的样子,一定心,站在她身前,抬了声音:“玉夏,你来!居士醉了,我一人扶不住!”
  李政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没什么别的意思,”玉秋屈膝施礼,不卑不亢道:“只是夜色深了,居士精神不济,不便相谈,殿下的话若是要紧,前殿还有太上皇与陛下,若是没那么要紧,便等便宜之时再讲吧。”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婢,”李政听她说的滴水不漏,冷笑道:“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殿下谬赞。”玉夏已经到了近前,见气氛微妙,不曾开口,玉秋递了一个眼神过去,二人一道扶着钟意,往内殿去。
  李政立在原地,目送那主仆三人离去,月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沉而黑的剪影,同他面上神情一般,坚毅中显露几分沉思之色。
  ……
  走出一段距离,玉夏才开口问:“方才怎么了?”
  “也没什么,”玉秋低声道:“秦王殿下不知说了什么,居士竟哭了,我不放心,便叫你过来,先送居士往益阳长公主身边去。”
  玉夏赞同道:“谨慎些没坏处。”
  “居士,”玉秋问:“您还好吗?”
  “好,”钟意怔怔道:“只是醉了一场,回去睡一觉,等太阳升起来就好了。”
  时至半夜,大殿中诸番使臣已然退下,太上皇与皇太后上了年纪,早就离去,剩下的便是朝堂臣工与各家夫人。
  殿上歌舞未停,笙箫不绝,皇帝兴致高昂,正同几位重臣行酒令,皇后与几个高位宫嫔作陪,笑吟吟的说着话,益阳长公主也在。
  钟意有些头晕,酒意上涌,颇觉醺然,叫玉秋用干净帕子蘸些冷水,自己拿了擦脸。
  李政不知何时进了内殿,便在她近处落座,目光幽深,静静落在她面上,却不言语。
  钟意视而不见。
  玉夏去要了些醒酒汤,双手呈给钟意,她执起汤匙,往嘴里送了一口,便见有内侍匆匆入殿,颤声向皇帝道:“陛下,出事了!”
  钟意心头一跳,生了几分不祥预感。
  皇帝正催着输掉上一轮的齐国公罚酒,神情含笑,闻言也不变色,道:“朕在这儿,你慌什么?有事慢慢讲便是。”
  那内侍咽口唾沫,低声道:“沈侍郎对宫婢无礼,被人撞破,内侍省已经将人扣下了。”
  这话落地,殿中臣工与夫人们皆变了神态,安国公与李氏更是惊得起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宫中女婢皆是天子所有,太子与诸皇子尚且不得随意沾染,更遑论是臣下?
  钟意也有些忧心,目光一转,下意识去看皇帝神情。
  皇帝面上笑意未变,温和道:“被谁撞破的?”
  内侍诧异于皇帝的平静,回道:“定襄县主。”
  韦贵妃便坐在皇后身侧,听那内侍说完,掩在宽袖下的手猛然动了一下,心中着实不安。
  皇帝神情不辨喜怒,轻轻颔首,道:“带他们过来吧。”
  不多时,便有人引着那三人来,定襄县主簪珥光彩,袿裳鲜明,殿内宫灯映衬之下,光彩照人,沈复微有醉意,面色倒还平静,最后边是个美貌宫婢,衣裙有些破乱,香肩半裸,面有泪痕,颇有楚楚动人之态。
  皇帝面色沉着,不露端倪,皇后亦是如此,韦贵妃见女儿当先,微露忧色,燕德妃心中则有些不宁,不露痕迹的扫帝后二人一眼,默不作声的垂下头。
  “朕听说,是你撞破此事?”皇帝如此道。
  “是,”定襄县主屈膝施礼,发髻上那支凤尾步摇轻晃,有些得意:“我方才觉得内殿有些闷,便往殿外去透气,听闻有人呼救,便带人过去,岂知,却见到……”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