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良久,钟意才道:“倘若不生意外,燕琅也该流放才是,燕家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你身处朝堂,要小心些。”
  她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沈复不免一笑,道:“燕家官场无人,除去燕德妃与越王李贞,便无势可仗,能奈我何?”
  他说话时神情坦然,语气隐约有些自傲,已经能看出几分前世的影子,钟意的心乱了一下,问道:“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你知道那是谁吗?”
  “我先前见过燕琅几次,”沈复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自然认识。”
  “那,”钟意道:“你可知我与他为何生了纠葛?”
  沈复道:“不知。”
  “既然不知,怎么敢射那一箭?”钟意抬眼看他:“倘若是我理屈,你该如何向燕家、向陛下交代?”
  沈复被她问的怔住,半晌才道:“我那时没想那么多。”
  他居然什么都没想,就站在她这边了。
  这跟前世那个行事必然权衡利弊,思虑周全的沈幼亭,真是一点也不像。
  钟意看着面前俊雅中不乏英秀的沈复,再想起前世他将自己送出去,换来的国公之位,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幼亭,”她忽然道:“你现在不后悔吗?”
  沈复不解:“后悔什么?”
  “燕德妃极得圣宠,”钟意道:“你不怕因今日之事开罪她,误了前程吗?”
  沈复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之后,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敏锐道:“你其实是想问我,一时义愤与来日前程比起来,究竟值不值吧?”
  钟意被他点破心思,沉默不语。
  “居士,”他面上笑意隐遁,静静看她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你在看不起谁?”
  沈复拂袖而去。
 
 
第31章 委屈
  沈复大概是真的动怒了,翻身上马,头也没回。
  钟意目送他决绝背影远去,在山门处驻足良久。
  玉夏小心的唤了句:“……居士。”
  钟意喃喃道:“是我着相了。”
  她太执迷于过往,以至于到了今生,从头再来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前世。
  这不应该。
  李政也就罢了,他惯来爱口花花,前两次打他也不冤,沈复则不然。
  他是真真切切帮了她,也为她开罪燕家,得罪了燕德妃。
  她方才所言,未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在。
  钟意自嘲一笑,回到自己院落,伏案写了封致歉信,叫人送到安国公府去,略表愧疚。
  她默不作声,仆婢也不敢贸然开口,室外有男子声音响起,似乎是护卫青檀观的侍卫。
  不多时,玉夏一掀垂帘,入内回禀道:“居士,郑家那女婢已死,外边人问,即刻去京兆尹消了名籍吗?”
  “消了吧,留着做什么?”钟意淡淡说了一句,思及燕氏女诡诈,有些不安,出了门,道:“等等,我去看一眼。”
  那侍卫听得一怔:“那女婢一剑封喉,去的也快,只是死状有些怖然,着实晦气,怕污了居士的眼。”
  “活着的时候都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钟意原就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等事。
  “是,”那侍卫领命,前头带路:“居士请随我来。”
  燕氏女的死状确实有些怖然,一双妙目睁得很大,眼珠里遍是血丝,勃颈处的伤口似乎很深,血流了一脖子,连身上衣裙都沾湿了。
  玉夏玉秋自幼跟在钟意身边,都是主事的女婢,待遇比低门小户的女郎还要好些,有些见不得这个,低头别过脸去。
  钟意倒不怕,拿帕子垫着手,扶着燕氏女下巴细看,道:“你们若是害怕,便出去吧。”
  那二人倒很坚定:“居士还在,我们怎么好走?”言罢,也壮着胆子抬头看。
  钟意确定死去之人乃是燕氏女,心中巨石便落了地,顺手将那方帕子丢进火炉烧了,吩咐道:“找个地方埋了吧,再去账房那儿领二百两银子,今日在场护卫皆有份,算是拿了喝茶。”
  “是,”侍卫一脸惊喜,道:“多谢居士。”
  “奴婢记得库房里有艾草,”出了那间染着血气的屋子,玉夏难掩嫌恶:“吩咐人烧水,居士去泡一泡吧,这事委实晦气。”
  钟意无可无不可,笑道:“你们也一样。”
  ……
  有了皇帝批示,燕琅之事,京兆尹便有了章程,虽然还有些程序没有结束,但最终结果,基本上就是流放岭南,若逢大赦,还可减刑。
  李政自皇帝那儿接了个差事,新春之际,去慰劳北衙禁军。
  这其实是个美差,谁都知道禁军是皇帝心腹,让秦王去慰劳,而不是让太子去慰劳,禁军对于皇帝属意之人为谁,自然心知肚明。
  李政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事,已经是回宫之后,尘埃落定。
  除去亲信,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年夜冒雪登山,只为见怀安居士一眼,所以传话那人说的不甚详细,只道是燕琅无礼,被怀安居士吩咐打断了腿,又牵出他从前所作的恶事,大理寺八成要将他发配岭南,对于沈复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却一字未提。
  李政手里还提着马鞭,慢悠悠的晃了两下,才道:“父皇呢?”
  内侍回道:“陛下因燕琅案缘故,起驾往大理寺去了。”
  “因燕琅?他也配。”李政笑了一声:“经邦之要,先论刑狱为重,新春之初,父皇当然要去大理寺看看。”
  论及圣心,谁也比不上秦王,内侍连连颔首,以示赞同。
  李政也不同他多说,顺手将马鞭扔给侍从,道:“走,咱们也去大理寺走一遭。”
  皇帝的心思,其实正同李政所言一般,故而放在一年之初往大理寺去,将自己的态度展示给朝臣们看。
  大理寺卿常宁,正是皇帝心腹之一,闻听圣驾至,便出门去迎,其余属官则令各司其职,不必出迎。
  他惯来能揣摩皇帝心思,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见只他一人来迎,不怒反笑:“倘若臣属大张旗鼓,列队而迎,反倒失了朕的本意。”
  常宁恭声道:“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既到了大理寺,自然是要查探刑狱案例的,亲自盛放案卷的内室去,随口点了丙寅号的卷宗,令内侍取了来看,又叫大理寺将相关囚徒唤来,问及又无冤屈。
  丙寅号有数十卷宗,案犯得知天子亲审,诸多跪地,称冤不已,皇帝侧目去看常宁,后者脸皮上也有些挂不住,下跪称罪。
  “你是大理寺卿,主一司政务,不可能面面俱到,朕在诸多卷宗之中,也未曾见到你的名姓,”皇帝先出言劝慰,后天威震慑:“然而你身为上官,却也免不了失察之罪,无论这些人是否有冤,不能令其心服口服,终究是办案的寺丞无能。”
  数十案犯之中,有过半人称冤,还有十余人静立不语,皇帝心中微奇,道:“尔等便无话可说吗?”
  十余人相顾无言,最后,有位年长些的道:“罗卿断案,素无冤疑,我等心服口服,所以无冤可伸。”
  皇帝眉头微动,饶有兴致的笑道:“你们的案子,皆是一人所断?”
  众人应是。
  皇帝心中大畅,向常宁道:“去取那位罗卿的卷宗来。”
  因这桩事,大理寺勉强挽回些颜面,常宁微松口气,亲去取了卷宗,双手递与皇帝。
  皇帝扫了一眼,眉头便是一跳:“只两月功夫,便官升两级,自从七品议案主簿,至从六品大理寺寺丞?”
  常宁心中有底,并不慌张:“元崇机敏,断案素无冤曲,从七品小吏,着实有些委屈,臣便同属官商议,升了他品阶。”
  皇帝轻轻颔首,细细看完,忽然笑了:“原是立本的高徒,去传他来,这样一位青年俊彦,朕很想见一见。”
  话音落地,便有人通传,言说秦王到了。
  “青雀怎么来了,”皇帝有些诧异,将卷宗合上,道:“外边冷,快叫他进来。”
  李政入得门去,目光在皇帝面上略过,忽然一笑:“父皇好像很高兴?”
  皇帝将卷宗递给他,笑道:“新得了一位贤才。”
  有内侍将方才之事说与李政听,他翻罢卷宗,亦道:“此能臣也,从六品也委屈了,假以时日,未必不可出卿拜相。”
  皇帝听他说完,满意道:“你不觉得他太年轻吗?”
  李政微微一笑,弯下腰去,低声道:“父皇也比皇祖父年轻啊。”
  皇帝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笑道:“不许胡说。”
  李政也不在意,笑嘻嘻的直起腰,到皇帝身边坐了。
  罗锐精于刑律,在大理寺任职,正如鱼得水,听闻皇帝召见,他也不慌,按部就班的问安,便垂首不语。
  皇帝素爱贤才,见他年轻俊秀,应对得当,更加喜欢,有意给李政收拢人手,便道:“你觉得罗卿如何?”
  李政笑道:“父皇素来喜爱沈侍郎,言说年青一代文臣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力排众议,升他为五品黄门侍郎,我倒觉得,元崇可与之并肩。”
  皇帝颔首道:“那便从五品寺正吧,常宁能连升你两级,朕的气魄,总不能比他小。”
  罗锐躬身谢恩,并不表露得色。
  皇帝又问:“元崇既是立本高徒,朕先前怎么不曾见过?”
  “臣是年前才拜在阎公门下的,”罗锐道:“臣是青阳人氏,受怀安居士的恩情,往青檀观去道谢,居士高才,赏识臣下,致信于阎公,求他收臣为徒。”
  皇帝不意其中竟有这般曲折,轻叹一声,感慨道:“朕该去谢过居士,若非她一封荐信,朕几失一贤才!”
  罗锐忙道不敢。
  时辰已经不早,皇帝起身回宫,常宁与罗锐一道送他出去。
  皇帝越看罗锐越觉喜欢,见他身量单薄,寒风料峭,竟解下身上大氅,亲手为他披上,又向常宁道:“今日前来查探案卷,常卿有失察之责,然而可举贤臣,功大于过。”
  常宁连道愧不敢当,同罗锐一道,恭送圣驾离去。
  李政将身上大氅脱下,披在皇帝肩头,这才道:“父皇倒是真的喜欢他。”
  皇帝目光温和,道:“你不知道为何?”
  李政道:“因为他出身寒门,可为肱骨之臣。”
  皇帝欣慰的笑,道:“天甚怜朕,令你为朕子。”
  自大理寺回宫,也会途经安国公府,皇帝不欲张扬,当然不会停驾,李政骑马而行,却瞥见一个面熟脸孔,心中一跳,当即停下,道:“你怎在此?”
  那侍卫道:“居士令我前来送信。”
  李政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安国公府,眉头皱的老高:“给谁送信?不会是沈复吧?”
  那是主人家的事情,侍从实在不好多言,那侍卫不免讷讷。
  李政却已猜出,冷笑一声,道:“信呢?”
  侍卫硬着头皮道:“送过去了。”
  李政更气了,怒气昭然,在马上迟疑一会儿,道:“不是没什么往来了吗,怎么又叫你送信?”
  侍卫有些怕这位混世魔头,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道:“仿佛是生了些口角,所以……”
  原是不欢而散了。
  “这样,”李政心中一喜,勉强忍下,假做漫不经心的问:“居士也打他了吗?”
  什么叫做“也”?
  侍卫心头一慌,发觉自己可能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低下头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
  她不是一生气就打人吗?
  凭什么只打我不打沈复?
  “居士叫你送什么信?”李政剑眉一竖:“难道不是割袍断义的绝交信吗?!”
  侍卫将头垂的十分低,声如蚊呐:“居士心有愧意,道自己说的过了,仿佛是写信去致歉的……”
 
 
第32章 说破
  “致歉?”李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要致歉?”
  “方才不是说了么,”护卫有些不解,道:“居士与沈侍郎生了些口角……”
  好啊,说了沈复几句,就巴巴的致信道歉,打了我那么多次,却连句略微好听点的话都不肯说!
  还有沈复,他也是个女人么,被说了几句居然还要人道歉,这样小肚鸡肠!
  李政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就为几句口角致歉?!”
  护卫出自越国公府,钟意初入青檀观,他便跟从前往,知晓秦王年夜冒雪登山的事,也能猜出他几分心思,见他如此,却低下头,不敢做声。
  李政停驻问话的功夫,车驾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扈从虽未曾出言去催,目光却也有些焦急。
  李政深吸口气,将那些复杂情绪按下,吩咐道:“你回去吧,今日遇上我的事情,别同居士讲,也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言罢,便打发他走了,催马追上皇帝一行。
  李政身侧扈从是他心腹,也能猜度出他心思,小心觑他面色,道:“殿下,您不是打算去寻居士吧?”
  “明日是初五,宫宴也送了帖子往青檀观,她自会入宫,”李政道:“我何必上赶着去讨嫌?”
  心腹看他面色,再思及他前番离开青檀观时说的话,神色有些古怪:“殿下上一次离开青檀观前,不是对怀安居士说,不会再去纠缠了吗?”
  李政丝毫不以为耻,坦然道:“当然是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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