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口,不再说这茬,而是道:“城中如何?”
“还能如何?”罗锐目光哀痛,道:“只一个‘惨’字而已。”
钟意心中一痛,不复再提此事。
苏定方是在两日后回府的,钟意与罗锐前去见他,险些没认出来。
就这么短的时间,他便憔悴许多,下巴上生了一层胡渣,颇有风霜之色,双目却明亮如星。
钟意见状一喜:“想是功成?”
苏定方震声道:“幸不辱命!”
罗锐目光一亮,道:“有几人,出自何处?”
“有十数人之多,一路追击,有的死了,有的自尽了,还有十来个被我带回来了,”苏定方目光微沉,道:“出自南衙宿卫。”
天子的北衙禁卫,储君的南衙宿卫,已经统率于宰相领下的十六卫,天下皆知。
钟意心中疑惑解了,却不觉释然,反倒更生沉重:“他们有没有说,是谁人致使?”
“东宫中允费和、思议郎隋绍,”苏定方顿了顿,又道:“还有左庶子蔡满。”
钟意道:“有签字画押吗?”
“有,”苏定方道:“即便没有,他们本身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证据。”
“那便不必迟疑,”钟意定了心,亲自取了尚书剑,递与苏定方:“我无勇武之力,便劳定方走一遭,亲提那三人前来,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罗锐侧目,道:“居士,太子……”
“从东宫属臣胆大妄为,做下此事开始,便注定要对立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要紧?我曾答允众人,必会还枉死百姓公道,如今既有线索,更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
“太子被拉下水,辱及皇室声名,你我即便有功,也成了十成十的过错,可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钟意道:“我看不起为一己私利而害天下的政客,自己也不会做这等人,日月昭昭在上,总要有人还这天地一片清明。”
“元崇,定方,”她道:“你们怕了吗?”
那二人相视一笑,朗声道:“不过一死,又何惧之?”
第86章 耻乎
苏定方此去匆匆,归来也快,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他侍从前来通禀,道:“居士,都尉回来了。”
“人呢,都抓回来了吗?”来人乃是苏定方心腹,知晓原委,钟意并不啰嗦,径直问道:“有无遗漏,太子又是什么反应?”
“中允费和抵抗,就地格杀,思议郎隋绍与左庶子蔡满被带回,至于太子殿下,”来人面上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笑,道:“太子殿下往丹州下辖的庆安县去求访大贤,此刻并不在府中。”
钟意明白他的讥诮从何而来。
黄河决堤,于丹州而言,这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太子尽管并不直接理事,但只坐镇,也足够稳定人心,然而他巴巴的跑去寻访什么贤士,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走吧,”她站起身,向罗锐道:“我们也去见一见那二位随定方回来的良才。”
罗锐目光冷凝如深冬寒霜,道:“我也很想问问他们,是怎么生出一副黑心肝的。”
蔡满与隋绍眼见中允费和被杀,早已是胆战心惊,又被苏定方令人强制带过来,正是惊惧之时,满头冷汗。
苏定方面带杀气,凛冽如刀,他们自然不敢与之纠缠,瞥见钟意与罗锐过来,才算略微有了些胆气。
“怀安居士,我二人皆是东/宫属臣,即便有错,也轮不到你处置,更遑论是杀人这等大事!”思议郎隋绍见她前来,心思微定,怒道:“费中允何罪之有?苏定方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杀人,又该当何罪?居士,望请给我们,也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正是如此!”左庶子蔡满亦是面露悲色:“费中允因冤被杀,居士何其忍心!”
罗锐听他们此语中气十足,浑然不觉惶恐,心中既觉可笑,又觉悲哀,更多的是愤怒。
他们口口声声说不问青红皂白便杀人有罪,然而当初做出炸毁堤坝,令黄河决堤的决定时,有没有觉得百姓无辜?
难不成只有他们的命是命,别人的便不是吗?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然而这短短数十载,却要经受生老病死之苦,何其苦痛。”
钟意止住他上前的动作,目光嘲讽,向那二人含笑道:“费中允超脱凡俗,跳离生死,正是天大喜事,你们有什么好伤怀的?”
隋绍与蔡满听得怔住,旋即尽数转为怒意,正待开口,却听苏定方冷冷道:“左庶子,思议郎,二位还是先为自己忧心吧,我既敢令人拿你们,便有证据可杀你们,而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想必自己心中有数。”
隋绍与蔡满闻言,额头生汗,满心惊惧,他们有些欺软怕硬,见过苏定方一剑送费和上路的狠态,不敢做声,转向钟意时,目光中便有了几分哀求。
“我不会杀你们,但也绝不会放你们,”钟意道:“你们犯下的罪过太大,悄无声息的死了,反倒是便宜你们,正该回禀长安,通传万民,以正典刑。”
蔡满面色有些灰败,想是在苏定方处见过那几分供词,并不曾否认炸毁堤坝之事,只环视场中三人,颤声道:“你们一定要做的这么绝吗?”
“不是我们做的绝,而是你们自己做的绝,”罗锐冷笑道:“断绝你们生路的,正是你们自己啊。”
“跟这种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钟意见完了人,确定无错,便转向苏定方,道:“叫人押下去,好生看守,别叫他们寻了短见。”
苏定方颔首道:“我会亲自安排人看守,居士安心。”
……
此次黄河决堤,造成的危害远比想象中大,死伤人数初步统计,便有近万人之多,官府要将尸身收敛,尽数掩埋,又要确定其身份户籍,着实辛苦。
更不幸的是,据在城中巡查的侍从所言,丹州城中染病者众多,若不及时防范,事态扩大,转为瘟疫,只怕用不了多久,此地便会变成一座死城。
城中原是有大夫的,只是水灾过后,能找到的却没几个,好在局势也还没到最恶劣的时候。
钟意颇通医理,此刻倒是得用,仿照吩咐人在城中煮了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等基础药物,分发给得病之人,又叫城中人可取柳树皮煮水饮用,以防烧热。
“居士一句话,附近百里的柳树都遭了灾,”罗锐自外间入内,笑道:“我听人讲,连树根都给挖没了。”
“树还可以再种,但人没了,可就救不过来了,” 钟意感慨一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也对。”罗锐见她起身,似乎打算离去,顺势问道:“居士往哪里去?”
“城中大夫紧缺,我还是过去帮忙吧,”钟意轻声道:“多救一个人,也多一份功德。”
罗锐叹道:“早知如此,我也该学些医理的。”
钟意笑道:“现在再学,也不算晚。”
同罗锐辞别,她上马往城中药师所在之地去,寻个地方坐下,如同其余大夫一般问诊。
灾民见这女郎貌美,又做男子装扮,心知便是那位广施善行的怀安居士,讶异之中又觉敬慕,道:“居士还会看病吗?好生厉害。”
钟意反倒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道:“略知一二而已。”
“姐姐,”有个孩子崇敬的看着她,两眼发亮,道:“你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心肠好,什么都会!”
另有其余人笑道:“居士原本就是仙娥!”
钟意在侧听着,心骤然软了,也热了。
她生在高门,此前从没有接触过处在这世间最低端的百姓,也从没有如此真切的感知到被人需要是什么滋味。
她喜欢这种感觉。
这叫她觉得她于这世间是有用的,也是真真切切,曾经在这世间留下痕迹,被人所怀念过的。
微微一笑,钟意温和道:“若是需要问诊的话,便上前来吧。”
……
见过左庶子蔡满与思议郎隋绍之后,钟意便往城中医师所在之地去了,直到这日深夜,说的嗓子都疼了,方才同玉夏玉秋一道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摸着朱骓柔顺的脖颈处毛发,道:“这些时日下来,朱骓好像也瘦了。”
朱骓郁闷的打个喷鼻。
“不只是朱骓,别的马匹也一样,”玉夏笑道:“苏都尉令削减不必要的马匹草料支出,朱骓不是战马,当然也在其中。”
“倒是委屈你了,”钟意忍俊不禁,温柔的摸了摸朱骓的长耳朵,道:“等回到长安,我叫人给你准备最好的草料。”
几人慢悠悠的往回走,途径一处街巷,忽然听见有女人哭喊声。
钟意心中一沉,催马过去,便见那处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硕大水坑,内里有人在扑通,听那声响,只知是个妇人。
她见那妇人会水,却正嚎哭,手臂在水中摸寻,心中奇怪。
侍从中有丹州本地人,想是听说过,低声道:“居士,那妇人是个疯子。”
钟意道:“那她这是——”
侍从静默一会儿,道:“发水的时候,她的孩子被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找到,她便疯了,每日都在水里捞。”
钟意心里倏然一痛,直到返回刺史府,心口都在发闷。
“居士,你回来了。”
如此到了门口,钟意便听有人唤她,侧目去看,站在灯笼底下的竟是罗锐:“你怎在此?”
“太子来了。”罗锐言简意赅,道:“他在前厅等你。”
钟意心头微动,敛了神情,道:“我这便去。”
罗锐道:“要我同你一起吗?”
“不必,又不是打架,叫那么多人做什么?”钟意道:“太子温而尔雅,还不至于对我动粗。”
“那我便在偏室等,”罗锐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居士若有事,便可高声唤我。”
钟意莞尔,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多谢。”
……
几日不见,太子风采如昔,面目如玉,神情温和,只是目光之中有些焦躁,见钟意入内,急匆匆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钟意向他施礼,道:“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太子却望向她身后玉秋玉夏,道:“的确有些私事要讲,望请居士屏退左右。”
钟意从善如流,道:“你们都退下吧。”
玉夏玉秋未曾犹疑,施礼之后,一道退出。
太子见内室的门合上,方才执起案上卷轴,道:“我听闻居士喜好书法,正有一幅好字,要同居士一同赏鉴。”言罢,又将那素白卷轴缓缓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钟意上前瞥了眼,微微动容:“是王羲之的字?”
“正是,居士好眼力,”太子赞了一句,又道:“宝物便应赠与识货人,留在我手中,却是辜负了。”说完,又将卷轴合起,递了过去。
钟意听得笑了,却没有接,开门见山道:“太子殿下送我这样一幅价值连城的好字,意欲何为?”
“居士是聪明人,我也不同你绕弯子,”太子面上有些窘迫,更多的是惭色,他躬身一礼,道:“还请高抬贵手,饶恕左庶子与思议郎性命。”
“太子殿下,”钟意听罢,目光倏然冷了:“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他们做下这等混账事,委实是……”太子面有难色,惭愧道:“我也是今日方知。”
钟意哂笑道:“你知道,却来为他们求情?”
“我知道他们此次罪责滔天,然而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太子再度躬身,施礼道:“左庶子如此行事,全是为我,如今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理?”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诞,难以置信,下意识反问道:“你明知道他们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不想如何处置,以平民愤,却想着将他们捞出来,息事宁人?”
太子被她问的一滞,面色讪讪,半晌才道:“居士,我有我的难处……”
“我没办法帮忙,也没有资格帮这个忙,”钟意断然拒绝,道:“因为他们害的不是我,而是百姓,太子殿下若想救他们,便该去求百姓开恩,同我却说不着。”
“居士,”太子为难道:“我知那二人便被扣押在刺史府中,求你高抬贵手……”
“太子殿下!”钟意听得荒唐,更觉愤懑,手指城外方向,道:“你可知此次黄河决口,究竟害了多少人?”
太子怔住,忽然落泪,道:“我听人讲,只是丹州,死伤者便过万……”
“那么殿下,”钟意眼眶发热,道:“你在丹州数日,有没有亲自去看过那些灾民,有没有见过水灾之后的惨状?”
“父皇、父皇说,圣人垂拱而治,”太子被她问住,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郑国公的《十思疏》,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文武兼用,垂拱而治……”
“可陛下也曾经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钟意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怒道:“这句话,殿下便不记得吗?!”
“‘以天下之广,岂可独断一人之虑?朕方选天下之才,为天下之务,委任责成,各尽其用,庶几于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