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初云之初
时间:2018-09-09 09:29:14

  太子惯来仁和,见她这般疾言厉色,更有些退缩,喏喏半日,方才道:“这话是父皇说的,叫有才干者各司其职,君主高坐明堂便可,难道这也有错吗?”
  钟意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才道:“殿下,你知道丹州百姓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与至亲阴阳相隔吗?不需要亲眼见到,你只听我讲,不觉得蔡满之流,千刀万剐难赎其罪吗?”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无力挽回,不应该努力将损失降到最低吗?”太子不解,劝慰道:“左庶子等人,皆是国之栋梁……”
  他面上神情真挚,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钟意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能理解,为什么皇帝坚决要废掉太子,改立李政了。
  不是因为李政是他心爱女子生的孩子,也不是因为太子之母被他厌恶,而是因为这个系出嫡长的太子,全然没有掌控这个偌大帝国的才干与气魄。
  她忽然明白了皇帝这些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悲哀。
  太子坏吗?
  不,他本质良善,性情宽仁,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作恶的心思。
  倘若他生在寻常百姓家,这自然是好事,可他生在皇家,他是皇帝的嫡长子,也是这天下的继承人!
  这样的境遇之下,这等性情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软弱,他无能,他耳根子软,他太看重旧情,也太容易被人利用。
  蔡满之流胆敢炸毁堤坝,做出这等滔天大恶,依仗的便是太子威势,尽管那并不是太子的本心,但他仍然是做恶之人的一面旗帜,一枚盾牌。
  现在他还只是太子呢,假以时日做了皇帝,天下又会如何?
  会不会有人架空天子,蒙蔽视听,把持朝政,残害忠良?
  太子的存在,本身没有罪过,但因他而滋生的毒瘤,却会为祸天下。
  钟意久久不语,太子却以为她是动心了,陡然生了几分期待,唤道:“居士……”
  “殿下,”钟意见他如此,却不再觉得愤怒,心中只有悲哀:“你真觉得,自己能担得起李唐江山吗?”
  太子面色僵住,竟无言以对。
  “我回府之时,还曾遇见一个妇人,她失了自己的孩子,已然疯了,每日都跳进水里去捞,而这样的故事,在丹州数不胜数……你听着这样的惨事,仍然坚持要救左庶子吗?”
  “太子殿下,”钟意心中一酸,倏然落下泪来:“你心里,便不能分润半分同情和怜悯给天下黎庶吗?”
  太子听完,亦是落泪,道:“我知道左庶子有错,可他也是为我……”
  “太子殿下啊,我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坚持要废掉你,而立秦王了。”
  钟意禁不住笑了,拭去泪珠,在太子的骤然僵硬的神情中,道:“你其实也不坏。”
  太子嘴唇颤抖,双目怔怔望了过去,隐约有些希冀。
  钟意却倏然冷了声音,继续道:“你只是懦弱,只是无能,只是德不配位!”
  “黄河决口,百姓死伤无数,天下侧目,你心中惦记的,居然只是为祸的属官?”她目光冷凝,一字字从牙根中挤出:“太子殿下,耻乎?!”
 
 
第87章 道人
  太子面红耳赤,如遭雷击,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半日过去,他方才讷讷道:“事已至此,居士再加苛责,也是无用,自该以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为重!”钟意摇头失笑,语气讥诮道:“当需要牺牲一些人,来保护另一些人的时候,这贴狗皮膏药就被扒拉出来了。”
  “的确是我理亏,”太子却不同她争辩,垂首愧道:“居士之语振聋发聩,令我几无立足之地。”
  “殿下啊,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吧。”钟意长久的看着他,最终方才道:“昔年山东大旱,生了蝗灾,陛下为安抚民心,竟生食之,我不求你也能有这样的胆色,也不奢望你能有所帮扶,但最起码,就不要给他们伤口上撒盐,背地里拖后腿了。”
  太子静默片刻,道:“受教了。”
  “先前说了许多,却是我失礼在先,然而一时义愤,却顾不上了,”钟意向他施礼致歉,道:“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殿下喜好儒学,也希望你真的能明白这句话吧。”
  太子面有愧色,道:“居士此礼,我愧不敢当。”
  “我今日委实累了,诸事繁忙,连停歇片刻的功夫都没有,直到此刻,嗓子都是痛的,实在没有精力再说下去了,”钟意起身送客,道:“左庶子几人,我是绝对不会放的,至于罪责如何,却要看有司如何论处,殿下便打消相救的心思吧。”
  她既送客,太子更无颜久留,嘴唇动了动,原是想说句什么的,然而不知为何,最终也没有开口,仓皇离去。
  罗锐自门外入内,含笑道:“居士先前之语,振聋发聩,我观太子颇受触动。”
  “镌刻在骨子里的本性,是改不了的,”钟意摇头道:“陛下英明睿智,皇后亦非凡俗之辈,太子毕竟是嫡长子,早年也是很被帝后与太上皇重视的,他们前前后后不知耗费多少心血,仍旧无法板正他的性格,这样的人,哪里是我一席话便能叫他改变的?”
  “只看着他,我倒想起汉朝的惠帝来了,”罗锐闻言叹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可人的本性,真是天生的。”
  “谁说不是呢,”钟意眼睫一合,低声道:“这次回去,怕就要改立太子了吧。”
  罗锐亦是颔首,却听她道:“蔡满与隋绍既已经被捕,便将这消息宣扬出去吧,至于此后如何,便与我们无关了。”
  “蓄意炸毁堤岸,导致黄河决堤,这是多么大的罪责,天下愤然,别说太子殿下,即便陛下想要保住他们,怕是也很难,”罗锐道:“只是要叮嘱定方一句,叫好生看管,否则不必等到长安的处置下来,怕就会有人去撕了他们。”
  钟意报以一笑:“罪过都是他们自己犯的,死有余辜罢了。”
  ……
  正如罗锐所料,有人蓄意炸毁堤坝的消息传出,对于丹州,乃至于黄河沿线诸州而言,绝对是晴天霹雳,民愤滔天,得知为祸之人乃是太子属官,更叫天下非议。
  长安已经有人上疏,悍然要求废黜太子,以安民心,在丹州这等受水灾严重之地,更是民愤暴烈,折冲府不得已,甚至调动了一千士卒前去卫护太子,更有人上万民书,请求朝廷判处为祸之人极刑,以儆效尤。
  此事已经上报长安,无论皇帝如何反应,都与钟意暂时无关了。
  丹州的情况在好转,城中烧热的人也在减少,可因为总数过大,现下局势仍旧严峻。
  钟意每日早出晚归,仍旧忙不过来,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两半用才好,即便是罗锐,几日忙碌下来,也消瘦了一大圈,太子在住处蛰伏不出,不知是在忏悔,还是在想办法,总而言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而秦王李政与他的属官们,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抵达丹州的。
  同一个时间里,太子一系与秦王一系居然集中在了一起,也算是很罕见了。
  李政在刺史府中见了一众官吏,先问过此刻情况如何,听闻基本被控制住,方才安心,打发走刺史,又去问怀安居士近况。
  “居士近来都在城中看病,”侍从看眼昏黑天色,道:“再有一个时辰,估计就快回来了。”
  “还要一个时辰?”李政眉头一跳,心疼道:“她每日都回的这么晚吗?”
  “不止,”侍从面带敬佩,道:“这几日不似先前那么忙,早先时候,居士甚至都要通宵的。”
  她也是高门里娇养长大的,哪里吃过这种苦,李政心中有些酸楚,还有些怜惜,但更多的是敬佩和与有荣焉:“前边带路,我去接她。”
  天已经黑了,昏沉沉不辨前路,好在城中通道处都点了灯笼,可供前行,一路倒也通行无阻。
  李政到了药师聚集之地,却见一片安静,即便有人说话,也极轻声,只是不见钟意身影。
  他心下纳闷,下马去找,忽然瞥见了玉夏,上前道:“阿意呢?”
  玉夏赶忙做个噤声姿势,又伸手向左侧一指,李政目光一转,才见钟意便坐在不远处,头枕手臂,竟睡着了。
  好些日子不见,她又瘦了,面色憔悴,周身难掩疲惫之色,不知近来如何辛苦。
  李政骤然软了心肠,轻手轻脚的上前去,解下披风,轻柔的盖在了她身上,自己却在她身侧坐了,目光温柔,静静等她醒来。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瞥见,轻声问玉夏:“那是谁?生的倒很俊,是居士的情郎吗?”
  “这……”玉夏是知道那二人关系的,然而能不能公之于众,却不清楚,正犹疑间,对方却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是了,啧啧,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李政距离他们不远,耳力不弱,听到这议论声,心中甜蜜,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般配吗?”另有人挑剔的看眼李政,道:“我觉得很一般啊。”
  李政听得心头一堵,额角开出一朵十字小花,俊脸板着,笑容也没了。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年纪好像太大了,有点老气……”
  “哎呀你们快看,他这样子好凶啊,可不像是好人!”
  李政:“……”
  哼。
  钟意此刻却不知李政心中如何翻江倒海。
  她接连辛苦几日,早就累了,好容易能枕着手臂睡一会儿,一时竟有些舍不得起,正迷迷瞪瞪时,却听有人在她耳边唤道:“醒来,醒来!”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之前从没有听过,是来问诊的病人吗?
  钟意勉强睁开眼,看清周遭环境,心中惊骇,忽然一个战栗,险些没忍住喊出声来。
  ——她明明是在丹州城内睡着的,此刻醒来,人竟到了曾经失足摔下的那个山洞中!
  上一次前来,身边好歹还有沈复,此次却是孤身一人,又是这等诡谲之事,钟意怎么能不怕?
  她人便坐在洞中山石上,此刻却下意识弹跳起身,目光警惕的在黑漆漆的山洞中乱转,正心神不安之际,却见洞中忽然亮起火光来,映的周遭一片光明。
  钟意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却见上次所见的那块奇怪巨石与松树齐齐颤动,前者扑簌簌的分解开来,碎石落了一地,后者却在瞬间枝叶枯败,越来越矮。
  钟意活了两世,却还是头一次见这等诡异之事,心惊胆战,却见那巨石缓缓分离,宛如有最巧妙的刻师动手雕琢似的,最终将它定格成人形模样。
  那人身体是歪的,好似行走不便,钟意见他向左伸手,唤道:“来来来。”
  那松树现下只剩了光秃秃一根枝干,闻声而去,到了他手中,正是手杖模样。
  山洞中早已亮起了火光,钟意勉强忍着心中惊骇,就着光去看,却见有个年约中年的跛足道人,手持松杖,笑吟吟的注视着她。
 
 
第88章 原委
  石头怎么可能会化成人?
  钟意心中惊骇极了,也不知怎么,脑海中便想起当初益阳长公主同自己所说的,何家遇见的那个跛足道人了。
  面前这道人……会是他吗?
  这么多年了,皇帝曾找过他,何家也曾找过他,却始终未觅得踪影,难道,他其实是在丹州山外的山洞中,化为一块巨石了?
  钟意心思全然乱了,顿了好半晌,才勉强道:“……尊驾是?”
  “先不急着说这些,”那跛足道人却不回答,而是反问她:“现下是哪一年?”
  钟意心中犹疑,却还是道:“正是武德四年。”
  “武德四年了啊,”跛足道人忽然笑了:“大梦一场,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
  钟意心头猛地一跳。
  ——他果真是昔年何家遇上的道人吗?
  ——他怎么知道武德四年距离过去有二十年之久?
  钟意心中遍是疑云,却没有贸然开口问,只轻声试探道:“敢问道长,可知我为何在此?”
  “是我要你来的,”那跛足道人扶着拐杖久了,似乎也有些累,目光一转,寻块山石坐下,又含笑道:“女郎好大功德,我以为四十年后能复醒,便是上天庇佑,不想只二十年,便功德圆满了。”
  钟意有些局促,却也从他话中察觉到了什么:“化为巨石,似乎并非出自道长本心?”
  “当然不是本心,你当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做石头很有意思吗?”那道人面有恼意,道:“我在此定了二十年,不见天日,连是什么年月都不知道,这二十年里,总共只见过十一个人,还是在你摔进洞那日一起见的。”
  “……那日,我便觉得有人在看我,”钟意惊讶道:“原来是道长吗?”
  “我也怕化成石头后,再被人给劈碎了,故而在洞口设了些障眼法,不想你仍见到了,”那跛足道人忽叹口气,道:“或许,你我冥冥之中的确有些缘法吧。”
  钟意听得半知半解,却道:“道长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石头?”
  “我为做一件事而耗尽修为,油尽灯枯,不得不化为山石,在此静待。”那道人笑道:“何家夫人原先怀的是一个女儿,也的确有国母命格,只是被我改掉啦,凭空添了一个过去。”
  他果然便是当年何家遇到的那个道人!
  钟意见他并无遮掩之意,倒真有些好奇:“大何氏与小何氏是孪生姐妹,昔年道长令人送信,言说其中一人为灾星,将会为何氏一族带来倾家之祸,另一人却是福星,注定母仪天下……道长所说的国母命格之人,究竟是大何氏,还是小何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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