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拦住他,道:“你七老八老的头昏眼花哪里涂得到实处,还是我来吧。”说完也不等薛老头答应,直接伸手抢了过来,润白的指尖沾了晶黄的膏体,轻柔均匀的涂在创口上,渐渐的变成了透明,清凉的触感驱走了疼痛。
“谢谢大哥哥。”男孩声音小小的,认认真真的道谢。
大哥哥?阿锦的脸色扭曲,差点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一指头戳下去。她虽然打小不乐意梳妆打扮偏爱舞刀弄枪的,但是没有糙到像个汉子吧?或许是她平日里不穿襦裙爱穿袍子的错?还是随便用发带绾发不簪簪子的锅?阿锦几乎要白眼上天,到底还是没跟一小孩计较,仍是恶声恶气的说道:“不用。”
短短的半天时间男孩已经习惯了和她的相处方式,对于阿锦的态度不仅没有畏惧,反而感觉到了温暖。在他想来,这样一个温柔的帮他上药,而且把他从地狱里头捞出来的人怎么会是个坏人?她或许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但是总比那些从前和他交好,一起玩闹的小孩在母亲过世后就变了一张脸,来打他骂他来得好吧?
男孩叫做严琛,是南山脚下的牛尾村人,母亲原本嫁到很远的州县,因为丈夫去世、公婆不喜才被赶回娘家。他的外家都不在了,严琛母亲只能自己一人在牛尾村住下,几个月后就生下了他。
不是没有抱着孩子回去认亲的想法,只是严琛的母亲到底还是忍住了,硬着气自己一个人把孩子抚养长大,可惜的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等到严琛八岁的时候他妈就因为劳累还有风言风语而病倒了,没多久就撒手人寰,留下严琛一个人被村人抚养。
并不是所有村子都像杨家村一样和谐,牛尾村居住了许多姓氏不一样的人家,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合,哪里有人会真的去照顾严琛?所以他这一年过得和乞丐差不了多少,牛尾村的小孩还经常合起伙来欺辱他,大人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孩子们渐渐的胆子大了起来,竟然还想把他扔到河里溺死!
严琛真的害怕了,差一点溺毙的恐惧像是泡沫一样迅速盈满了他周身,所以在有人伸手把他救起来的时候他紧紧的抱住了不敢放开,就算嘴唇已经在冰冷的河水里头冻得青白,就算他的眼睛还睁不开,他也要攥紧了这颗救命的稻草。
好在他遇到了好心人,对方不仅给他干净的衣物穿,还花钱帮他治病疗伤,严琛吸着鼻子,泪水从那张稚嫩却布满伤痕和疲惫的脸上滑落。
“男子汉哭什么。”阿锦一脸嫌弃的揉揉严琛的头,从袖袋里头掏出一巾手帕擦去小孩脸上的泪水,再一叠按在鼻翼两侧。“擤鼻涕。”
小孩抽抽噎噎了两下,很听话的特别大声的擤了一声鼻涕。
“……”
阿锦把手帕塞进他掌心,道:“拿着自己擦,也不用还我了,就送给你了!”
薛老头看不过去,操起一旁的秤杆敲了下阿锦的脑袋,“像什么样!”老头叫来药童,“给客人端碗蜜水,我去抓药。”
季婵在胡凳上坐了,问道:“阿锦和坐堂大夫很熟?”
阿锦的笑为之一僵,暗道糟糕,嘴上说道:“薛大夫和家父有几分交情,奴年少时经常来过来玩耍,所以是旧识。”
季婵“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而是转头望着严琛,眉心紧锁,“这孩子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平心而论,如果让季婵丢下严琛不管,她是做不到的,这样小的年纪,没有自保的本事,回去牛尾村也还是依旧过着受人欺凌的日子。做老师的大多都有一颗怜悯之心,她也不例外,图书阁的生意虽然说不上蒸蒸日上,倒也有所富余,多养一个孩子毫无压力。季婵有心打算把严琛带回杨家照顾,又怕小孩不愿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阿锦明白她的想法,于是顺着季婵的心意开口道:“不如先照顾他几天,等大家都熟稔了小孩也不抗拒了再说?事情总要慢慢来的嘛。”
“是这个理。”季婵点点头,领养严琛这件事大致是一锤定音无法变更的了。
出了薛大夫的医馆,阿锦驱赶着马车直接回到了杨家,季婵把事情跟杨老爷子说道了一遍,老爷子本不是个心硬的,只感叹了一声就赞同季婵的想法。而且他看着小小年纪却进退有度的严琛,再看看自家孙女,心里头又起了另外的念头,这使得他愈发愿意严琛留下。
季婵不知道杨老爷子的打算,而是十分欣喜他能够同意,虽然两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她也不用有什么负担,但是在她视杨老爷子为大家长,有些事情都会和他商量,毕竟古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在她和杨老爷子的交谈中,老人家并不会过多的干预她的决定,却会给她一些切实的提议,这帮了她许多,让她对老人家越来越尊重。
严琛留在杨家过了几日,对于杨家人给予的爱护极为眷念和感动,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温馨的家庭,只是他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给他们带来麻烦,他觉得自己欠了杨家很多,所以家里一旦有什么粗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季婵看在眼里,对于他的举动很是欣慰,但又有怜爱。
于是她趁着这日,把又偷偷帮忙担水的严琛叫到厅内,决定和他好好交流。
“季娘子叫我有什么事吗?”严琛有些拘谨的站在她身边,虽然尽力保持镇定,但是绞来绞去的手还是透露了他的紧张。
“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季婵把桌上的蜜水和一小碟米糕推过去,唇边带笑的招呼着小孩坐下,并鼓励他顺从心意大胆的接过点心。
“今天让你过来,是因为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季婵看着坐得腰杆挺直的严琛道。
帮忙?严琛的坐得更直了,甚至还学隔壁的屠夫拍拍自己的胸口,双眼晶亮道:“季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琛去做。”
“不是吩咐。”季婵摇摇头,“是商量。”
商量?严琛不明白的眨了眨眼睛,等着季婵继续开口。
“我和阿翁希望收养你留在杨家,官衙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只要一签了字你就是我的弟弟了,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她慢慢说道,仔细观察着小孩的反应。
严琛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睛紧盯着季婵,嘴巴张着。
季婵怕他反感和担心,接着说。“当然你还是叫严琛,不用更改姓名,我们并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让你和普通小孩一样有个家,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太唐突了?小琛?”季婵有点后悔今天突然跟他说这件事了,小孩都愣住了,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想法。
严琛摇摇头,手背用力的抹了一把眼睛,眼泪像水一样淌了下来,嘴巴却咧得老大,“没有不愿意,我只是太,太高兴了。”多好呀,有人愿意收留他对他好,他怎么会不愿意呢,他又有家了!
季婵连忙拍着他后背安抚他,同样笑了:“愿意就好,以后你也不要生疏的叫我季娘子啦,跟着兰姐儿叫我阿姐就行。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你可以撒娇可以发小脾气,可以有自己的情绪,不用再战战兢兢的了,我们很早就想收养你了,但是又怕小琛你一时接受不了。今天得到你肯定的答复我很高兴。”
“真的吗?我也很高兴的。”严琛眼里满是感激和幸福,最为直白的赤诚触动了季婵的内心。
“哟,小哭包又掉眼泪了?”阿锦倚在门前,打趣着严琛,小孩看见她之后马上收起了眼泪,努力绷紧后背,坐得像一杆青竹,用行动证明他是个男子汉而不是小哭包。
阿锦莞尔,也直起身来,走到季婵面前道:“娘子,李郎君前来拜访。”
李高明?季婵从凳子上站起来,出门去迎。
☆、第 33 章
李承乾并非独自一人前来, 他身边带着李治和兕子, 身后则是跟着林林总总近十个护卫, 季婵粗略一瞧,倒是找出了几个认识的,一位是经常为李承乾驱车的汉子, 还有名为小璟的少年,来过杨家一次的婢女,其余的都是极为眼生。这时, 突然从汉子身后钻出一个鬓白脸圆的老者,冲季婵笑眯眯的行礼:
“老奴阿喜给季娘子问安。”
季婵略一发愣, 这才想起阿喜是何人物, 记起当时老者也是笑容可掬的给足了她面子, 帮她把威望立起来,李婵立即感激一笑, 十成十的真诚。
寒暄完的季婵问道:“李郎君来杨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今日某前来拜访, 实为有一事相求。”李承乾歉意道。
季婵有些意外, 李承乾有事求她?
李承乾把身边的李治提到面前, 苦着脸说,“舍弟顽劣,还请季娘子帮帮忙。”
这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
昨日里天气难得燥热, 再加上前几天下过雨, 闷湿的温度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因为还没过端午,真正酷暑尚未到来,宫内一概不许使用冰盆, 没有办法的李治只能让宫婢摇着羽扇给他扇风降温。
膳房把点心送来的时候,李治就已经恹恹的倚在榻上,他随手取了一块糕点塞入口中,立马就被它肥腻齁甜的口感恶心得不行,当场就“呸呸”两声吐了出来,这还不算,肝火大动的李治甚至还一把掀翻了盘子,诸多点心滚落一地,四散而开。
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也就算了,可偏偏李治赶上了他亲爹李二陛下兴起过来考校他功课的时候,当那块糕点连滚两圈,停在李世民的靴子前时,可想而知,崇尚节俭的唐太宗脸色该有多臭。
于是李世民当堂发作,呵斥了李治一顿,又罚他抄写书本,尔后甩袖而去,听到风声的李承乾赶到后又训了李治几句,没想到反被自家九弟顶了嘴——“不过是一块糕点罢了,兄长要因为这个而向弟弟发火吗?”
李承乾很生气,但是他拿自家才六岁的弟弟没办法,索性去和李世民商量一番,带着李治出宫体察民情,也让他知道些疾苦省得再有下回。
李世民稍一思量,想来也是这个理,也就同意了。赖在他身边的兕子见两个哥哥要出宫,也撒娇说要跟着去,李世民说不动她,也只能让她跟着,只是又添了五六个护卫,都是他身边伺候的,身手一等一的好,临出去时吩咐再三,这才放行。
李承乾删减一二,把缘因给季婵说了,季婵蹲下来和李治平视,见他虽然神色怏怏不乐,眼底却还是有几分不服气,心里明白了该怎么做,就站起来笑道:“好在我家今年有些田地尚未开始春耕,诸位随我来吧。”于是这一行人都随着她前往田间。
杨兰家的地大部分已经种上了麦苗,而还有一两亩未翻,这些却都是打算用来种西红柿的,此时正值四月,溪头的桃花谢了大半,柳树抽了满枝桠的嫩芽,岸边的溪水缓缓流过,打着赤脚、扛着锄头的农夫来来往往,李治和兕子生于深宫,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纷纷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看了一路。
季婵伸手掰了几朵桃花下来,放进了兕子的手里,小兕子被自家哥哥抱在怀里,空余出来的双手捧住淡粉的花,凑到鼻前深嗅了一下,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引得她眯起了眼睛。
季婵看得心里软乎乎的,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兕子的脑袋,指尖不小心擦过李承乾的脸颊,带来一阵仿若触电的酥麻,尚未察觉的季婵自然的收回了手,又踮脚掰桃花,毕竟太密的花苞会影响坐果,李承乾抚了抚自己被碰到的地方,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了几度。
过了溪,杨家的田地只剩下几步远,阿锦拿来一把小锄头和簸箕,季婵给李治划了一小块田地,上头杂草未除土块凝结,仔细查看还有石块。
“从今日起,这一小块土地交于你管理,翻地,播种,灌溉乃至收获皆由你来。”季婵道指着这一小块田地对着李治道,对于这种不爱惜食物的熊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体会到食物的获得有多麽不容易。
“凭什么。”李治壮了壮胆,理直气壮地应道。
季婵斜睨了他一眼,“就凭你哥哥把你交给我,请我帮忙。”李承乾也拧眉,“雉奴,听话,忘记来时阿父是如何说的了?”
李治“哼”了一声,从阿锦手里头抢过工具,自行走到地头,嘴里还嘀嘀咕咕道,“做就做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承乾无奈的摇摇头,也不再理会他了,而是跟着季婵坐在侍卫带来的小马扎上。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窖藏,去年在这块种过西红柿的地里又有几株遗留下来的种子发芽生长,绿苗挺直了腰杆,叶子中点缀着几朵黄色的小花。阿锦搬来的小案上被铺开了一张纸,季婵拿着一枝烧成碳化的柳条教兕子写生绘画。
只有仔细观察才能把枝叶的细节记载心里,就连花蕊也能描绘清楚。兕子尝试着拿起柳条,没有控制力道的小手一不小心就把脆弱的柳条掰折了,她嘟起小嘴,捡了掉落的炭条块继续画,再一次下笔就学会了用轻力道。
李治独自一人整理着他那块田地,偶尔偷瞄几眼这里,见他们说说笑笑,甚至还找隔壁农家借了牛让兕子来骑,自家哥哥拿着柳叶吹了一段小曲子,好不清闲热闹,顿时负气的转回头,继续扒拉着土块。
最开始他连锄头怎么用都不会,还是季婵手把手的教,就连草要拍掉土、石子要捡了扔进簸箕里都是她说了才懂。渐渐的李治也做得有模有样,只是他清理好了的地方比起还未锄的田要少得多。
天边的云彩被熏染得有了淡淡的橙色,李治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手也疼得几乎握不住锄头杆,他想要求饶,可是嘴巴刚张开又闭上了,仍是咬着牙硬撑着。
“知道做农活有多苦了吧?锄禾日当初,汗滴禾下土,你这才哪到哪呢,知道穷人家的小孩是怎么做农活的吗?”季婵随便捡了把稻草垫在田埂上,大大咧咧的坐在他旁边,撑着下巴道,“最为燥热的七八月份要顶着大太阳去地里收麦子,脚下的土层滚烫得能烫掉脚底板的一层皮!大人在前面收割,比你还小的小孩就得领着个小篮子,跟在后头捡麦穗,这些麦穗是用来填肚子的,是一家人的口粮啊。”
说到这里,季婵叹了一口气,把瘪着嘴不肯动的小孩硬拉到身边,掰开他的手掌用手帕轻轻的擦拭因为磨破皮而渗出的血丝,“你丢掉的那块糕点,可是这些小孩平日里都难以见到的美味啊,知道错了吗?”
李治点点头,眼睛里头含着泪,也不知道因为疼的委屈的还是真的有感触,季婵拿帕子给他包裹手掌,握住他的手腕,“走吧,夕阳已近黄昏,再拖下去就晚了。”
李治停住了不肯走,“可是地还没有锄完。”
季婵弹了弹他的脑门,“本就没打算让你一天就做完,明日还要过来继续呢,怎么,想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