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婵并没有要贬低杨李氏的意思,但是这件事实在不是她一个深居村落的妇人会知道的,这里头要是没有其他的阴谋缘故,那才是见了鬼了!
“是哪个人在婶子面前乱嚼舌根,还请婶子告知阿婵,好把他扭送官府!”她的声音冷冷清清,却硬得好像在里头藏了一把刀子。
杨李氏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咽喉处被锋芒掠过一般,只是那六分的不悦到底还是将四分的畏惧掩盖过去,她本就不是个安分柔和的人,否则也不会成天和那些三姑六婆碎嘴子,也不会在背地里说杨老爷子的不是,说到底,杨李氏这人,大体上并无错处,只是私德当真不怎么样。
杨李氏冷哼一声,“都是些村头村尾的,我可不记得是哪个,说到底还是不愿意帮衬我们家杨兴罢了,也是,那几把菜啊米啊算得了什么恩情,也是我多嘴,不该来问的!”说完就要起身作势要离开,果然季婵赶紧把她按回椅子里。
季老师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细线,绵软的脸庞上,那双滚圆的眸子眼尾愈发狭长,上挑的样子有些不近人情。说到底她的年纪还是轻了,只有二十七岁的她也只当过一两年的副主任,再加上学生以及学生家长对于老师近乎本能的尊重和敬畏,让她短暂的主任之旅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奇葩,或许等到她的任龄再长一点,才会遇到杨李氏这种胡搅蛮缠的人。
再怎么说都是对杨家有过帮助的人,季婵平日里教导学生知恩图报、善莫大焉,她自己也被这种说法洗脑了,她不想再和杨李氏这种挟恩谋求利益的人多加纠缠,也不想自己做个不知道感恩的人,也只能妥协道:“婶子多虑了,原本怕杨兴哥性子太过执拗,怕遇到那些个刁钻的客人而受到难堪罢了,所以我这才推荐了这么一个位置,若是杨兴哥愿意吃这个苦,那么他能当售货员我也是高兴的,只是作坊一事休要再提,这是不存在的。”
杨李氏这才满意的笑了,嘴里头还要学着别人谦让几句:“哪里哪里,不过是吃些苦劳累点而已,你杨兴哥还是做得到的。”她从最开始就是左一个杨兴哥,右一个你杨兴哥的,仿佛这杨兴是季婵真正有血缘的哥哥一样,别的不说,即便是受过他们家恩惠的也是杨家,却和季婵半分关系也无。只是此刻她全然不顾,不顾之前心里想过的为富即恶的理论,倒是满心眼都是和季婵这个东家攀起交情来。
“咱们两杨虽说不是一地出来的,但也比其他人多了几分亲近,若是你阿婆在,也是和和乐乐的像是一家人一样。”说完觉得不对,杨李氏自然而然的改口道,“就是现在也该是一家人,你家阿翁年纪大了,杨兰又小,家里头没有个成年男子不成的。”
季婵前面听着,还会吐槽杨李氏前言不搭后语,方才还嫌弃搬运工的活计现在又说起自己儿子吃苦耐劳了起来,等听到后来,她隐约觉得不好,但又不能开口明说,只能强忍住抽搐的嘴角,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扭曲。
果然,杨李氏竟然打着给她做媒相亲的念头,开始絮絮叨叨滔滔不绝的介绍起自己的外甥来,“蒋舟样貌周正,性子也斯文,听学堂里头的先生说再读两年下场肯定能中秀才,秀才都中了那举人当官什么的还能远呐?村子里多少姑娘打着灯笼求着上门要结亲呢,你到底还是个女子,现如今也有个十六七岁了罢?算是个老姑娘了,也是该找个人家安下身来了。”
季婵骇了一跳,哪里敢让她给自己介绍对象,连忙摆手道:“婚姻之事哪能随随便便说定下就定下了,还得再商讨一番,我不急我不急,不急的!”
杨李氏以为她害臊,说的话愈发粗鲁直白,“我是他姨妈自然是做得了他的主,你有这一份赚钱的家业,可比那些农家女子有利得多了。”
季婵只觉得眼睛辣得厉害,应该说是连心口都是辣的,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她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带着身家上赶着给人家做媳妇了?还有这杨李氏平日里头不显,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个……一个厉害角色?自己也是农民却看不起人家农家女子,她的良心不会痛吗?
可不敢再和她说下去了,季婵连忙左言右她,赶紧把人哄走:“明日我便去铺子里头安排事宜,李婶儿你回去让杨兴哥收拾收拾,明早和我一块去,早点去也能多结算点工钱。”
听到钱杨李氏倒是兴高采烈自愿起身了,一改之前的废话连篇和拉皮条,毕竟她儿子的事情比之这要重要多了,只是走之前她还是多撩拨季婵几句:“我说的你好好考虑考虑,那可是未来的官老爷,你若是做上官家夫人可都是过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季婵翻了个白眼,可得了吧,八字还没一撇呢,秀才还没中就想着荣华富贵了?这种事情还是梦里头做做比较有可能。“我知道了,哎婶子你这鸡带回去。”
“不了,本来抓过来就是给你的。”
季婵道:“娇嫂子奶孩子呢得好好补补,我一年轻人吃这个干什么,带回去给嫂子炖汤喝吧。”
杨李氏想想也是,转了个身回来又把老母鸡揣怀里,这回是真的走了。
季婵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脑海中全是最开始杨李氏那副支支吾吾,期期艾艾的模样,转眼间又换成她翻脸要走还有给自己瞎做媒的作态,顿时觉得手里头的水卡嗓子眼。这人呐,一天之间竟然能变这么多副样子来,她啊,还是见识少了。
再说那杨李氏抱着只老母鸡,走路的时候一晃三摇,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了,等回到了自家院子,立马把那只老母鸡放回鸡圈,她可不会真的把这只老母鸡炖了给儿媳妇吃,而是打算让它继续一天下一个蛋喂自家金孙孙。
她哼着小曲儿,拍拍衣襟往屋里头去,才走了没两步,只见里头一个耷拉三角眼的妇女迎了出来,口中道:“我的好表姐,可等到你回来了!”
这人正是杨李氏口中蒋舟的母亲,杨石眼里的搅家精——李甘花。
杨李氏斜看她一眼,道,“今个儿怎么想起来到我这来了?”又想到外甥蒋舟未来官老爷的身份,表情变得热情亲切了起来,“我说外头的喜鹊怎么吱吱呀呀的叫呢,快进屋坐坐。”
李甘花知道她底细,但是毕竟有事相求,也不会戳破那层皮,也笑得和和气气的,“这不就是前日里和你说的事么。”
“事?怎么着了?”杨李氏放下倒了糖水的碗,擦了擦手问道。
这糖是之前季婵送的半斤红糖,本来都是用来给孙子蒸蛋羹用的,但李甘花毕竟不比常人,用糖水招待才不显得寒酸。
李甘花喝了糖水,眼睛不禁眯了眯,再一张嘴就把剩下的糖水喝光了,那半辈子没喝过的样子让杨李氏心里头嗤笑不已,只道那戴金簪抹粉的表妹,平日里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那作坊打听到了?”李甘花问。
杨李氏闻言,拧着眉头,“哪里有什么作坊,季丫头可说了,她就只东市一家铺子。”她转头看向李甘花,“都怪你提什么作坊,害我今天得了好大的一个没脸!”
“怎么可能!贵人说的确有一家作坊的”李甘花嘀咕道,被坐在一边的杨李氏听了个清楚。
“什么贵人?”
李甘花做贼心虚的看了看周围,见没什么人之后,招招手让杨李氏附耳过来,轻声道:“有个人找到我,说是只要查到作坊在何处,就给我一百两黄金!”她竖起一根手指,暗自将两百两改成一百两,然而就算只是一百两也将杨李氏吓了一大跳,整个差点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双眼瞪大像铜铃,气喘如牛。
“真的假的?一百两黄金?可不是唬你吧?”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可知她现在有多急切。
李甘花笑了两声,抬起手来,从袖子里头偷偷露出一点点黄金来,灰暗的金色将杨李氏全部心神都吸引住了,她止不住想上手去摸。但是李甘花一抖袖,布料就把黄金给遮住了,她看着杨李氏,那样子像极了哄骗小孩的人贩子:“这还只是十两黄金,等找到作坊,还有后续的九十两。”
说完她又慢慢重复道:“九十两的……黄金。”
☆、第 36 章
一百两黄金对杨李氏这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诱惑力不是一般的打, 引得她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她力持镇定, 瞟了一眼李甘花紧攥着的袖子,开口道:“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李甘花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亲姐妹, 有妹妹我一口肉吃的,怎么会少了姐姐你的那一份?如果姐姐帮忙打探到这作坊在哪,那么这黄澄澄的金块子, 咱两一人一半!”
一半,那就是五十两黄金, 可也不少了。有了这一笔钱, 她也是有钱人家的夫人, 能住上新屋子,买两个奴婢伺候着, 丈夫和儿子也不必被人家说是泥腿子田舍汉, 也能在东市租赁上一宽敞明亮的铺子, 虽说商贾地位低贱, 但是过得好哪还管这些呢。
名声这玩意儿,还不是要等吃得饱饭再考虑的,只是季丫头那边……杨李氏犹豫了。
李甘花向杨李氏那边稍一歪头, 低声说, “你要怎么着?到底还是自家人重要,她姓季不姓杨,孑然一身, 背后也没族人撑腰,有甚么好怕的。再说我们只需要告诉贵人作坊在那里,其余的一概不用管,一句话的事,五十两黄金。”她把金锭子塞进杨李氏手里,“想想你家金孙孙,有了这笔钱日后找个好先生教导,保准和阿舟一样有出息,回头咱们也是什么大官人家了!”
杨李氏一咬牙,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李甘花不答反问道,“阿兴在她铺子里头找着工了没?”见对方点头,接着说,“那就成了一半,摸清楚作坊什么时候送货来铺子,送货的又是哪个,打好了关系,花些钱财什么的一问不就知道了么。实在不行,就拉到平康坊里头找几个小娘子,男人嘛,不都是这副德行。”
“这怎么行!阿兴那性子……”杨李氏反驳道。
“阿姐不是我说,阿兴就是太厚道了。”李甘花一撩眼皮,示意她再倒水,“无奸不成商,太厚道是要吃亏的哩,你得说说他,老等着,是不会有兔子自个儿撞上来的。”
杨李氏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她提起水壶把剩下的糖水都倒进面前的陶碗里头,就像是把自己对季婵的最后一点愧疚,尽数倾泻出去,推落到旁人的血盆大口里,一丝不剩。
——
春日暖融,阳光至屋檐上洒落,阴妃身后跟着四五名侍婢,踏过石路,来到燕王李祐在宫内的寝殿。
此刻巳时刚过,殿外却连半个洒扫的婢子都无,殿门紧闭,隐约有女子清脆娇美的笑声传来,流淌在整个回廊里。
阴妃艳美的脸孔冷若冰霜,细长的眉狠狠皱起,不等奴仆上前,就一掌推开殿门。
一时间香风袅袅,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只见里头十余名穿孔雀翠衣、垂手旋转的舞女踩着弦声嫣然纵送,领舞的美人拂袖送香,腰肢柔软得仿若无骨,斜曳裙裾,彩袖往前一抛,送到正中央的小郎君怀里,郎君邪肆一笑,抓住袖子一拉,美人顺势倒入他怀抱中,两个人亲密低语,美人也不知道听见了什么,顿时满面红霞。
“铮”的一声,阴妃手握从墙上抽出的利剑,抬脚踹开挡路的几名乐者,宛如鸾凤赤尾的袖摆拂过李祐的肩头,厉声喝道,“逆子!大事未成,你这是在做什么?!”
倏的,乐声戛然而止,乐者宫婢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却半点声响不都敢出。阴妃剑尖直指李祐,半点晃动都没有,不过这也正常,她的父亲是隋末有名的守将,虎父无犬子,阴妃虽然是个女子,手段心性却不比男子差。
李祐嗤笑一声,把早就吓得涕泗横流的美人搂在怀里细心安抚,口中懒懒道,“阿母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也觉得儿不如李承乾,想杀了再重新养一个傀儡吗?”
阴妃勃然大怒,抬剑再往前送,锋利的剑锋在李祐的喉咙上划开一小道血口,李祐却动也不动,好像被危及性命的人不是他一样。
“蠢东西。”他这幅作态,阴妃反倒平静了下来,她居高临下的环望四周,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将这些人都集中到偏殿里头去,一个不落,堵了嘴去。”至于李祐怀里的那个,在她眼里反倒像死物一样了,半点避讳都不用。
阴妃收了剑,转身在榻上坐了,与清丽端庄的长孙皇后不同,阴妃的容貌仿若牡丹一样靡颜腻理,身态也是婀娜多姿,李世民冒险将人纳入宫中,大半就是因为她不俗的艳色。
阴妃染了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在榻上,眸中冷意不减,“我疏忽了,没想到你竟然把那李贼当做父亲一样来敬爱。”
话音刚落,李祐猛然抬头,脸上满是震惊之色,美人浑身一软,娇容血色尽褪。
“阿母,这……这?!”
“你外祖父是隋末的守将,被李渊当着大军的面斩杀,阴家的大部分人也死于李贼手里,我们与他,国仇家恨,深如血海!”阴妃说得清清淡淡,眼里却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
“这李唐的江山,是踏在我阴家人和隋皇室的头颅上建起来的,阿子,你可知我为什么委身于李世民?”她问道。
李祐不答,他已经被真相骇住了。阴妃莲步轻移,手上的巾帕轻轻的按在他喉咙上的伤处,紧盯着李祐道,“因为我要你,要你把这万里山河,统统夺回来。”她扔了手帕,抬手取剑,半分情绪都没有的话在李祐耳边炸开,“你就是我隋人的太子,李承乾如何与你比得?只要忍了这一时,不论李承乾李泰,就连高高在上的李世民,都要被我们踩在脚下,在那个时候,你就是天子,这万物生灵,都要听候差遣,要什么没有?”
她拿着剑扔到李祐面前,看着少年异彩连连的瞳孔道,“是龙还是虫,端看你自己了!”说完的阴妃转身离开,偏殿的奴仆还需要她处理,一丝风声也不能走漏。
在她的身后,美人求饶的声音远远传来,“燕王殿下饶命,放过奴……咳呃……”阴妃闭了闭眼,这就对了,她的儿子,半点心慈手软都不能有。
美人被李祐亲手杀死后,阴妃带人将偏殿里头的奴仆,全部捆上带走,皆拔舌抽去手筋,扔进最脏最累的苦役局,对外只道这些贱婢手脚不干净,偷拿宫中的器物运出宫倒卖,因有人证物证在手,李世民不疑有他,对于这一大规模处罚奴仆的举动并没有多加过问,长孙皇后隐约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奈何她身体欠安,没有那个精力去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