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汉尼拔压根没有同薇奥莉塔谈论追查的意思，他只是任由薇奥莉塔挽着自己的手臂，带着她在广场上闲庭信步：“你也应该读一读古典文学，莉塔，尽管我知道你对二十世纪之前的文学作品并不怎么感兴趣，可到底于人生有益。”
“太枯燥了。”
薇奥莉塔还是更喜欢现代文史哲。
“但是爸爸的演讲，我还是会去的，”她又补充道，“我向你保证，两天后不会破坏你的精心准——”
“——费尔博士？”
一道陌生的声线自父女二人背后响起，薇奥莉塔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下了步伐。
“啊，帕奇警督。”
汉尼拔·莱克特这才不急不缓地驻足。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男人。是个中年人，目光警惕、面露讶异，薇奥莉塔没错过爸爸的那句“警督。”
帕奇警督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薇奥莉塔，在看清女孩的面容时几乎是立刻露出了恍然的神情：“这是您的女儿吗，费尔博士？”
——成人的少女和父亲走在一起时往往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薇奥莉塔从没有这个烦恼。因为除了那双眼睛，她的容貌像极了自己的祖母，光是看面部特征就足以确定她绝对是汉尼拔·莱克特亲生的孩子。
化名为费尔博士的恶魔露出笑容，他低头看向薇奥莉塔：“莉塔，还不快向帕奇警督打招呼？”
薇奥莉塔立刻展露笑颜：“晚上好，警督。”
她的意大利语极其生疏勉强，但这无妨帕奇警督对着娇艳温柔的女孩露出笑容。
中年意大利人牵起薇奥莉塔的手，礼貌地落下一吻：“之前未曾听说过你有个女儿，博士。”
“莉塔今天刚刚抵达，”他说，“她一直在泽维尔天才青少年学院读书。”
“……前途无量啊，小姐。”
或许意大利人并不会认出摘下面罩的美国队长以及在新闻中惊鸿一瞥的“恶魔”，但如今网络这么发达，提及泽维尔一词，连佛罗伦萨当地的警察都立刻领悟了薇奥莉塔“变种人”的身份。
薇奥莉塔笑眯眯：“谢谢。”
帕奇警督松开了薇奥莉塔的手：“那便不打扰你同女儿散步了，费尔博士，夜安。”
汉尼拔：“夜安，警督。”
薇奥莉塔在意大利人的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警惕和戒备。她心中立刻有了计较，目送警督离去，莉塔挽着父亲手臂的手紧了紧：“你被盯上了吗，爸爸？”
汉尼拔：“还不足以影响我的生活，莉塔。”
薇奥莉塔：“或许你应该跟我回去，回纽约。”
他没说话。
高大挺拔的父亲，所做的反应不过是抽离了自己的手臂。他转过身，选择直视薇奥莉塔的眼睛。
“跟你回去，”汉尼拔慢条斯理地开口，“之后又如何呢？”
“你已经是一名通缉犯了，我的父亲，与其落入FBI手上，甚至是被加百列找上门，为什么不跟我走？”
薇奥莉塔并不畏惧于凶手的审视，她才是那个真正的恶魔。
“我只是想帮你，爸爸……至少跟我走，是你的女儿把你带了回去。”
汉尼拔闻言笑了起来。
父亲伸手，像往日一样轻轻地碰了碰薇奥莉塔的发梢，近乎亲昵，也仿佛在威胁。男人低沉的嗓音在逐渐落下夜幕的空气中徘徊旋转，在薇奥莉塔的耳畔徘徊。
“我的莉塔，依然是那么巧舌如簧，”他赞叹道，“你也是如此哄骗自己心上人的吗？”
“我没——”
“——天不早了，孩子。”
他打断了薇奥莉塔的话语。
披着人皮的恶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回去吧，免得有人为你担心，你长大了，莉塔。别让自己在意的人为你担心。”
“我在意爸爸呀。”
汉尼拔无动于衷。
他稍微扯了扯嘴角，但消失却逐渐消失在了父亲雕刻般的面容上。汉尼拔很是欣慰，似乎仍旧在感叹女儿的成长与蜕变。
“走吧，莉塔，”他说，“两天后维奇奥王宫见。”
而两天以后，不知道父亲会以怎样的方式迎接她呢。
薇奥莉塔知道爸爸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有自己的办法。
第87章
两天后的演讲如约而至, 薇奥莉塔站在维奇奥王宫前，静静地看着各色游客有序离开——到了结束开放的时间, 维奇奥王宫会和其他展览馆一样请走游客。
而真正学者之间的演讲会则在闭馆后才开始。
薇奥莉塔没有邀请函, 也不是意大利什么研究会的成员。学术界的大拿们往往心高气傲，就是连美国队长的面子也没什么用处，但不要紧, 薇奥莉塔原本也不打算去聆听父亲讲述文艺复兴之前的历史。
早就说过的，她还是更喜欢现代艺术。
“附近有不少盯梢的人，”史蒂夫·罗杰斯走了过来，站在薇奥莉塔身畔低声说道，“不是警察。”
以私人名义帮助薇奥莉塔，史蒂夫甚至没有将自己的紧身服带过来。青年仍然是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伫立在娇小可人的薇奥莉塔身边，几乎就是一对儿恩爱甜蜜, 出来旅游散步的情侣。
薇奥莉塔点了点头：“怕是和过往的梅森·维杰一样，同样来寻仇的。”
史蒂夫不着痕迹地蹙眉。
显然, 美国队长不能接受这种泄愤式的复仇行为。薇奥莉塔倒是不介意，她早就习惯于人类的各色恶行了, 但眼下不能让闲杂人等干涉她和父亲见面。
“帮帮我吧，史蒂夫，”于是薇奥莉塔轻声说道，“我去拦下我的父亲。”
“你小心。”
史蒂夫颔首, 然后转身离开了。
薇奥莉塔则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淡淡的恶念在她的掌心聚集。
以往生活在汉尼拔·莱克特身边, 薇奥莉塔从不缺恶念使用，但离开了父亲就不一样了。
现在停留在她身畔的是史蒂夫·罗杰斯，路西法封印了她的魔力，薇奥莉塔经常好几天都接触不到半分邪恶——现在她存起来的这丁点，还是上次在刑具展厅，以及爸爸身上偷偷手机并私藏起来的。
借由魔法，薇奥莉塔晃过了门卫，径直步入维奇奥王宫。
她在大厅之处等了等，等到学者们陆陆续续从中离开，才逆着人群，找到了父亲演讲的地方。大厅里空空荡荡，投影仪没有关，上面显示的是犹大吊死的画面。
薇奥莉塔停在门前，她找到了父亲。
汉尼拔·莱克特将那名佛罗伦萨本土的警督帕奇绑在了手推车上，他把警督推到了四敞的窗边，而后几不可查地侧了侧头：“莉塔？”
薇奥莉塔：“……”
女孩低低叹息一声。
被封印住魔力后，她的魔法不足以使得自己的痕迹彻底消失。感官敏锐的人，特别是她的父亲，亲手培育她、抚养她、照顾她，自然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薇奥莉塔·莱克特的到来。
“爸爸。”
薇奥莉塔解除了魔法，自阴影中现身。
“我以为你会来的更早一点。”
汉尼拔·莱克特转身，他把自己的手帕收了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昏迷不醒的警督身上后，好心地为其解释道：“别担心，他只是昏了过去。”
“乙啊醚？”
“不难弄到。”
“所以，这就是你将今日的演讲主题定为但丁《地狱篇》以及加略人犹大的理由。”
“可惜你并没有在场，莉塔。”
薇奥莉塔轻笑出声。
“我就是从地狱来的，爸爸。”
她的话语并没有换来汉尼拔的任何反应，医生只是对着薇奥莉塔招了招手，仿佛向他们还在巴尔的摩时那样随意又亲切地呼唤自己的女儿：“过来，莉塔。”
薇奥莉塔走向前，她的目光随着父亲落在投影布上。
“告诉我，”他说，“但丁所描述的地狱，与其真正的模样，是否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为什么这么问，爸爸？”
“因为但丁毕竟是一名人类。”
“谁说他一定是呢，”薇奥莉塔歪了歪头，“如果一定要以此区分，我也是呀。”
“……也对。”
二十一世纪的人，又如何证明但丁真的只是血肉之躯，而非如同他的女儿一样，披着人类的肉体，却拥有着真正来自地狱的灵魂？汉尼拔·莱克特考虑过无数可能，他热爱但丁，热爱《神曲》，热爱那比文艺复兴还要早的一切艺术，独独没料到这一层可能性。
汉尼拔感叹一声：“到底是人类的身份有所局限。”
薇奥莉塔：“等到了地狱，爸爸会明白的。”
汉尼拔点了点头：“等到了地狱。我会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说着他从衣物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把哈比刀。
汉尼拔·莱克特——在意大利，他用的是费尔博士的名号，为了此次演讲，穿上了一身极其肃穆得体的藏蓝西装，配以白衬衣和同色系的领结，端庄且漠然。他手中的哈比刀几乎是男人身上唯一光亮的“配饰”，刀身锋利，闪过冷冷寒光。
恶魔重新回到帕奇警督的身边。
意大利人醒了，他看到了薇奥莉塔的身影，一个激灵，从昏迷的状态中彻底挣脱出来。这换来了汉尼拔低低地笑声：“原本你还是有几分利用价值的，督查，至少我能知道梅森·维杰死后，是谁花钱买我的性命，但现在不重要了。”
他近乎得意地开口，言语之间毫不掩饰一名父亲对女儿的骄傲：“您没有孩子，督查，自然也无从体会到身为父亲的天伦之乐。我的莉塔已然长大了，她在我的掌心里备受呵护地长大，如今，甚至愿意反过来保护我。”
薇奥莉塔：“我当然愿意，爸爸。”
汉尼拔的折刀始终没有离开过可以伤及帕奇警督的范围。
“那么，告诉我，莉塔，”他说道，“彼尔·德拉·维啊尼亚其人，真的有如但丁所描述的一样，在地狱接受刑罚吗？”
“是的，爸爸，但是……”
“不要紧，莉塔，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薇奥莉塔的神情微凛。
自然是有很多，平心而论，但就恶魔身份而言，她已经隐瞒了自己父亲足足有十八年。汉尼拔·莱克特这番话，于薇奥莉塔来说，近乎威胁。
“但是我觉得，”可是薇奥莉塔还是开口了，“帕奇督查与你并非熟知，他的行为也不足以称得上是背叛。”
汉尼拔低低笑出声。
男人低沉的声线在空旷的演讲厅内回荡盘旋，他转过身来，那危险的哈比刀总算是离开了帕奇的身边。汉尼拔看向了自己的女儿，他的神情温柔慈祥，一如往常。
“莉塔。”
父亲的话语传来。
“谁说关于犹大的主题，是为了帕奇督查而选择的呢。”
薇奥莉塔愣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哈比刀挥舞了出去，顷刻间淋漓血迹便自维奇奥王宫的地板上蔓延开来。薇奥莉塔在嗅到血液气息的瞬间就明白了爸爸想干什么，她向前一步：“爸爸，不要！”
“不要什么？”
“外面依旧有游客，依旧有行人，他们会在看着！”
“外面还有你的那名恋人，莉塔，他同样也会看着，”汉尼拔侧头，“你在畏惧什么？怕他看到尸体悬挂在维奇奥王宫的窗外，透过帕奇督查看到我，从而看到你身上流淌着的，一直避免展露给他的真正面孔？”
“爸爸！”
薇奥莉塔陡然扬起了声音。
黑色的羽翼在室内陡然张开，汉尼拔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女儿翅膀上结痂的丑恶伤口。他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男人转过身，他将手推车推了出去。
“既然你张开了你的翅膀，那就试试看吧，莉塔，我——”
“——我在巴黎见到了妈妈的灵魂。”
汉尼拔·莱克特的动作停下了。
但为时已晚，手推车上被开膛破肚的帕奇督查已然从栏杆上倾斜翻倒，薇奥莉塔失去了所有继续交流的机会，她猛然振翅，径直越过父亲的身躯，同样跳出了窗外。
薇奥莉塔试图拉住他，拉住血流了一地、生死不明的意大利警察。她不知道人类的肠子流出来后还能存活多久，但她知道倘若脖子被勒断一定会当场咽气。
只是薇奥莉塔到底是晚了一步。
她抓住了帕奇督查，甚至在第一时间用魔法熔断了绳子。女孩在一众游客的尖叫惊呼中带着意大利警察缓缓落地，而先于他们坠落至地面的，是随着重力从男人腹腔中脱离出来的脏器。
“莉塔？！”
史蒂夫·罗杰斯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但薇奥莉塔第一个动作仍然是抬起了头，她看到汉尼拔·莱克特的身影于维奇奥王宫的窗边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了。
“莉塔，怎么回事？！”
薇奥莉塔·莱克特低下头，她试图救下的人早已断了气。女孩的衣物与皮肤被染满了鲜血。她听到了青年的声音，再三努力，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低声说，“看到我试图从恶魔手中救下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