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步说,管顾本是无碍的,偏偏这小世子刚来时那位王爷的来信里别别扭扭地说且由着他适应些日子,过些时候再念书不迟。
适应便适应,那时只不经意地撂了几句话在景深那儿,也没指望着顽皮小子会安心随他去学堂,后来果真不见他有一星半点要念书意愿,便也罢了。
近来也不知阿溟跟那位王爷说了些甚么,忽地又传给他一封信,便是那封要他管教管教景深的书信了。
在小院里同住了这么些日子,还跟景深月下谈过几回心的夏先生深知景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至少在他跟小意跟前乖巧得很,跟信中所说的顽劣不似同一人。
既硬的不成,来软的总行……夏先生心里拐着弯想这事儿,嘴边挑了几句好听的大道理和小姑娘讲。
夏意自不知这中的曲折弯绕,听得连连点头,想到有人和她一起背诗文也就不哪般无趣了,还心情颇好地抱着扫帚将院子扫了一圈。
自那日摔伤了手后,针线是再没碰过的,今日既闲下来便坐去罗汉榻上,推了半扇窗绣起简单戏服来。
照理说来,在若榴这样的小地方各家能打两三架床就不错了,哪儿还会有人家有心思与钱财打多的几榻来。
可夏先生因夫人的缘故请人打了好多器具在家里,夫人去后便盘了些好的去小姑娘屋里。若非夏意去过其他人家,只当所有人家里都有这些东西的。
是日风从乾来,院里石榴树解了葉子,随着桐叶慢悠悠奔走,刮出细细的声响来。
一有动静她便探出头,看是不是景深回来了,只是过了亭午也没等到人,晌午吃饭时也心不在焉的。
夏意戳戳瓷碗儿里的饭菜,瞧着一脸忧思:“爹爹,你说景深怎么还不回来?”
“阿溟随他一道去的,不必忧心。”
话虽这般说,可上回去襄云时还教小贼摸了贴身的钱袋去,哪儿能不忧心?再者,阿溟哥哥如今看来就翻墙爬树的功夫厉害些,也不知身手好不好。
若是遇到什么恶人,他二人应付得来么?或是半途驴子撒了野将人甩到车下怎好?再或是画无意间弄得脏了,岂不是白白去了?
愈想愈愁,愁眉苦脸的模样生把夏先生看得笑了,蜷着指节轻敲下她脑门:“才多大岁数,便这般爱操闲心了。”
夏意躲开,哼哼道:“爹爹不是总说我是要及笄的大姑娘吗?”
操心操心又怎么了?
夏先生失笑一声,如今倒是会顶嘴了,只他还要奉行夫人遗喻说不得她,遂摇头端起饭碗不搭理她,由着小姑娘的心思慢慢膨胀。
膨胀到回屋接着绣戏服时都出了神,干脆趴在矮几上来回推着个青果子……
第28章 忳郁邑
小院上空飞过一群鸟, 扑腾着翅膀朝襄云方向去,襄云街衢已不如早些时候闹腾了。
这早一到襄云,阿溟便将驴车托给老柳树下开茶铺兼卖百合面的人家——随李叔来过几回后店家已认得他了。
景深知他要去递铺,藉府上那位拗王爷的名义“以权谋私”快马送信告密去, 是以一下车就没好气独自寻画铺去。
这回来不比头回挥霍, 实则是没了交与他挥霍的, 他只有寻到老位置问那卖菜郎。
那卖菜郎无故得过景深一块碎银, 自是还记得他的,此时瞧着还颇为惊喜, 顺着街道指点:“您打鱼行往东边儿直走, 见了回春堂拐南穿过布市就是观文堂了。”
观文堂便是襄云县上卖字画的铺子,也收字画卖。
景深一路过去,今日的观文堂倒比沿途都热闹,他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子才进去。
堂里一个身量矮小的伙计见来人器宇不凡, 忙笑脸迎将来:“客官也是来瞧‘清河三子’画作的?”
景深低头看他眼,又偏头看看堂内聚众的角落与二层传来的赞叹声, 问道:“‘清河三子’是什么人?”
他早前在京里只听过边塞三子。
“原是个门外汉,‘清河三子’也不晓得。”小伙计嗤之以鼻,这之间见他所穿衣裳皆是些寻常料子制的, 心说看茬来,这哪儿是什么贵公子?
“掌柜的可在?我有画要卖与他。”景深不欲计较他这副瞧不起人的面孔, 单道明来意。
小伙计嗤笑声:“掌柜的正忙着招待知县大人跟府里来的名士,可没闲着。哟——这位客官,您也是来看‘清河三子’画作的罢?”
景深见他径自跑开, 拧了拧眉头,只手不由分说地扣上小伙计的肩。
“唉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小少年怎——”转回身的小伙计埋怨到一半便哑住了,许是跟前的少年比他高的缘故,他竟觉得些许压迫。
穿得平平无奇,怎还敢这般凶?
“烦劳与掌柜的传下话。”
“成成成……”小伙计无奈摆摆手,咕哝着往人群簇拥的地方去。
景深在少人的角落候了半晌,见小伙计领着个留着鲶鱼似的胡须的男人来,在他耳边嘀咕两句男人才朝他过来。
“客官有画要卖?”
男人说话声极细,让景深想起景随跟前伺候的公公,若非他长着两搓奇怪胡子……景深忙掩唇咳嗽声:“嗯。”
长着鲶鱼胡子的男人领他到观文堂偏堂去,景深与他谈了几句才晓得他只是掌柜的弟弟,管账的先生。
“客官所卖是什么画,系谁家所画?”
“我自己所画。”他答得理所当然,边将所背两幅画交去给他。
那人拧着眉,心道这不是捣乱来么?却还是忍着不耐接来手上,展开先扫一眼画卷尾端的印章,随即将眼白翻上天。
“我们观文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画都收的,我瞧你年纪还不大,再好好——噫?”男人说话间不经意低头看了看,这才好生看了眼铺在桌上的画卷,又噫了第二声……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候景深才从观文堂里出来,面色郁郁。
***
夏意一直闲至黄昏才隐约听见驴子的嘶鸣声,忙哒哒跑出院去。
日暮时比白日里冷了些,出院时发现她爹爹已在外头了,景深已从驴车上跳下来,阿溟则牵着驴绕去屋后。
“怎这许久才回来,都快急死我了!”她颇似埋怨地跑去,立在夏先生身旁,话音没落脑袋上便吃了轻轻一记。
“甚么‘死了’,休得胡说。”
夏意垂垂脑袋,一眼见着景深手上提着的几只正挥着蟹钳大螃蟹,对上眼后眸子登时转亮,忽闪着眼睫冲景深无声眨眼。
景深对上她俏皮的眼,顿觉局促,别开视线与先生解释句:“今儿在襄云出了件小事儿,故才回来得晚了。”
语毕掂了掂手上的蟹子,道:“这是在蟹行买来的,只不省得你们爱不爱吃,故只买了三只,不过不是湖蟹只是河蟹罢了……”
夏先生牵了抹笑,和气点点头:“行了,回屋罢,饭菜还温着。”
“你们还未用飨饭?”
“我们要等着你呀。”夏意凑去他边上接话。
少年听后松了松眼,垂眼看看跟在身侧走着的小姑娘……举起手上的螃蟹晃了晃。
福至心灵一般,夏意倏地会意,他是在说她走得像螃蟹……于是乖顺转正了脚步。
入了堂屋景深直从牡丹帘下钻进厨房,安置好螃蟹后对着它们挤了挤笑才出来。
天光大暗,用饭时桌上点了盏橘灯,昏黄中看不太清各人神色。夏意一改日里的忧心忡忡,这时候又哗啦啦倒起豆子来,好一会儿才觉察到景深不对劲,往日她说一句他便接上一句,可今日竟是一语不发……
难道真出了什么差池?
***
弯月停在梧桐树上歇息,夏先生因明日要早起去学堂,故就成了小院里头一个吹灯歇息的人。
景深待先生屋里灯灭了好会儿,估摸着人已熟睡才溜去尚且亮着灯的寝房外,不同往日,这次他敲了敲窗。
正泡着脚丫子想事的夏意教这压抑着的声响惊了下,后才拢上厚衣裳跪去榻上开窗。
夜里冷丝丝的风进屋来,身后灯盏微光晃了晃,她也打了个寒噤,看时景深正愣乎乎守在窗外。
“你来做甚?”她笑哑哑问。
“给你的书……”他将捆着麻绳的油纸包搁至窗台上。
夏意捧将在手上,双眸放光,称叹一声。
“唔……外头好冷,我先回屋去了。”窗外人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完便没了人影。
夏意急忙唤了他声,却没拦住,只顺着风传来句“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先生已经睡了,夏意不敢再大声叫他,只蹙着眉毛探头,看他回了小屋才阖上窗。
就势坐在榻上,从针线篮里捞了把剪子剪了细麻绳。油纸里的两本书,一本正是她心念许久的《剪烛语》,可另一本既不是那本《状元郎夫君》,也不是《探花郎夫君》……却是一本诗集,这样的诗集,爹爹已买了本一模一样的了。
夏意摸着下巴思索,眉心依旧微微蹙着,等吹灯躺去床上时仍觉得景深不对劲。
廊下有只蟋蟀不住地叫着……是日夜里除了夏先生睡得早外,余下两人皆是辗转不成眠。
也因着这个,翌日清晨再见时两人眼周各顶着两圈灰黑,面面相觑良久。
夏意满含埋怨之意地盯他,好会儿才到小厨里,景深则还似往日那样随她进了小庖厨。
坐在小杌子上生火的夏意起初是有些生气的——气景深不将话说明白,害得她整晚睡不好。
可生着生着火,火气也就消散了,而后拿着一根柴禾在灶台嗒嗒轻敲两下,引景深看将过来才闷声和他言谢。
“说过不必谢的,只你开心就好。”
“那你呢,你为何不开心?”
“我没。”少年语气略为僵硬地否认。
她才不信,快及笄的大姑娘坚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景深定遇到了一件足以抵消卖画快乐的事。
只是直到用过饭也没能从他口里撬出些秘密来,景深愈是不说她愈是觉得事态严重,饭后便将饭碗丢给景深洗,自己跑去井亭下叉着腰问阿溟。
树上的阿溟一脸无辜:“夏姑娘,我当真不知晓,我一到襄云便传信去。”
“难道你传信传了一整日?”她质问。
“传过信才从递铺出来就被人撞了下,而后觉察钱袋子丢了,我就捉小贼去。那小贼跑得快,我追着他跑遍了襄云的街巷,逮到他时已过了午时……”
阿溟解释着越过夏意看眼她身后,见世子爷正懒洋洋倚着小庖厨门框看夏姑娘背影,一手拿着刷碗的帕子,一手转着白瓷碗儿。
继续道:“然后我和少爷用了碗百合面,又一起教训了番那小贼,这才回来得晚,余下的我都不省得。”
夏意将信将疑,在脑内捋了半晌也没个头绪,看来还是得景深亲口说才是。于是原本打定明日去洗衣裳的小姑娘决计今日就去,饭毕当即收好几身脏衣裳催促起景深。
原本心情不哪般美妙的景深教她这么折腾着问竟好转心情来,不过他还是不肯说为何不快就是了。
许是劣根作祟,景深看着小姑娘气哺哺的模样觉得又开心些,不过这些开心在到河边碰到极凉的水后就又给浇灭了。
“都入冬了,怎还来河边洗?”
“省着柴禾深冬时再用。”
只一句话就教景深歉疚来,方才他竟拿她的不快来取乐,何况她的不快还是因耽心他才来的。她这般傻,他怎么能惹她不开心呢?
这般看,他竟真成了父王口里的混帐了。
混帐景深长悔叹声,蹲着往夏意那边挪了挪,垂眼看她槌衣裳槌地起劲,伸出手:“我帮你罢?”
夏意赶忙抱紧棒槌,一脸提防:“这怎行?”
“……”
她又指指他盆儿问:“你不是一件都还没洗么?”
“喔。”景深挪回去,撒了些皂荚粉,在捣衣砧上搓揉捶抻起来,瞧着像模像样的。
果然没过多久,她又展开了一番询问,这回景深倒没有一口否决了,而是迟疑不决斟酌着。
随后先问上一句:“若我说了,你会笑我吗?”
夏意怔愣,随后摇摇头:“我才不会笑景深。”
第29章 山芋头
看她呆邓邓的模样, 景深的郁悒消藏几许,胳膊撑在膝上,单手托着下颌,指节在脸上一下下的敲打, 神色恹恹地将昨日去观文堂卖画的事说给她听。
夏意听得细致, 结果听他讲到那个长着鲶鱼胡须的管账先生噫了两声后他便打住了。
忙促问他:“后来呢?他说什么了?”
“他说, 店里的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古今妙笔皆是特等,名士才子画作归为上等, 就譬如‘清河三子’的画作, 然后寻常书生的画若入得眼就收作中下等。”
“那你——”夏意问着,就见景深颇为幽怨地斜睃她眼,忙捂住嘴。
“他说我的画若是要卖,就只能收作下等画作……我一恼便走了, 可我一想应允过你的话,便觉下等便下等, 能卖些银钱买书也是好的,故又折将回去。”
瞧他气哼哼的委屈样,竟只是为了几本大不必买的闲书, 夏意心下的小人转起了圈圈,动容之余还有许些自责, 抱着膝昂首叫他:“景深——”
见她一双眼又是晶亮亮的,景深忩忙打断她:“不许谢我!”
夏意吞声,转而笑了笑:“那我夸夸景深, 他是世上长得最好看的好人。”
长得最好看的好人……这夸人的话何故听着怪怪的,但好人景深还是露了羞涩,抓抓耳别过头去。
夏意又说:“不过那几只螃蟹丝毫不便宜,他们收一幅下等画也会给这许多银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