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的话,她也想学画画儿呀。
原本被夸得害羞的好人景深:“……”
“下等画——”他说出这几个字时就像是恨不得将它们咬碎似的。
“嗯?”
“卖一幅下等画的银钱只合买两本书来,买蟹的钱是从那个小贼那儿索回来的。”
原偷阿溟钱袋的小贼就是那日襄云街头偷了景深钱袋去的人,阿溟抓他来老柳树时一眼就教景深认出来,上前扯掉他脸上贴的胡子。
那小贼像个大姑娘似的不住哭,将全部钱财都抖出来,说求二人别送他去县衙就成。
阿溟才懒得去县衙,拿了银两就满不在乎地放过他,景深被偷去的自然早就没了,他便委屈了下取了小贼身上多的,后跟阿溟去蟹行时堪堪买了三只螃蟹,分文不剩,害他后来错过了更想买的东西。
夏意晓泠由委后,嘴巴甜的像是灌了几两蜜,甜丝丝道:“你瞧,老天爷都觉得你的画只卖成下等是亏欠了你,要把那小贼送来你跟前,所以你真是太厉害了。”
厉害的景深:“……”
果真是小姑娘,尽爱说这些甜腻腻的话哄人。
夏意看他嘴角微弯,又寻着话茬问他:“你刚刚说更想买的东西又是什么啊?”
“我几时说了……你听错来。”
“是么?”
一场衣裳慢掂掂洗了好长时候,总算洗好后二人齐齐坐下,搓着冻得通红的手。
景深这才留意到这时对岸榴山上有许多人扛着大蒲叶往上去,慢然停下手上动作:“这是在做什么?”
“给石榴树穿衣裳啊,十月里石榴终了就拿大蒲叶裹着树根缠紧它,明年能结更多的石榴出来。”
“真不愧是若榴人。”
“你可别小瞧我,虽家里只有一棵石榴树,但我和爹爹为了照料它跟人学了好多呢。”
“那棵树是先生与你娘亲一道种的罢?”
“你怎知道?”
“因为我爹娘院里一棵缃梅树也是他们一道种的……”就跟她家的石榴树一样。
想起缃梅树,便也想起了睿王妃,想起了睿王妃他想去的就更多了。
顺手拾了块适性石头,打了个水漂,旋即视线落到袖摆上。良久眼眸微转,瞥一眼夏意袖摆上的胖石榴,却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夏意巴巴盯着那只突然伸过来的手,指节匀称修长漂亮得紧,于是妒羡且不解瞅问:“你要什么?”
“你能也给我绣一个若榴果么?”
……
冬阳底下并不湍急的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金光一直倾洒到看不见地方。
河畔老树上的阿溟手上拿着一叠树叶,将这场面暗记在心,错磨着怎样才能将书信写到最好,如何将场景描摹得真切且情感饱满。
***
“嗯?今儿怎么先做上饭菜了?”午间散学后的夏先生还未进小厨房的门便闻着股香甜味儿。
结果哪儿是做了饭菜,不过只是清水煮了两个芋头,这时候两个小家伙正拿擀面杖撵着,早间从村民那儿买的菜都还好端端的摆在案上。
自作多情的夏先生兀自叹慜,走近问:“你二人在弄什么花样?”
“我们在给大橘做晌饭啊。”
“噢?可否冒昧问下二位,大橘可是你二人常提的猫?”
语气哀怨极了,夏意边将案板上黏糊糊的芋头往小旧碗里盛,边撒撒娇:“爹爹可不许和一只怀了身孕的猫儿计较!况且我已经将米蒸在锅里了。”
“谁欲同小丫头计较了?”夏先生反问,边去淘菜,见水缸快见底了便差使起景深去学堂后清溪边担两桶水来。
看热闹的景深:“……”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挑水了,这段路虽不如家中有口井便当,倒也不算太远,景深便任劳任怨地去了,缘着涓涓细流往上游去,一旁是山,一旁是溪岸与野树,树后边才是一条偏窄的乡间小路。
这条路便是往村尽头土地庙去的,他还从未踏足过,好似阿溟说的湖也在那边儿,改日得了空该去瞧瞧看,也不知这时节还有没有鱼……
“喵——”猫的嗓音有些沙哑,景深循声看去,见矮草丛底下躲着一只橘猫。
“大橘?”
不对……大橘可没有这般瘦,只这倒是头一次见到大橘以外的猫。
瘦橘猫跑来蹭了蹭景深的腿,景深也没嫌弃它,结果不知怎的,瘦橘猫忽受惊似的又叫了一声,腹中噜噜两声便蹿走了。
摸不着头脑的景深只好继续盛水,待起身时无意间瞥见了什么,顿了顿脚步才又往小溪对岸看了去。
疏林底下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一个人在,只见那人瘦骨嶙峋、面颊瘦顇,双眼好似凹陷下去,正直直盯着对岸看。
素来胆肥的景深教他吓得心跳快了许些……却还是镇定着担上两桶水转身离开。
然而才走几步便听对岸那人叫了一声小少年,景深只好住了步子,问他何事。
那人正欲说话时适巧吹了阵冷风来,惹得他掩唇猛咳两声,原本苍白的脸上这才有点颜色。
“小少年,离猫远些。”
景深听完这话一滞,忆起跟前这人来——之前在阿全家门外见过的人便是他,那时也和他说别碰猫儿的话,只那日他瞧着好歹还有些血色,不似今日已瘦成了芽菜。
“嗯……”他搪塞着。
那人自吸了那口冷气后始终咳着,许是见他应了便转身回去了,背影清癯不见任何猥琐姿态,更甚还颇有些气度……
景深愈发茫然。
第30章 欲雨云
景深回学堂时饭菜还在薪火上造化, 肚子叫了半晌的夏意只差吃了给大橘备的芋头糊去,帮着景深倒桶水才问:“你怎么这么慢呀?”
“方才遇着个怪人,待会儿再说与你跟先生。”
夏意歪头看他眼,没有问什么。不过从他说了“一个怪人”时就隐约猜到是谁人了, 待在饭桌上听他将这事细细说了遍后就晓得当真是她想那人了。
毕竟若榴人都管那人叫“那怪人”……
先生听了这事, 亦是停下碗箸, 正色道:“甚么是怪人, 他姓崔,你与小意都该叫他声崔伯伯。”又解释说, “他如今瘦成这模样, 皆因霜降后大病了场,想起些往事罢了。”
“喔……可这和猫有甚干系,就因他教猫挠过?”
“他怕猫自是有缘由,若因他怕猫就说他是怪人的话, 那怕狗的岂不是也要被叫做怪人?”
怕狗的夏意:“……”
忽似举错例子的夏先生沉默须臾,随即道:“既如此, 怕猫的与怕狗的一致,何至于落得个‘怪人’称号?”
景深本想再说句,却却接到小姑娘使来的眼色。尔后夏意便往两人碗里夹菜, 笑咍咍道:“爹爹莫气,景深又不认得崔伯伯……”
夏先生点点头, 景深虽闭了嘴,却更好奇起来。
饭后二人没作休息就端着芋头糊往富贵叔家去了,景深在路上又问起那位“崔伯伯”来。
夏意也不知从何讲起, 只摸摸耳垂回想:“我其实鲜少见他,不过从我记事起爹爹就和他有往来的,那时候常听人说他是个怪人,见着猫便要发一阵疯……如今已是好的了。”
“倒是挺神秘,先生何故与他有交情的?”
她摇摇头:“我只晓得爹爹会帮他买些作画须得用的。后来有李叔替爹爹,他将崔伯伯的画儿卖去换钱,买画材跟米粮肉菜给他,余下的银钱就算作是李叔的薪金。”
景深听后叹讶句:“我竟不是头一个作画儿卖的。”
“我们的话岔儿是这个么?”
他笑:“怪到那时先生替我选颜料时熟会得紧,原是买多了。”
“嗯。”
“不过,”少年约摸是觉得自己太过好奇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上声,“为何他要托人去,自己去不得么?”
夏意摆头,景深这才放过这事。
话次间来了易家院前,院门大敞着,夏意探头看进去时正巧见易小满端着一簸箕碎菜叶从厨里出来,遂叫了声。
易小满忙竖起根指头比在嘴边,示意她小声些,等走近了才说:“我奶奶跟我三哥还歇着呢,你怎么今儿来了?”
夏意指了指景深手上的碗儿:“我们来看大橘的,想教你跟富贵叔说一声儿好进院去。”
易家西面住的是老林家,东边儿为邻的便是王富贵,教小满与富贵叔说一声倒容易。
小满应下,边空出一只手往景深手上的碗里试探一下,拿指头蘸了一块芋头泥舔了舔。
景深耷拉下眼皮睨她:“……”
夏意牵牵嘴角:“小满……这是给猫儿做的。”
“嘘——我只是好久没吃这东西,有些嘴馋。”小满再次示意她安静,“等我喂了鸡就带你们去。”
说完便转身去鸡笼处,将剁碎的菜叶掺着些剩饭洒在地上。
夏意看了看易小满,又转回头和景深小声说了几句话,再便听见门“吱呀”一声,看将去见易寔正朝他们来。
自知犯错的夏意忙垂了头,还没来得及认错就听小满过来训她了。
易寔解围:“不是教他俩吵醒的,是我早间和先生论学,尚存着疑窦才休息不好。”
听是这缘由,她松口气。
又听易寔问:“景兄弟手上是什么?”
“呃,这是——”景深才开口便被人夺了话去。
“这是芋头煮烂撵的泥,拿来给大橘吃的。”
小满在一旁拊掌:“我这就去和富贵叔说说,三哥你既醒了,和我们一道去罢,反正离去学堂还有些时候。”
“嗯。”
***
大橘的窝搭在井边上,木头架的,外头碗里搁了些不算新鲜的饭跟一碗水,里头垫着件旧衣裳和一张灰蓝色的布。
若看得仔细些……
“这不是我家鸡用的织笼吗?”小满显然也是头次来看,正凝神研究着大橘住的住所。
夏意则伸手呼噜呼噜大橘脑袋,原本懒洋洋蜷缩着的猫掀了下眼,长胡须抖了抖。
“喵——”
“喵。”夏意学大橘叫了声,将芋头放在脚边,哄它吃东西。
易寔在身后笑着打趣:“你什么时候还学了猫语?”
“这都是和景深学的。”她将幼稚把戏都推去景深头上。
易寔闻言看去蹲在夏意边上的景深,后者也抬头对上他,缩了缩脖子。
“我没有,你别看我。”景深拒绝他的眼神,心里还记着摘橄榄时被他戏耍的景象。
“景兄弟果真颇有童稚之心。”
一句似是夸赞又似含嘲的话听得景深郁结,呼噜猫脑袋的手更使劲了,正得劲时手背教人拍了下,脆生生一声。
“你把大橘都揉坏了,它肚子里可还有小猫儿在。”
“哦。”景深收回手,大橘却不吃了,拖着日渐肥硕的身躯往堂屋里去。
几人寻思下,还是想跟上去,却听易寔道时候不早要去学堂的话。
两个小姑娘点头应下,跟他挥过手才预备进屋里招呼,易寔临走前又打量眼景深,后者被他看得迟疑几许才进堂屋。
堂屋比之夏家小院实是宽敞许多,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闭眼撑坐打着盹儿,脚边的火盆里只少许炭燃着,大橘也守在火盆边上,睡眼垂垂。
“你们咋进来了?”身后传来道女人的声音,细且低。
是富贵婶子,瘦得像柳条儿,这时候手上端着几块切好的油饼,见人看来时欲加藏掖却手足无措。
“就是来看下猫。”夏意弱弱答道。
“诶,那……那你们进来罢。”说罢进屋去,将装着油饼的碟子搁在富贵叔肘边,摇醒了他。
门口的夏意再摸了摸耳垂,有些后悔……作何还来屋里看它,这场景委实教人难堪。
这夫妻俩是如何抠巴,景深早有耳闻的,只没想到能为几块饼局促,好笑之余也觉察了夏意的不自在,弯了腰在她耳边说:“我们看看就回去罢。”
“嗯……”
然而天不遂人愿。
才将醒来的富贵叔忽长叹一声,小满望着富贵婶出堂屋的背影,随口一问:“叔,咋又叹气呢?”
富贵叔却坐端来,招呼几人坐下:“你们几个来得巧,帮我拿拿主意。”
小满忙道:“叔,我们还小,能替你拿什么主意……”
“你们念过书晓得事,聪明。”长胡须随着他叹气微摆动下。
他说起教他发愁的事来,甚少与他说话的夏意如今打量着他,觉得他又比往日瘦了些,面颊上又干又皱像是给妖精吸了精气去。
他先说着分家后幼弟的事,原他幼弟从分家后就住去襄云外,前些年病没了,他那弟妹便带着家中儿女来若榴管他要办丧事的钱。
富贵叔念着兄弟情,给了一封银子去,不料那母子几人蹲在院外哭诉说他连兄弟出殡的钱也不肯出,无奈之下又教媳妇从床头摸了十两银子出来给了这才回去。
说到这儿,富贵叔长叹一声,听似悲咽。
小满隐约还记得这事,那时她才丁点大,这时候慨叹道:“原是他们的错,倒怨在你这儿了,只是您咋还愁着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