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个傻子,景深转过身去,驴子竟又走快了些。
及至襄云,众人在成衣坊里各自挑了衣料,量了尺寸,店家将取衣裳的时候定在一个月后才从铺子里出来。
夏先生与李叔往肉行去买猪肉去,阿宝本是想跟着阿溟一道的,却教他爹扯住领子一道往米市、肉市那边儿去了。
至于阿去,一进襄云便没了人影儿,阿溟忍不住怀着恶意揣测她又去盗人钱财了。
景深要过阿溟背着的画轴,这是昨夜率先交给他手上的,怕早上出来时先生会问起自己,可另一面,他又隐隐觉得自己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先生恐怕是早就看出他的花样来。
想来有些丢人的。
“我们要去画铺了,对么?”夏意兴致盎然。
“嗯。”他抱着画轴儿,领着夏意往观文堂方向去,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看向身后阿溟。
阿溟困惑时便听一句“你不许跟着我”的话,指指自己鼻子:“我听老爷话,他说要记下你的举动。”
景深额角一跳,便是因为这个才不许他跟着的,他可不想将自己的画卖做下等画的事败露到第三个人那儿去,更何况……阿溟还是个背后说话的,届时回京去,不定多少人都晓得这事了,他景深的颜面可挂不住。
“上回就没跟着我,这回也不必了。”
阿溟叹气:“上回没随着你去属下已经很后悔了,这次——”
“瞧见那边没?”
话未说完的阿溟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是两个县衙的捕快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着,一胖一瘦。
“若你再跟着我,我就说你偷了我的钱袋。”正好他身上没钱袋儿,反倒是阿溟腰间挂着个。
阿溟忙护好钱袋儿,四处张望,说了句“我去瞧瞧扇子”就走了。
夏意在一旁乐呵不已,感叹:“阿溟哥哥真不会骗人,大冬日的他要去哪儿看扇子?”
会骗人的景深适时装可怜来:“他若跟了去,就晓得我的画教人轻视成哪般模样了。”
一句话便戳中了夏意的怜悯之心,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空荡荡的衣袖:“景深是最厉害的。”
随后一路上都说着赞誉他的话,小世子的虚荣心在她这儿得以膨胀,是以踏进观文堂时信心十足。
夏意记得小时候随爹爹这观文堂,不过后来由李叔替崔伯伯卖画儿后就再没来过了。
观文堂有层阁楼,构造像一个客栈,夏意进去时候仰头看顶上,比家里高出数倍来,空荡荡的四周都挂着画,赞叹一声后目光落去角落里算账的人身上时就晓得他是景深说的那个长着鲶鱼胡须的二掌柜了。
上回来时无比热闹,是因传闻中的“清河三子”带着画儿来了襄云,今日比那日则冷清得多,拨弄着算盘二掌柜的抬眼看一眼来人,认出人后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算账。
“咳——”景深等了半晌也没人上来问一句,深吸一口气咳了声儿。
“今儿不收了。”二掌柜的不等他说出口便回了。
景深耳根子蓦地涨红:“为何不收了?”
“唉,”里头人叹叹气,指了指西面儿墙上挂着的画,“你自个儿瞧去。”
景深敛眉,挪步去西面儿墙上,从左看去右边,他的画仍好端端儿挂在里头,夏意也一眼认出景深的画出来……
“等什么时候,你这画卖将出去我再收你别的画,观文堂可不做亏本买卖。”清脆的算盘声在观文堂内回旋,钻进景深的耳朵里像有口洪钟在耳畔响。
夏意悄悄打量景深,这时他早没了进来前的锐气与笑脸了,她环顾一圈儿问那掌柜的:“你作何把他的画挂在这边儿?你挂去那边显眼的地方去定卖了去。”
“小姑娘,那边儿是上等画的位置,可不是谁的画都能往那儿挂的,你阿兄的画就该在这边儿。”
夏意还要辩驳时教景深拦了下来,小声道:“晓得你想替我说话,不过说了也无济于事的。”
他脸上的愠怒随着耳根上红的消散一并散了去,推着小姑娘的在观文堂里绕起来。
“我们还不走吗?”她气乎乎地问。
“我总要看看他们的画哪儿比我好了。”却非他自视甚高,他与景和皆随若极师父学了近十年丹青,便是若极师父偶尔也要给几句赞誉的话,虽不多却也是大赜第一妙笔的认可,决计不是拿来给人言语糟践的。
夏意频频点头,随后指手画脚起来:“你瞧这幅,画的树像成精了一样,歪来扭去才不好看,竟然还是中等画儿呢。”
“还有这幅,这个老头都被狗咬了还笑,真是疯疯癫癫。”
“上头那幅画,画的蝴蝶唔——”她正点评得来劲,却教景深捂住了嘴。
景深弓着腰,凑近她面前笑:“你安慰我直说安慰的画便是,哪儿需你信口胡诌说人家的不好,你瞧瞧那个鲶鱼胡须的人教你气成什么样了。”
夏意竭力忽视怦怦儿跳的心,缩着脑袋看去二掌柜的,果然脸色臭臭的,转回头去景深已经站直来。
她缓和一阵才说:“其实我想说上头那幅蝴蝶画得可真像真的,瞧着那片花就开心得很。”
景深闻言看去,果真是一幅好画,近处蝶恋花,远处则是水色江天,峰峦若隐若现,若看的仔细些还会见得汀渚溪桥上有个婀娜倩影……他不由得看入了神,近处的几只蝴蝶就跟会动似的颤了颤翅膀。
原是堂外吹进来一股寒风吹动了画纸,里头人拢衣裳时也进了位客。
回过神来的景深跑去问那掌柜的:“那边墙上挂着的画是谁人所画,还是只是一幅周折转手来的画。”
那掌柜的结舌,撇着嘴角道:“你可真会问,一问便是跟你一样的人。”
“此话何意?”
“这画儿也是我收的,每两月送上几幅过来,不过人家比你强,好歹卖得出去。”
景深虽不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这人的画比自己的要好。
夏意从一过来便耷拉着眼皮颇为怨念地看着那掌柜的,掌柜的被盯久了转去瞧她眼,问:“小姑娘怎么凶巴巴的?”
说着就从高台上伸出一只手来。
景深长臂拦住他:“你做什么?”
那人不睬景深,只对夏意道:“手伸出来。”
夏意睁大眼,伸出一只手去,而后手心哗啦啦掉了一把炒熟的西瓜子,清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两圈,问他:“你作何给我这个?”
“求求你别瞪我了。”
夏意腆颜,红着耳朵垂下头去。
后来还是景深点了点她脑袋,才挪动脚步出观文堂去的,出去之前景深慷慨一挥手将画留在掌柜的眼前,道:“这画全当是抵那几颗瓜子。”
二人并肩潇洒出了观文堂,走在街巷时竟无丝毫的不快,才不像是被回绝的人,直到……直到景深途径路边叫卖的小摊铺时。
首饰摊铺前吆喝的姑娘见着景深时,眼一亮尖着嗓子招呼:“公子啊,你可算来了——”
“你认错人了。”景深打住她的话,一边捂住夏意耳朵,一边带着她往远处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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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隆冬大雪夜,堂屋里烛光摇曳,小几上摆着碟没吃净的烤糍粑,糍粑边的交椅上夏先生阖眼酣睡着。
夏意则抱膝坐在小凳儿上,泥胎炉烧得殷红一片,带着她面颊也染上酡色,迷迷糊糊间背着这首颇应景的五绝。
景深再替她斟满一杯新醅的桑落酒,举着自己的酒杯,面上浮着浅醉的笑意:“能饮一杯无?”
“能的呀。”她豪迈举起酒盏儿,一饮而尽。
一杯复一杯,再端着酒壶斟酒时只出来一两滴,原不知不觉竟喝光了一壶,景深还是不死心地上下晃了晃酒壶。
屋外风雪将门口的厚棉帘掀了个间隙,大片的雪趁机钻进堂屋来,却很快教暖融融的热气与酒气热得化了。
景深背心教寒风吹得冷,这才清醒些,听到夏意咕哝声时才发现她已经倒头在先生膝上睡了去。
唔……这父女二人的酒量可真差,尤其先生,三两杯便不省人事了,还不如他家的小丫头厉害。
醉酒的小丫头不老实地挥了挥手,差点儿挥去红彤彤的小炉上,景深心下一悸当即跑去拽着她的小凳子往后拖了截。
如是一来,她的脑袋也没可倚靠的地方,他手托着她脑袋瓜,长腿往一侧伸去勾了把交椅来给她垫脑袋。
硬邦邦还冰冰凉凉的,才没有先生穿着厚棉服的膝盖暖和舒适,夏意不开心地睁开恍惝醉眼。
景深未见她醒,而是看去躺在椅子上酣睡的先生,随后过去他前头,竭力将人背在背上要往外头去。
“你们去哪儿?”醉酒的夏意看去两人身影,像是一前一后要出去似的。
“我送先生回屋睡觉,你乖乖儿趴着,不许摸那炉子。”
她哼哼笑两声,弯着眼:“我又不蠢。”
景深教她呆蠢样惹笑,后才背着先生出去,这场雪昨个儿日迭时就下起来了,冬月朔日便是大雪日,一场大雪这般下了一整日,院里都积起寸厚的雪来……
才从暖洋洋的堂屋出来就跟落入冰窖似的,小院里只有堂屋里一抹光亮与地上白皑皑的雪,他只有摸着黑将人送进屋去,先生身量比他还高大,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总算安顿好了先生。
刚想坐着歇会儿的景深忽想到尚且独自待在堂屋里的夏意,紧忙往回走。
在寒风里走了个来回,原本五成清醒的人这时已有七分清醒来,钻进堂屋时夏意正端着腰板看着门口,一见他便做出副地包天的嘟嘴模样,一声不吭,这样看去脸上的小肉更明显了。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到炉边烤了烤手去戳她肥肉:“这不是回来了么,还撅着嘴作甚?”
夏意听后,虽嘴还撅着,不过眼皮子已耷拉上了,脑袋往右一偏,眼见着要撞去椅子扶手上时景深用力一拽,将人拽来他这边……改成撞在他下巴上了。
他呲着牙,口里隐约有股血腥味,和着酒气生疼着,反观夏意,只摸了摸有些疼的脑袋便安心倚在他肩上了,口中还念念有词。
景深认命地叹口气,谁教他人在她屋檐底下,背上夏意便往她卧屋里去……他也是出于不得已才要去小姑娘屋里的,总不能将她丢在堂屋里不管罢,夜里这般冷。
风雪呼啸,院子里一片白。
夏意紧紧儿抱住景深脖颈,脸蛋埋在他肩窝处寻暖和。景深只觉得耳朵教她头发撩得有些痒,却避之不及,忍着痒用头顶开了夏意的卧房门。
里头黑洞洞一片,景深反复闭眼睁眼几次才看清些,摸索着道将她送去床上,鞋也没给人脱便抽出棉被给她盖好,满身的酒气中竟散出股茉莉的清香来,看不出她还这般讲究地薰过被子。
“唔……”脸贴在棉枕上的人发出像小狗酣睡的声音。
他听着声音笑了笑,不过心里有分寸,决计不多待,结果才走开两步就听见床上的小姑娘叫他声后又嘀咕句。
“什么?”景深停下步子问了句,后才觉察自己是在问一个醉鬼。
哪料醉鬼夏意听话地又说了遍,他仍未听太清楚,长吁一声躬身问:“你说什么?”
“能饮一杯无?”
“……”
果真是个醉鬼说着醉话,景深决然出屋。
只不久又推门进来,手上拿着取火几下将屋里的火盆点上才真正儿走了。
风雪难解酲,纸帐梅花醉梦间,夏意的梦中人从此添了个景深。
给她斟酒的梦中人。
***
短短一两日,若榴便也成了白头,小山矮陂、茅檐屋顶皆白茫茫一片。
翌日禺中时太阳忽探出头来,树影移阶,三五只麻雀结伴飞来小院里,寻寻觅觅后歇去廊下唱歌。
啁啾声中,半张脸贴在枕间的夏意缓睁开眼,眼见暾暾冬日照进屋来,榻几上搁着的剪子明晃晃地发着光。
雪停了啊。
她裹着被子滚上两圈,手背揉揉眼强迫自己清醒些,却发现身上衣裳穿的好好儿的,就连鞋也没脱,想着突然苦丧了脸,也不嫌冷地揭开棉被看,果真发现床尾的被褥上教自个儿蹬了几个灰印儿出来,唉,这还是前些时候才洗好薰过的。
再一闻,身上尚存着股酒气,便抱着被角回想昨个儿饮酒、烤糍粑的事儿——
往年也与爹爹喝过酒,米酒或是百花酿一类,只那时候是一人一杯,至多不超过两钟的。昨儿却不一样,有景深在,竟喝了那一大坛去,还醉得记不清后头的事来……
只记得喝高兴时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儿,便是自己随着景深一起怂恿爹爹喝了三四钟,然后爹爹就醉倒了。爹爹不论什么佳节都不爱饮酒,只因不胜酒力,昨儿犯浑劝他喝得多了,也不知现下醒了没。
念及此她又闻了闻袖摆下床去,想着去烧热水来再洗一回,才一推门廊下房梁上的麻雀就砉的声扑棱着飞开,齐齐歇去了石榴树的枝桠上,踢得积雪簌簌落下来,入眼的是满院的雪。
“哇……”她忍不住低低惊叹声,去年大雪时虽也下雪了,不过只比小雪时大了一点,积雪不深,今冬还未到冬至便积起雪来了。
正欲往雪地上踩踩时就听雪被人踩出咯吱声,顺着沙沙声响看去,景深正提着两个木桶朝井亭底下去,不过他才走到梧树底下就福至心灵般地停住步子看来她这边。
四目相对,夏意忽忆起还没梳头洗漱过,忙抱头捂住乱糟糟的发。
“你醒了?”景深寒暄一句,寒暄的话便是明知故问的话。
“嗯。”她想了想,抱头跑去他边上,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儿。
景深提着桶,看着笑了声儿,问她:“你捂着头做什么?”
“我还没梳头。”她平日里可是个爱整洁的,才不会似今日这样脏兮兮胡乱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