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甜院——樱桃煎
时间:2018-09-15 08:05:28

  她动动十指,好像一排绿油油的小人在跳舞,看了看剩下的花泥与扁豆叶,眼波流转看去景深。
  像是明白了什么,景深忙甩甩脑袋:“不成,我又不是姑娘家,涂成红指甲像什么话。”
  夏意眼帘一垂,过了会儿便听景深闷闷道:“那……要染也只染一根。”
  夏意又亮了眼:“好。”
  景深遂又扯来片扁豆叶,在左手上扫视几遍,选了小拇指上“刑场”,铺了层花泥将手指包成粽子,学着她哒哒敲了敲石桌。
  夕阳西下时先生也回来,指头上的花泥也包了两个时辰,足够染上颜色。挨个拆开,仔细洗了指甲四周,橘红色的指甲在夕阳余晖下异常可爱,她不禁又跳起手指舞来。
  景深的小拇指也染上了同样的橘红色,他看了又看,怎么看都与他不搭,到吃饭时候,扶在桌上的手小拇指翘得极高,连先生都忍俊不禁偷笑两回。
  一日到头,各自抱着欢喜歇息。
  ***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展眼便至既望,梧桐解叶,夏意从秋千上捡到一片,失悦坐去上头,脚尖兀自点地荡秋千,叶柄在指尖转圈。
  院门边上立着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一个是阿溟,另一个则是曾教阿去夺过马的人……他是来接景深家去的。
  而景深,此时正在屋子里收拾包袱。
  居室逼仄,景深尚还记得初来时他是哪般不如意的,如今却留恋起屋里的一桌一椅来。
  在若榴制的衣裳上有小姑娘亲绣的石榴,衣箱里还有她做的小佩囊与虎头帽,他全数收进包袱里,还有枝半脱水的莲蓬也从墙上取下来,寻遍几角旮旯,确无遗漏后他才叫阿溟进来取东西。
  来时只一个包袱,回去时竟还多出两个,装的还多是旧衣裳,景深不禁想笑,可这时候他实在笑不出来,他还得去安抚他的小姑娘。
  先生就坐在石榴树下,景深走过他时听他哼了声,看来是他没哄好人,景深无辜摸摸鼻尖,看他眼才继续朝夏意去。
  夏意见他来,脚尖触地停下微微晃悠的秋千,偏头问:“你全收好来?”
  景深摇摇头,小声说道:“还有个最想收的,可她爹爹在,我收不得。”
  听他玩笑,她一点也笑不出,反拿梧桐叶刮了刮他手背:“那我送你出去罢。”
  “怎急着要赶我走?”
  “你胡说,是那个大个子说要早些启程才赶得去省城的。”
  “多说几句话却还是成的。”
  话次间景深蹲下身,与秋千上的少女悄声说起话来,声音低低嘈嘈,先生听不真切,拇指在福宝脑袋上揉来按去,倒没拦着二人说话,福宝眯着眼吭哧。
  阿溟边上的大块头挠了好半日的头,想催促时教阿溟拦住,一番打耳喑后立即露出肃穆神色,安心等世子爷说话。
  约莫一炷香时候夏意才从秋千上起来,景深又过来与先生道别。
  话别一番,出院时阿宝和李叔正在同阿溟讲话,小马车静静地停在柳树下,相隔十余步路。
  景深看了看父女二人:“我走了。”
  “一路保重。”
  他朝抱着福宝的先生笑笑,目光往下对上夏意水蒙蒙的眼睛,喉头微哽,轻道一声:“我走了?”
  “嗯。”
  “不许忘了我说的话。”
  “嗯……”
  景深转身,堪堪走出几步就停下,回头又瞧了眼先生,然后胆肥张开臂膀,冲夏意道:“你抱抱我罢。”
  夏意鼻头一酸,一头跑去抱住他,眼圈红通通的,一眨眼泪就涌出来,浸在他胸襟上,听到身后爹爹佯咳声后回头看他眼,这才松开抱着景深的手。
  少年就在她头上哑沙沙道:“你别哭,我会想你的。”
  她点点头,这回景深才是真真儿上了马车,马车外的阿溟也朝父女俩拱手道别,然后勒转车马。
  马声萧萧,车声碌碌,夏意望着那个方厢远去,泪花又涌上眼眶,朦胧间看见马车上的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与她挥手,她也伸出手挥了挥,终不车马影……
  手还未收回泪就夺眶而出,先生忙放下福宝过来揉她头,她便抱着先生呜咽一阵,哭声渐停时先生才舒展眉头,温柔拍拍她后背,像安慰小孩儿那样安慰她:“不哭,午间给你做软香糕可好?”
 
 
第61章 还帝乡
  夜里吹起风, 满树的梧桐叶被晃得哗哗啦啦,想来明日又是个雨天,床帐里的少女又翻来覆去到半夜才阖眼。
  醒来时外头阴沉沉的,瞧不出是什么时辰, 院里空落落的, 秋千被风吹得微晃, 石凳上吹风的福宝见夏意出门朝她腿边来。
  它大抵也觉察到了景深不在, 昨夜里就黏她。
  夏意领着它,到厨里拿了块昨日的软香糕放进它的小碟里, 见碗里水见底, 又到井边汲水给它。
  这些事,往日多是景深做的。
  给福宝舀好了水,撑着下颌看它卷着舌尖饮水,呆了会儿才给自己热粥饭吃, 孤零零坐在堂屋里,总觉得景深会在下一刻出现, 撑着哈欠钻进厨房找东西吃。
  思及此,她大口塞了几勺饭,又非再见不到景深, 她多吃几回饭就又能见着了。
  这话是景深同她说的,他还说他回去后会替她在京里找阿双姐姐, 这样,日后也不会一年只收她一封信。
  吃完才没再胡思乱想,揉了揉福宝就出门找芝婆婆去, 前些日子芝婆婆还说她懈怠,如今得补回来才是。
  尔后三四日,她都按景深教她的法子做,不去伤心,偶尔奏效,可心底终究空落落的,该她难过时还是会难过,望着橘红指甲会发呆,看见他画的画儿也会出神,发现石榴树上的石榴变大也会想他。
  就连先生,好几回做饭时都忘了这事,多做出两人量的饭菜,又气又笑。
  在他走后第六日,夏意竟在门外见着了阿溟,不信似的揉了揉眼睛,阿溟无奈,摸着耳朵交给她一封信,说景深走至半道险些就折回来,后没法子他才找了匹马送信来。
  熟悉的倔脾气,夏意忙刼刼拆了信,看了又看,末了也写一封交给阿溟,苦了阿溟又骑马往回赶。
  这是景深离开后送来的第一封信,夏意之后又捧着看了几回,仔细收好放在妆台小屉里,点了点粗眉毛的木头人偶脑袋才去忙别的。
  ***
  马车到京畿时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走至半道被遣回若榴送信的阿溟还未追上来,驾车的只有阿观一人。
  阿观远远见着城门后拭了拭汗,虽是秋阳,亭午时分还是热的,他咧嘴笑道:“世子爷,就到了。”
  里头的人本盯着左手小拇指愣神,听了这话撩开帘子,城门处有十来二十个百姓排着长队进城去,挑着担子闹闹嗡嗡说着话……
  时隔一年,他又回了这繁华之地,倒有些不适应。
  景深放下帘子,点了点倚在马车壁上半枯的莲蓬,笑了笑。
  阿观进城时拿出块令牌,守城官兵看后直接放车马进城,不过才走到城门内八方楼脚下就教一群人拦住。
  “车内何人,还不速速下马?”
  听着这声儿,景深当即打开马车门,马车前头围着黑压压一群人,宫里宫外的兄弟友人全都候在这处。
  大喜跳下车,头个朝他跑来的正是当初秋狝时他弄丢的景随,如今景随已快幼学之年,个头长了不少,一头撞来他身上,抱着他景深景深的叫个不停。
  后头景和见状,前来提他,揶揄道:“是谁说过不再缠着他的?”
  景随一听,忙松开景深,一旁乔装过的小内侍忙上来给他擦泪。
  “景深,当初都是我不好,不然你也不会去那穷乡呆这许久。”才一说完,脑门便吃了景深一记。
  只听他美滋滋道:“谁说我去的是穷乡,我去的是山清水秀、美得不能再美的地方。”
  景和挑眉看他眼。
  话次间又围上来几人,其中宁家兄弟二人在最前头,方才马车下喊话的便是宁以南,景深见他后当即调侃:“一年不见,可是又偷偷拿陶泥抹脸了?”
  “你好得很,我便是黑也比你俊朗上百倍。”
  有人便道:“他这样不也是为了我们好辨别?”
  宁家兄弟同胞,自小就生得一模一样,便是与他们一同长大的少爷们都分辨不出,直到宁以南好玩“泥巴”后,肤色愈来愈黑,自然也好认得多。
  一群矜贵少年们顶着亭午日光,站在简陋马车前说了半晌才觉傻气,转身一瞧,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都偏着头看他们,景和最是年长,此时颇为难堪地咳上声:“不若先移步藕花巷,为候你来阿随连午膳都不肯用。”
  皇子不肯用,余下众人定也是未曾用膳的。
  景和又补问句:“阿深意下如何,可急着回王府见四叔?”
  想到他父王,景深轻撇了撇嘴,端出副小孩儿未讨到糖吃的口吻:“怎不见他接我来?罢,先同你们去藕花巷小坐会儿。”
  听他这语气,素来沉稳的宁以北都笑起来:“这话倒像是置气小孩儿说的,今朝我们可见过睿王,他若不是听我们都来,早便自己来迎你了。”
  景随也凑来附和:“宁大哥说得正是,今儿一早我就和五哥到睿王府,四叔他只差没喜出褶子来,早几日还差人从岭南送了荔枝回来,我替你吃了些,倒比送进宫的还要好吃。”
  说着走至一架马车前,他邀景深:“坐我的马车!”
  若放在往日,景深说什么也不要和这个黏人小子一起的,今日回应他算是破了例,转头与阿观嘱咐跟着马车,暂不回府。
  景随问:“作何不教马车回府?”
  “马车先回府,我却不在,岂不是让父王和椿娘空欢喜一遭。”
  “可它破旧得很,跟在我的马车后头有损我皇子威仪。”
  于是他头上又挨了记,景深就像个老先生,像模像样地说教起他,听得景随直皱眉,苦苦央他:“今日好容易不用念书学道理,你就别说我了。”
  这可怜模样教景深想起了不爱念书的李俊宝,不禁又想一阵若榴的人和事。
  景随听他不说话了,也就安静闭嘴。自从秋狝那事害得景深被送去乡下后,他就好生反省过,决计他回来后再不死缠着他。
  可没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素来潇洒英朗的景深,竟然学姑娘家染了指甲!
  虽只染了小小的一根指头,可那抹橙红比日落时的云霞还晃眼睛。
  不过在马车上他始终隐忍,待到藕花巷,一下马车就与众人说了这事,之后景深的手速被围观,一句又一句的打趣往他头上砸,他皆未理睬,只暗暗稀罕自己的小拇指。
  藕花园乃是京中少有的清净之地,园主乃是京中富商大贾,园内庖人五湖四海皆有,富贵闲人往往不愿去甚么京中名楼小聚,而是来藕花园内。
  途径藕花池,宁以南替景深遗憾:“可惜过了藕花正好的时节。”
  景深轻笑声,心道他才不需看藕花,他有夏意送的莲蓬,比藕花池好看千百倍。
  坐在水榭时大都饿了来,饭菜经宫里的小内侍们验过才送进来,菜品花样繁复,全是景深阔别已久的山珍海味。
  他也不端着,大快朵颐尝了几道,然而还是不对味,不禁想,难道他是教先生做的山家小菜养刁了?
  若是连美食也无福消受,那也太惨些……
  慢朦腾用着小菜,又来人送了壶蔗浆与糕点,满桌的少年都不稀罕这甜腻东西,景随虽小,却也不爱吃甜,准备让人撤下时就教景深拦下。
  景和又一挑眉:“几时爱吃这甜腻腻糕点的?”
  “是啊景深,怎离京一年,回来就像个小姑娘似的?”宁以南笑咧咧打趣他。
  景深睨他眼,悠悠取了块百果糕,吃净后才同他们讲世俗成见这等话。
  宁以南呆怔怔听完,道:“不过吃个糕点,倒像孟先生授课的阵仗。”
  这便是境界,他好歹和夏先生在同个小院里住了四时。
  景深想着倒杯蔗浆,望着杯盏里的玉白浆汁,又想到那个爱喝糖水的姑娘,她定也喜欢这,也不知她这时在做些什么?
  十日不见,如隔三十秋。
  碍在人多的份上,他只不着痕迹地轻叹声,抬眼之际见着对面优雅夹菜的宁以北,怔愣片刻。
  嗯?为何一年不见他,竟像只过了一日?
  自上桌后就埋头苦吃的景随总算有空说话,一开口便是:“景深,你为何总盯着宁大哥看?”
  众人转眼看去景深。
  “诶,少听他胡说,我就看了那一眼,不过觉得无甚变化罢了。”
  “这倒是,这儿只你变得多,一身粗布衣衫,好吃甜腻东西,还染了指甲。”
  众人咍咍说笑,午膳用毕景深才告辞先走一步,毕竟是还未归家的人,留不得他,但说过几日再聚的话。
  景和斟酌片时,哄了景随几句,便不打算跟景深去王府,只同他道别,看他重新钻进那辆又小又破的马车,难免好笑。
  当初他被送走得突然,一句话也未留下,更不提相送的话,也不知那时是何等委屈?
  而今看来……他这个弟弟倒像是有了秘密,改日得多问上几句才是。
  ***
  破旧马车从藕花巷出来,缘着主街走过数十间商铺,又穿几条小巷,快便到了睿王府侧门,景深牵着帘,看着再熟悉不过的高墙忽然明白了何谓“近乡情更怯”,他这会儿心砰砰直跳。
  刚转过小巷,不到正门时就听个小子扯长声儿道:“世子爷回来了!”
  时隔一年又听见十六的声音,景深头脑里顿时有了百来种折腾他的主意,下一刻马车就停下。
  甫一下车,就见他父王站在阶上,身后立着管家与红着眼圈儿忍着没上前来的椿娘……
  看来,倒真盼着他。
  虽心里有过诸多不快,可眼下哪儿还计较那些,还是高兴胜过一切。
  “孩儿见过爹爹。”
  此话一出,景深与睿王都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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