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冷冷同她对视。
李述咬牙威胁,“沈孝,你不要逼我叫侍卫进来。”
沈孝看着李述,“你不要走上偏路。”
他的目光非常陌生,甚至都是失望。
从他黝黑深邃的瞳孔里,李述看到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她目光中都是狠戾,都是决绝,也都是狂热——对权力的狂热。
李述忽然就愣住了。
时空流转,场景倒换。
那日她坠崖获救后,崔进之索要她脖间玉饰的场景,与此时此刻是多么相似。
崔进之步步紧逼,她退无可退。崔进之为了保东宫权势不倒,将她彻底牺牲。
对崔进之而言,权势永远胜过一切。
今日的她,就是那日狠厉的崔进之;今日的沈孝,就是那日的她自己。
她为了争权夺利,将黄河沿岸无数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
天平两端,一个“权”字,胜过世间所有。
李述神色有明显的怔忪,目光透出迷茫: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崔进之那样的人。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和崔进之就没有任何区别。
她在与东宫缠斗,而东宫也在腐化她。若终有一天她真的推举了皇子上位,那也不过是太子换了一层人皮。
李述忽然就松开了沈孝的胳膊,后退了一步。她输掉了这场对峙。
“沈孝,你走吧。”
李述说完话,迅速转过身不再看沈孝。
仿佛她是一个面容无比丑陋的人,逃避着别人的目光。
这就是她,渴盼权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和她要打倒的敌人没有任何区别。
沈孝终于看清了她最真实的样子,也是最丑陋的样子。
他……还会继续选择和她合作吗?
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李述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身体骤然就绷紧了,可是脸上偏偏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他走就走吧。
沈孝捏着手中证据,跨出了门槛,想要走,可默了片刻,却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李述绷紧的背影。
他心头微微一叹,主动开口,“我先进宫去。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再来找你。”
还会继续合作,他也还会继续在她身边,只要她愿意的话。
沈孝好似知道李述心里在想什么,隔着血肉,他好像都能看到李述心里的挣扎与惶恐。
他盯着李述头上那根朴素的金钗,忽然说,“李述,你和他们不一样。”
至少她最后放弃了索要证据。
她浑身是刺,她冷淡漠然,她眼中除了权与钱,好像就没有别的东西。
可她会执拗地戴着一根金钗,无望地喜欢了崔进之五年之久,她偌大府邸,拥有了很多东西,但其实手上什么都没有。
强硬的盔甲下,是她最柔弱的内里。
她固然有缺点,也有弱点。
缺点与弱点组成了她,过去与现在凝聚成她,那就是她。
是他喜欢的人。
沈孝盯着李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下了楼梯。
他出了仙客来,不急着上轿子,抬眼朝三楼看去。沈孝捕捉到李述的身影,但她很快隐到窗后,显然不想被他发现。
沈孝捏紧手中纸张,脸上浮起微微的笑意,然后掀袍上轿。
“进宫。”
第66章
#66
九月底, 沈孝一封弹劾奏章, 揭开了洛府三县被淹的事情,朝堂里登时就乱了天。
洛府郡守高进当场被戴上枷锁, 锒铛入狱。派人抄家时,更是抄出了无数财富,都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正元帝大怒, 立刻就下了斩立决的命令。在太原府横极一时的高氏家族就此败落。
工部左侍郎崔进之因隐瞒灾情, 欺上瞒下,但又念在他全力赈灾的份上,功过相抵, 正元帝没有把他下牢,只是将他身上的官职一撸到底,崔进之彻底成了一个白身。
一个洛府郡守高进,一个工部侍郎崔进之, 都是东宫的人。
纵然崔进之咬牙,一肩把洛府受灾的罪责全力扛了下来,把太子摘了个干干净净。可太子识人不明, 用人不当这个过错是怎么都掩盖不掉的。
含元殿殿门紧闭,正元帝和太子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太子出殿门时满脸灰败,身体抖如糠筛。
次日就传来消息, 太子被罚禁足东宫,反省三月,断了和外界的一切来往。
朝堂大惊。
后宫里皇后替太子求情, 正元帝竟直接就夺了皇后的凤印,皇后脱簪请罪,闭宫反思。
安乐公主也进宫替太子求情,可向来受宠的她,竟然都被皇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据说公主是哭着出宫的。
自兵部之后,工部再次被大换血,太子安插进工部的人全都被清洗干净。
断了崔进之这个左膀右臂,又相继丢了兵部和工部两大势力,太子如今的地位是一落千丈。
朝中隐隐传言,陛下已生出了废太子的心思。
而酿成这一切风暴的始作俑者沈孝却知道,陛下暂时还不会废太子。
洛府郡守高进抄家时,抄出了不少孝敬东宫的证据。可皇上硬是像个睁眼瞎,将这些证据压了下去。三县被淹,只是换来了东宫三个月禁足。
陛下对太子的父子之情十分浓厚。
东宫的事不能急,沈孝知道,目下当务之急不是争权夺利,打压太子,而是快速赈灾,排查沿岸隐患,减轻灾情范围。
河南道光是洛府一地就暴露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黄河沿岸不知还有多少蠹虫在腐蚀着河堤。
可工部大换血,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谁能领着工部去赈灾?
这正是他要给七皇子争取的地方。
*
十月初一。
秋分刚过不久,天气忽然就开始转凉,凉风夹着雨点子吹落了一地的落叶。
平阳公主的马车朝城外千福寺方向驶去。
马车里,红螺伸手将车帘放下,给李述披了一件披风,“天气凉了,公主可别着风寒了。”
李述向后靠在靠垫上,心中琢磨着最近的朝事。
撤了崔进之的官,就是断了东宫的左膀右臂;相继收了兵部工部,就是夺了东宫的权。
一定要趁着太子这三个月落寞的时候,赶紧让老七彻底出头,好好办几件实事。
李述正琢磨着如何扶持七皇子的事情,忽然觉得身体一颤,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幸好红螺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她才没跌出去——车外马儿嘶鸣,车马骤然停了下来。
红螺连忙将李述扶好,掀起帘子就斥责,“怎么回事——”
在看到车外来人的时候,红螺一下子就愣住了,“驸马爷,啊不,崔大人。”
车架前,一个黑衣男人骑在马上,拦在路中间。
那人明明是昔日的驸马爷,还是那张清贵的脸,多情的凤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他如今是浑身的冷,与浑身的煞气。
崔进之盯着马车。
李述的车厢宽大且深,纵然掀开车帘,光线都无法将里面照透。崔进之只能看到她一张脸隐在暗处,唯一双眼透亮,冷漠如冰雪,与他遥遥对视。
“崔进之,你想干什么?”
这句问话不含任何私人感情,带着浓浓的警惕。
在和离三月之后,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第一句话。
崔进之闻言,身体一翻就下了马,大跨步朝李述的车架走来。
崔进之的脸色不算好,去洛府赈灾,再加上被皇上夺官,他整个人比之前都瘦了一圈,胡茬冒了出来,眼中血丝还没有消,再不复当初的风流潇洒模样。
红螺看得害怕,连忙就叫侍卫围住马车,拦着崔进之,生怕他要对公主不利。
崔进之只一个人,自然对付不了这许多侍卫,更何况他根本也没想硬闯。
他被侍卫拦在车驾旁,“李述,我只问一个问题。”
“这一切事情,背后都是你在参与,是不是?”
车厢里,李述轻笑了一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崔进之目光中透出失望。李述的避而不答,其实就是某种答案。甚至他的问句都很多余,他其实根本不用问李述,就知道东宫跌落的背后,一定是李述在捣鬼。
他一把推开面前拦着的侍卫。
侍卫就要拔刀,可李述却道,“不用拦,放他过来”。
她与崔进之对峙的这一天,早晚都要来到。
红螺与侍卫都退到一旁,崔进之抬腿就上了车。
他身高腿长,纵然车厢宽大,可却还是显得拥挤,整个空间立刻就充满了他的气息——从前他的气息是木樨香,那是青萝身上的味道;如今他抛弃了一切情感,身上的气息就仿佛是雨水焠过刀锋一般的冷厉。
崔进之看着李述,忽然问了一句跟东宫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最近怎么样?”
和离三月,你过得怎么样。
哪怕我们已成政敌,哪怕你费尽心思给我挖坑,可我还是忍不住,第一句话想关心你的近况。
谁知李述闻言嗤笑了一声,对崔进之的关心不屑一顾,“有话直说,不要假惺惺的。”
崔进之心口一噎,很快压下了自己的情绪,盯着李述道,“征粮一事,你让太子吃了一个暗亏;坠崖一事,你让太子丢了兵部;如今洛府决堤,太子又在你身上栽了一个跟头。”
“雀奴,我不管你和太子有多大的仇,这三件事下来,你总该报复完了。”
“你现在就收手吧,好不好?”
他的语气里竟然带了一丝恳求。
他凑近了,半跪在李述面前,“雀奴,你收手吧。坠崖那件事,我替太子跟你道歉,如今太子被你打的节节败退,你应该知足了。”
李述一怔。
她从未见过崔进之这样低姿态的模样,眉宇之间都是颓然,也都是恳求。
李述:“你是在替太子求我?”
太子扛不住了,想求她高抬贵手?怎么可能!
果然崔进之摇头,“不是,我是替我自己求你。”
“雀奴,我不想和你走到互相残杀的那一步。”
他们曾是夫妻,就算和离之后再无关系,崔进之都不想和李述走到仇敌的地步。
“雀奴,你要报复已经报复够了。此前你对东宫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保着你,我向你承诺,往后绝对不会让东宫再动你一根汗毛。只要你从此收手,退出朝堂。太子上位之后,我保你这辈子荣华富贵。”
这是崔进之的承诺,他绝对可以做到。
他是东宫的头一号功臣,只要太子上位,他就能权势滔天。要保一个李述,绰绰有余。
谁知这话却戳中了李述痛点,她忽然就冷笑了一声,“崔进之,凭什么是我退出朝堂?你既然不想和我厮杀,那你为什么不退!”
崔进之瞳孔猛缩,下意识回道,“因为我不能退!我不想退!”
他如果退了,他们崔家就彻底败了,他没有退路!
李述见崔进之如此行状,笑了一声,道,“崔进之,只要你现在收手,不要和我对着干,等我扶持的人上位之后,我也能保你一辈子平安喜乐。”
她将方才崔进之劝她的话原样奉还,说罢她讥讽地挑了挑眉,“崔进之,你愿意么?”
崔进之一愣。
他怎么可能愿意!
李述见他如此,目光里满是讥诮,“崔进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
他自己都不愿意,凭什么指望她同意。
崔进之看着李述,目光迅速冷了下来,声音亦变得冷硬,甚至带上了威胁,“李述,你以为你扳得动太子?”
“洛府决堤,三县被淹,这样大的事情发生了,可最终皇上只是罚太子禁了三个月的足。”
崔进之猛然就凑了过来,逼到李述面前,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她,良久,露出一个残酷的笑,“你真以为你扳得动太子?”
他的声音非常低,也非常哑,就响在她耳畔,带着浓浓的威胁。
李述被崔进之逼到车厢一角,她毫不示弱,亦冷笑着回了一句,“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扳不动?”
崔进之被李述强硬的态度激怒了,猛然伸手就钳住了李述的手腕,将李述抵在车壁上。
“李述,我念着我们昔日情谊,最后警告你一次,你收手,不要再和东宫对着干。”
李述:”如果我执意要对着干呢?”
崔进之闻言,忽然松开了李述的手腕,然后他伸出手,以一种极温柔缱绻的神态抚摸着她的脸颊。可他的语调却非常残酷,“那么我以后对你做出的任何伤害……你都不要怪我。”
他扶持的东宫,不允许被任何人拉下去,哪怕是他昔日的妻子。谁拦着东宫前进的路,谁就是与他彻底为敌。
二人离得如此之近,李述能感受到崔进之的体温——他身上是那样冷。他仿佛已经将人世间所有带着温情的情感全都摒弃,从今以后,任何拦着他追求权力的人,他都不会再心软。
崔进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那个在冷宫里朝她伸出手,一双温暖手掌将她从尘埃里拉起来的人,彻底消失了。
李述竟一时怔住了。
车厢里二人对峙,只闻呼吸的声音。忽然马车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
透过敞开的车帘,沈孝看到车厢里——李述和崔进之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他的嗓音就沉了下来,“你们在做什么?”
今日是初一,李述去千福寺上香的日子。沈孝特意出城,就是想要同她见一面。
确实是见面了,只是没想到旁边还有别人。
李述猛然偏过头去,看到沈孝就站在马车。他脸色还是如常肃冷,很难分清喜怒哀乐。可李述分明能感觉到,他一双眼比从前更加暗沉。
他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