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夏的本领非一日之功,他在江湖上早已出名,谁有本事收服他,大家心里都有谱。
“杀了他,永绝后患。”
何钰心中一颤。
他只是借用了齐夏的本领,没成想竟然害了他。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齐夏在他小的时候就在,养了那么多年,说杀就杀,父亲怎么忍心?
何钰虽然平时很少跟门客们来往,不过也知道齐夏,他一直喊齐夏先生。
齐夏性子孤僻,很少与人来往,他最爱的是像只鸟似的,躺在房顶上,招手让何钰也上去。
何钰那时候小,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恭恭敬敬喊他先生,把齐夏逗笑了好几回。
说原来富贵人家的孩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当然了,站的越高,惦记的人就越多,越容易死。
何钰曾经问过他,为什么选择丞相?
齐夏回答说,大概是目标相同吧。
他爹的目标是什么,他的就是什么,可这么多年,何钰一直看不透他爹的目标。
是什么呢?
是野心。
齐夏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既然那么有野心,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他爹明明告诉过他,易容的手段暴露,也就是他死的那一天,钢要用在刀刃上,他本可以再等等,等他爹目标达成的那一刻再暴露易容。
可为什么?要因为一个还未成长起来的人一句话断送了大好前途?
如果他拒绝,没来该多好。
何钰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前几日太冲动,其实齐夏不来也行,他如果算的再细一点,早点料到顾晏生会受伤,提前学了齐夏的本领,齐夏就不用死。
他不来,宫里就不会多出一个人,易容的手段也不会暴露。
还是太嫩了,做事前没有深思熟虑,当时觉得自己蛮聪明的,事后想想才发现漏洞百出,是骗过了一时,可却瞒不过一世。
何钰握紧了拳头,“这事是孩儿做的,理应孩儿处理。”
他抬头直视父亲,“爹,告诉我他在哪?”
这世上没有巧合,他爹什么都知道也不是靠猜,是因为他养了一批专门打探消息的人。
只有消息灵通了,才能安稳立于世。
“城南西区,口浦镇。”
城南西区,口浦镇。
何钰与父亲的得力下属安丰一起,快马加鞭匆匆赶到,傍晚下了些雨,到地方后差不多浑身湿透。
安丰指着不远处的小店说,“这是附近唯一一家酒楼,且先歇息片刻,吃些酒菜才有力气赶路。”
何钰摘掉蓑笠,随手丢给其他人,冒雨下马进店。
他从清晨被父亲叫回来,到出府追杀齐夏,一天滴水未沾,全程赶路,是有些饿了。
“小二,上些好酒好菜。”安丰将马栓好,跟着进店喊道。
店里有些热闹,走江湖的,打尖住店的,路过的,来吃酒肉的,应有尽有,毕竟这是附近唯一一家店,错过了这家,就只能露宿街头。
小二眼前一花,门口已经立了个小公子。
何钰一身浓白锦服,宽大的狐裘更衬的人面如冠玉,贵气逼人。
小二精神一震,“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他引着几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那桌上尽是油腻,还沾了上个客人吃剩的菜叶,何钰皱紧了眉天,却一句话都没说。
这不是去玩,他有分寸。
安丰似乎察觉到了,要来小二肩上的布巾擦了擦,“条件有限,委屈公子了。”
何钰盯着大碗茶里打转的茶叶出神,“无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安丰有些惊异。
他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连续跑上一天也有些吃不消,但何钰一个锦衣少年,竟半声苦也没叫,颇让他意外。
安丰将何钰面前的大碗茶倒掉,水用来冲洗碗筷,完了又倒了一杯干净的。
何钰直勾勾看着,一言不发。
许久那菜才姗姗来迟似的端来,何钰简单吃了些,又继续赶路。
夜晚赶路其实非常危险,尤其盯着他的人这么多,但何钰执意,他们也不敢拦,连夜上山,向西追去。
有探子来报,齐夏已经翻过了那山,若他们加紧行程,明早清晨可追上齐夏。
山上树木野兽多,为了避开它们,马儿步伐很慢,给了些许人可趁的机会,三更时何钰一行人果然遇了袭。
夜半小雨还没停,稀稀松松将火把浇灭,四周一片黑暗,敌人蜂拥而上,刀光剑影的声音不断,安丰护送他离开,没多久敌人追上,安丰留了下来,拖住敌人的脚步,让何钰一个人逃跑。
何钰提起衣摆,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一个人上了山。
那山上有个庙,庙里隐隐有火光乍现,他一脚一个脚印,不紧不慢来到破庙前。
鞋上沾满了泥土,又沉又重,何钰刮在门槛上,摘掉狐裘的帽子问里面的人,“半夜赶路不幸遇到山贼,现如今只余下我一人,可以借宿一晚吗?”
里面是个女人,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旁边放了个菜篓,里面装满了新鲜草药。
“药女?”
没人说话。
“附近的人家?”
还是没人接话。
“你也被困在山上了?”
那女子终于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喉咙,示意自己现在说不了话。
“没关系。”何钰找了个位子坐下,“我问你点头就好。”
那庙里生了火,透着淡淡的暖意,“父亲明明与你说过,易容本领暴露就会死,为什么你还是去了宫里?”
这种送死的行为他想不通。
“是累了,等不下去了,还是想帮我?”
那女子摇摇头,似乎对他的话感到迷茫,眼神中透着无辜。
何钰叹口气,“先生大概自己都没有发现,许是太孤单了,先生身上总有一种无法融入周围环境的疏离感。”
他第一次见齐夏时就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浓浓的距离感,无法接近,融不进他的心里。
两年,他与齐夏才说上一句话,三年,又变回了那种见面如陌生人的状态。
但他还是了解齐夏的,这人很特殊,就像万千黑发里的一根白头发,那么明显,一眼辨别的出。
“先生在等谁?为什么不逃远一点?”
他对齐夏其实挺无奈的,明明可以不去宫里找他,结果去了,明明可以跑远一点,他又停在这里,等死似的等别人找上门。
这样何钰很为难,想袒护他都做不到。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了其他人,那些人是他爹的手下,只忠于他爹,跟他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如果他做出违反他爹意愿的事,他爹马上就能知道。
“那个目标。”齐夏终于开口,他易容为女儿身,说话却是男人的声音。
“我觉得我做不来,但你可以。”
何钰深吸一口气。
真的是他,怎么又那么傻,主动暴露了。
他原本还不确定,现下已经百分百知道,这人就是齐夏。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
他是来杀他的。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懒得反抗了而已,“我在丞相府等了一年又一年,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偷个小懒,歇息歇息。”
齐夏躺下去,“每次我都以为自己能被用上,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了,结果等啊等,丞相就是不用我,他总说还差一步,还差一步,一拖拖到了现在,昨个我照了镜子,陡然发现自己长了白发,原来我都等老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过惯了府上的生活,竟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野心。
他老了,心老的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折腾不起,也就随遇而安,稍微翻个身,翻不过去便放弃了。
丞相的手段他最明白不过,逃不过的,迟早会被追回来,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直接结束。
“这三日我到处看了看,玩的很开心,一点都不难过,小公子也不要为了我伤神。”
第55章 濒临暴露
夜晚的风刮的急,火光闪了闪,何钰捡起一根树枝挑了挑,“没有遗憾吗?”
“有啊。”齐夏手撑在稻草上,像唠家常一样道,“可怜我一身本领,竟无用武之地。”
他三岁时就开始跟着师傅学艺,先是学变声,然后是易容,最后是缩骨功,练缩骨功真的很疼,小腿那么高的坛子,叫他整个人钻进去,他疼的狠了,就求师傅。
师傅说这都是为了将来,今天你受了多少苦,将来你就活的多轻松。
是啊,他的本领确实能让他在这个世上活的轻轻松松,王孙贵侯砸下重金画下地图招揽他。
他在众多人中选了一个比他野心还大的人,以为可以大展身手,结果那人比他想的还要能隐忍,一忍再忍,忍了那么多年。
等不下去了,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江湖人重义气,我齐夏既已跟了丞相,就没有叛变的心思。”齐夏保证道,“丞相与小公子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何钰点点头,“虽然你这么说,可我还是要杀了你。”
他拔出长剑,站起来对准齐夏。
“你也可以反抗,我爹是厉害,可也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杀了我,逃出口浦镇,我爹鞭长莫及。”他继续怂恿,“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被困在山下,一时半会上不来。”
何钰挑起他藏在菜篓里的剑,“动手吧,错过了这次机会,死的就只能是你。”
齐夏没有动作,反倒奇怪的看着他,“小公子这么做,我倒是看不懂了。”
就像何钰看不透他似的,他也不懂何钰。
“就当是我心血来潮,比就是了。”
齐夏年龄多少他不知道,但肯定是比他大的,既然比他大,功夫也肯定比他深,他提出那种要求,其实和送死无疑。
如果齐夏真的想要他的命的话。
齐夏轻笑,“既然小公子有这个雅兴,那我就奉陪到底吧。”
他摘下脸上的□□,连同假发一起,露出真容来。
其实是不是他的真容何钰还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丞相府齐夏一直是这样的容貌。
斯斯文文,教书先生似的,带着一股子儒家味道。
他的武器是一把细长的软剑,可缠在腰带上,也可折起随意藏在四周。
许是这身衣服不方便,他放在了菜篓里。
齐夏拔出软剑,步入寺庙的正中,与何钰对峙对峙。
“小公子先请。”
何钰年龄比他小,当让着他。
何钰也没客气,脚下一踢,率先出招。
不大的寺庙人影绰绰,地上两道影子交缠在一起,一把薄剑一把软剑不时碰撞,擦出火花来。
嗤!
墙上挂的幔帐从半腰处被人划开,桌子砰的一声自中间断开,切口处平平整整,像一块豆腐。
寺庙荒废了很长时间,里面的东西大多不堪一击,轻轻一扫,便是咔嚓咔嚓折断的声响。
何钰长剑一横,庙里本就腐蚀的长桌砰的一声裂开,上面生锈的佛祖倾斜,缓缓朝这边倒来。
齐夏连挽几个剑花,将他逼退,自己却被倒下的佛祖罩在下面,他单手后翻避开,再回到战场时却发现面前多了一把剑。
“先生分心了。”何钰立在不远处,“其实不用先生出手,我也能躲开。”
齐夏那一下似乎是多此一举,又似乎不是。
“我知道。”齐夏幽幽叹口气,“我总觉得小公子还没长大,原来不知不觉小公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何钰附和,“是啊,我不仅能独当一面,还能杀了你。”
齐夏闭上眼,“能死在小公子手里,齐夏死而无憾。”
何钰剑离的更近,“就算先生这么说,我还是不会手软。”
他用力一划,齐夏脖子上一条玉坠掉落。
那玉坠是水滴型,里面有个观世音菩萨,坐在莲花座上,雕者用心,那玉精致小巧。
呈现浓白色,无一丝瑕疵,被主人经常戴着,磨的圆润无菱角,还带着体温。
何钰蹲下身子捡起来,“从今天起这世上便没了齐夏,只有一个叫做高飞的随从。”
齐夏睁开眼,一脸惊异的看着他。
“父亲让我杀了你,我便用我的方式杀了你。”父亲大抵也知道他会这么做,却还是放手让他做。
到底什么用意?
何钰想来想去,想明白了,父亲想让他凭自己的手段收服齐夏。
他把齐夏给了何钰。
“帮我做三件事,三件事后任你高飞。”何钰没有困住他一辈子的想法,他只要齐夏帮他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要你进宫一趟。”何钰望着远方。
“那事虽不是因你而起,我却希望因你而灭。”
五更的天说不清是深夜还是清晨,月亮已经缓缓褪下,呈现血红的颜色,离远一瞧便觉得不太吉利。
对别人如何顾晏生不知道,至少对他来说是的。
今天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清晨百官进宫上朝,皇上会治罪于刑部与昌平王,皆因二者办事不利。
本来这事已经完了,结果萧将军翻案,倒霉的却变成了他们,无论再怎么宽厚的心胸,也忍不住想歪,恨起了萧琅,即便不恨,至少是个闹掰的机会。
顾晏生静静的等着,等着事态发展。
他总觉得不会那么顺利,事态不会按照他想的发展,果然,五更后有大量刑部的人涌进来,光明正大的喊他的名字,让他跟着去一趟。
顾晏生默不作声,披上一件外衣,跟着官兵后面,疾步走在阴暗的小道上。
那路越来越偏僻,越走离太医院越远,而且方向和位置竟是去景南宫的。
顾晏生起初以为是巧合,没想到是真的,那些人真的将他带去了景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