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很动容,右腿麻麻的痛意仿佛也消减了,他趴在床上,眼里却染上笑意。
老师傅没好气地瞪了窗外一眼。
“你是娶了个老婆还是娶了个妈啊。”
他笑了。
“如果我妈还在世,可能没有她对我这样好。”
老师傅轻笑,算是认同地点头,说了一句:“你有她,这怕是别人都羡慕不来的。”
艰难地熬过了针灸,他的腿被密密麻麻的痛楚覆盖着,整个人站立都很困难,老大夫扶着他,打开门,寒风中小小的一团坐在台阶上,眼睛很红,望着前方。
见他出来了,她走到他面前,吸吸鼻子,然后抱住他。
“你没事吧?”声音是颤抖的。
他轻抚她披散着的黑发,安慰道:“没事,我可以挨过。”
老师傅把今天包好的药递给她,笑着问她:“丫头,现在是不是恨死我了?”
黎末低着头呢喃。
“我只想让你下手轻点。”
老师傅爽朗地笑了。
“侬这个傻丫头啊,不入筋穴,岂能见好?”
第一天扎完针,他的腿痛得走不了,他不肯她背他,是他咬着牙,坚持一步一步挪到了住处。
第二天,就见她寻来了他们拍节目时买的那辆二手自行车,她拍拍座椅,对他笑得灿烂。
“路逍言,风水轮流转,以后我来载你。”
于是她瘦小的身板,一起一伏地蹬着车,几乎是站在车上的。
他不胖,但他也是个男人,他不知道她要废多大的力气才能载得动他,只看到,她长发迎着风飞舞,白嫩的后颈浮现细密的汗珠。
穿街走巷,他抓着她腰间的衣服,看着她,目光片刻不移。
有次,她突然减慢了骑车的速度,指着不远处的天空,转头对他笑了。
“路逍言,你看,雪停了,那边太阳出来了。”
“雪后天晴,一切都会好的,对吗?”
她的笑容,逆着光,染了阳光的温暖,格外耀眼,那一瞬间,照亮了他。
他点头,心里默默的答。
会的,一切都会好的。
那一刻,他许诺,以后,我一定要宠这个姑娘一辈子,身处绝境时她用她不坚硬的盔甲给了他一整个世界,未来,他要用他的双臂,帮她挡下一切风雨。
施针一周后,他的腿晚上开始又热又麻,钻心刺骨的疼,她给他冰敷、按摩全不管用,深夜,他不想扰她休息,自己蜷到床的一侧,实在受不了就掐自己健全的左腿,掐得成片的青青紫紫。
有时候,他疼得发抖,她想看看,他却背过身去,故意避开她。
“黎末,你去别的房间睡觉好不好?”
“我不想……不想你看到我这幅鬼样子。”
他全身汗湿了,头发湿漉漉,声音颤抖、微弱。
黎末眼泪一下绷不住了,抱了一下他,然后披上外套,迎着寒风出门了。
没几分钟,他把老师傅喊来了,老师傅看了一眼,神色淡淡地对他们说:“你们别怕,这是正常反应,要想康复就必须熬过这段时间,不能用止痛药,不能借助其他外力,只能自己忍着。”
黎末一路跑过来,气都喘不过,眼泪也停不住。
“可是,他那么疼,我怎么忍心看着。”
“师傅,为什么想变好这么难啊,为什么他要受这么多的苦啊。”
说完,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看了,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心比身痛。
他向她招手。
“黎小末。”
她过去,他握住她的手。
“不苦,你在呢,真的不苦。”
她眼泪又流出来了。
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很凉,他拼命撑着力气,伸手抱住她。
“怎么这么傻,大冬天穿这么少就出去了。”
他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
“既然是正常反应,我挺过去就好了。”
“你陪着我,我能挨过的。”
老师傅看着拥抱的两人,叹了口气,出去了,为他们把门带上。
很久,等到她平复了,他才松开,望着眼前这张脸。
依旧是秀眉明眸,小巧的鼻子,素雅清淡的气质,可是,却为他添了好多泪水。
他吻吻她的眼睑,叹气。
“黎末,你是有多爱我。”
明明是个不会撒娇的姑娘,明明每次都只会叫他的全名,却为了他,大晚上哭着跑去找医生,因为心疼,脆弱得像个孩子。
她从不说她对他的情意,却总将隐晦爱意说到最深刻。
黎末没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伸手,再次抱紧了他。
她说:“再难熬的夜晚,我抱着你,就不会那么疼了。”
于是,那段日子每个撕心裂肺的夜晚,她抱着他,两人聊天,从深夜到天明,好像有陪伴,所有的痛苦都能被化解。
“路逍言,你大一时还跟踪我跟班长去采购啊?!”
“谁他妈知道你们是去采购器材,孤男寡女,跟去约会一样。”
“你怎么这么喜欢吃醋。”
“对啊,我就喜欢吃你的醋,从小吃到大,你有意见?”
她笑。
“没意见。”
“路逍言,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什么啊?”
“就是很早之前我就喜欢你了,所以,你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怜。”
“不是单相思,是两情相悦。”
她附在他耳边,温温柔柔地说着,他听完,笑了,眼里有耀眼的神采。
“黎小末,我就知道,毕竟我这么帅气阳光,你是无法抵挡我的魅力的。”
是什么时候呢?有很多次年少不经意的动心吧。
少年别扭地从窗户给她送牛奶,背着她从学校到医院,有些死皮赖脸地想吃她做的烧麦…
还有,体育课时,男生最喜欢的篮球赛,她坐在对面的乒乓球上看数学书。
偶尔一次抬头,就看到他完美地一次投球,神采,带着少年独有的明朗,她会无意地勾起嘴角。
球赛结束,一堆女生围着他送水,她匆忙收回视线,只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的公式变得很难入眼。
他从人堆中挤出来,刻意走到她这边,双手撑在她腿两侧的乒乓球桌上,微微弯腰,对上她的眼。
阳光打在他脸上,汗水沿脸颊流下,带着金色的光芒,耀眼,灿烂。
他笑,带着得意。
“黎末,我赢了。”
少女强装镇定地点头。
“哦,那恭喜你。”
少年不在意她的冷淡,兀自把她放在旁边喝了一半的水拿走了。
回她笑着对她说:“这是奖励。”
熟悉的理直气壮的语气。
她那时嫌弃他幼稚,明明那么多人给他送水,偏要拿她的,嘴角勾起的幅度却很诚实。
大概,就是那最青涩懵懂的时候吧。
她们聊着过去,聊着曾经一起经历的温暖,无数被伤痛缠绵的夜晚,都被熬成了温柔。
***
大概一个月过去了吧,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切仿佛都有了新生。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在中医馆练习走路,突然发现,这次扎完针后他的右腿不痛了,走路的姿势,已经大致像个正常人。
老师傅摸摸胡子,舒心地笑了。
“地狱般的日子过去了,你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再吃几服药,就能完全康复了。”
黎末牵着他的手,眼睛红了。
等到所有的苦尽甘来,你会发现,根本忍不住泪水。
是喜悦的泪水,他们终于等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反复跟老师傅道完谢,他们走出中医馆,那辆风里雨里穿梭了一个月的二手自行车越发显得破旧。
她想把车推过来,他拉住她。
“黎小末,不要它了。”
“今天我背你回去。”
黎末愣了,不肯答应。
“你的腿才好啊,还是不要了。”
他使了劲,把她拉过来,眼睛对上她的,里面有明亮的神采。
他笑了,似人间四月的暖阳。
“黎末,不管怎样,今天我一定要背自己媳妇回家。”
他站在台阶之下,弯腰,耐心地等待。
最后,她抵不过他的执拗,趴在他背上,牢牢抱紧他。
他选择了一条最远的路走回去,一路上,水乡的灰墙红灯、石板青苔、流水木船,尽收眼底。
她问他:“你累吗?”
他摇头,用自己痊愈的右腿,一步一步,背着她,稳稳地向前。
“怎么会累,我是要背你一辈子的。”
“等你变成了老太婆,你不想走路了,我也背着你。”
她笑,渐渐笑出了泪,抹在他身上。
“你都成老爷爷了还怎么背我?”
“老爷爷又怎样,你想看的风景,我都带你去,你累了,我就背着你。”
“如果有一天我们老得不得不离开了,最好在同一天走。”
“为什么?”
“因为我不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也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
听到他这话,她的眼泪决堤而出。
却是笑着的,侧头,在他侧脸留下一吻。
她说:“路逍言,遇见你真好。”
最后,他们还路过了子归桥。
她故意问他:“你知道‘子归’出自哪首诗吗?”
他摇头。
“我学习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笑了,眉眼澄澈,如流淌的碧水。
“那我背给你听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声调轻柔,读出来,很美。
他挑眉,疑惑地问:“这诗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对恋人成家,遇到了最好的彼此,一生一世都像桃花一样鲜艳美好。”
“这不就是说的我们吗?”
她笑了。
“是啊,就是我们。”
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彼此,结为夫妻,跌落过万丈深渊,也等来朵朵桃花盛开之时。
往后余生,我只要你,风雪是你,平淡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
之子于归,那就说好了,两个人,一辈子。